永安帝方才下朝,他坐在御书房的那把楠木椅上,边批阅奏折,边敷衍地说了几句,按例赏赐了些东西,甚至都没怎么抬头。
    途中碧芜忍不住看了誉王一眼,便见誉王神色自若地叩拜谢恩,不知是已经习惯还是真的对永安帝这态度浑不在意。
    碧芜猜不出来,也不想猜,但她知道,誉王对他这位父皇表面恭敬,实则并非如此。
    前世,永安二十八年,永安帝虽缠绵病榻已久,但并不至于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的地步,却在得知承王一事后,突然气急攻心,猝然而亡,着实有些蹊跷。
    没人知道,就在永安帝驾崩当日,宫里派人来誉王府递消息,碧芜曾亲眼看见誉王站在雁林居的院子里,抬首望着圆月,唇边竟露出一丝嘲讽畅快的笑。
    也是,面对一个几十年对儿子不闻不问的父亲,又哪里来的感情。
    出了御书房,碧芜跟着誉王又去了太后和皇后那厢。
    皇后恰在太后宫中请安,正好也不必他们再多跑一趟。
    看见碧芜,太后喜笑颜开,忙起身,亲自拉着她在身侧坐下,但见她面色有些发白,不由得担忧道:“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看看?”
    “不必了,皇祖母。”碧芜赶紧摇头,“只不过是昨夜没有睡好罢了。”
    她本是无意寻的借口,可这话一出,殿内人皆是一愣,笑意很快意味深长起来。
    太后笑眯了眼,拉着碧芜的手轻轻拍了拍,旋即看向誉王,嗔怪道:“迟儿,虽说你和小五新婚燕尔,爱闹些也是寻常,可小五身子到底是弱,你得顾及点,小心收敛才是。”
    碧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惹人歧义的话,她尴尬地看向誉王,却见誉王坦然道:“皇祖母教训得是,孙儿明白了。”
    他说罢,还含笑深深看了碧芜一眼,惹得碧芜双颊发烫,忙将视线别了过去。
    坐了一个多时辰,见快到正午时候,太后便顺势留两人用了晚膳,备膳时候,随意寻了个由头,将誉王差了出去,拉着碧芜说起了体己话。
    碧芜原本还以为会是什么早日绵延子嗣云云,却没想到太后居然问起了誉王府菡萏院那位,问她可否安分。
    听到这话,碧芜懵了一瞬,才答:“臣……孙媳早上忙着进宫来向皇祖母请安,倒是还未见过呢。但从昨日入府到现在,未听闻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太后轻轻点了点头,似是想到夏侍妾,眸中闪过一丝轻蔑,“你没入府前,哀家便敲打过迟儿了。那不过是个登不了大雅之堂,自不必放在心上,若是觉得碍眼,寻个由头赶出去便是。有哀家护着你,看谁敢说什么,左右就是个贱妾罢了。”
    分明是替她撑腰的话,不知为何,碧芜却心下发苦,有些笑不出来。
    对太后而言,她方才说出的这番话不过是理所当然,可落在碧芜耳中,却不禁让她想起前世为奴为婢的日子。
    在主子眼中,他们便是如此卑贱的存在,如地上的蝼蚁,纵然踩死了,也是无关紧要,毕竟谁会去关心一只蝼蚁的生死呢。
    她勉笑着点了点头,“孙媳知道了。”
    从宫里出来,已近未时,誉王似还有要事要办,未与她一块儿回誉王府,只在一处街口与她分开。
    临走前,还对她说了一番奇奇怪怪的话,说最近恐要劳她辛苦一番,未多做解释,转而骑马往西侧而去。
    碧芜迷惑不解地回了誉王府,在床榻上午憩了一会儿,方才起了身,就听钱嬷嬷说,齐管事来了。
    她惺忪的眸子瞬间清明了几分,咬了咬唇,思量了片刻,才让将人请进来。
    得了传唤,齐驿才躬着身子入内去,踏过门槛,瞥见圆桌旁的裙摆,忙毕恭毕敬地施礼道:“小的齐驿见过王妃。”
    “起来吧。”
    听着这若清泉般悠扬婉转的声儿,齐驿才稍稍抬起头,然只瞥了一眼,他便倏然怔愣在那厢。
    看着这位齐管事诧异的目光,碧芜落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但她还是佯作自然地玩笑道:“齐管事怎么了?可是本王妃生得面容可怖?”
    齐驿倏然回过神,忙将视线收了回来,“小的失礼,还请王妃恕罪。”
    他今日来,是因着誉王的吩咐,怕新王妃进府不了解府中情况,特意来交代事儿的。可谁曾想,这位新王妃的模样,竟令他觉得有几分眼熟。
    像极了誉王府内的一个逃奴。
    然这大不敬的话,他到底是不能说的,堂堂誉王妃,安国公府嫡女,怎能与一个奴婢相提并论。
    见齐驿这番态度,碧芜稍稍松了口气,当初在誉王府中做事,虽与这位齐管事不算相熟,但也算是打过几次照面,以他一府主管的能力,应当是记得她的。
    可记得又如何,如今她是主子,只要她不承认,他也不敢将他记忆中的人与她摆在一块儿。
    “无妨。”碧芜淡然地啜了口茶,问,“齐管事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小的拿来了王府近两年来的账簿,请王妃过目。”
    齐驿说着,冲身后的小厮招了招手,那些小厮立抱着沉甸甸账簿进来,在桌上叠成了厚厚的三摞。
    “这么多!”
    碧芜还未说什么,她身后站着的银铃看着这些账簿,忍不住脱口而出。
    齐驿却是笑了笑,“禀王妃,府内最近在对账,这些只是一半罢了,还有一些还未整理完呢。”
    “对账?”碧芜秀眉微蹙,也不是什么年关,怎的突然对起这么多帐来了,“可是账目出了什么问题?”
    “是。”
    齐驿又忍不住抬眸看了这位新王妃一眼,好半晌,才有些犹豫道,“不瞒王妃,两个月前府内逃了个奴婢,听闻还盗走了夏侍妾的饰物,王爷命彻查此事,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发现府内不少仆婢手脚都不干净,王爷一气之下,便命小的将府内所有仆婢都换了一遍,发卖的发卖,赶出府的赶出府,再加上招了新的仆婢进来,事情一下多了许多,账房那厢便有些焦头烂额了。”
    碧芜随意翻看账簿的手在听到“府内所有仆婢都换了一遍”时,蓦然顿住了。
    这么巧!
    这一世竟也全都给换了!
    第34章
    宠妾
    前世在她第二次逃跑被抓回来后不久,夏侍妾也以相似的伎俩几乎换掉了府内所有的仆婢,只留下几个老仆。
    或是为了掩饰将有孕的她关在偏院之事,也方便后来桃僵李代,夺走她生下的孩子。
    不过这一世,碧芜却不是很明白夏侍妾为何要这么做,她想尽法子换掉府内仆婢,难不成是怕梅园那晚的秘密被谁泄露出去?
    虽心有不解,但碧芜并未再继续深思,若只是为了如此,夏侍妾此举倒是正趁了她的心意,解决了她不少麻烦。
    “原是如此。”碧芜看向齐驿,心不在焉道,“齐管事可还有旁的要说的?”
    见碧芜这副模样,齐驿颇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若放在别家府邸,女主人入了门,定是想急着接管府中中馈,早日在下人们立威的,怎么他们这位新王妃毫无兴趣不说,似乎并不大愿意搭理这些事儿。
    可誉王的命令齐驿不能不从,即便这位新王妃不愿,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将府内外的事务一一交代了。
    碧芜倒也没显出不耐烦,只静静听他说完,才道了一句,“我才入府,这些事儿也不大懂,既然从前都是齐管事负责的,往后便也要继续劳烦齐管事了,若真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再来同我请示便是。”
    齐驿闻言稍愣了一下,旋即低低应了声“是”。
    见齐驿一头雾水的模样,碧芜朱唇微抿,轻轻笑了笑。
    这府内事务,她并不打算插手太多,毕竟一旦插手多了,往后便难以脱身。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管,置身事外,将来也能走得洒脱些。
    她本欲出声让齐驿退下,却倏然想起什么,问道:“齐管事可听说过府中,一个叫小涟的婢女?”
    齐驿稍稍思索了一下,才答:“回王妃,府中似乎并没有叫这个名儿的婢女。”
    没有吗?
    碧芜垂眸顿生出几分失望。
    倒也是,小涟当初被派到雁林居时,已是菡萏院那场大火之后,她也曾对她说过,自己进府的时间晚。
    如今这个时候,恐还流落在哪处受磋磨呢。
    见碧芜神色颇有些黯淡,齐驿顿了顿,忍不住又问:“王妃寻这婢女……”
    “没什么。”碧芜淡淡道,“先前在街上遇到个伶俐的小婢子,说她是王府的,我还想着是不是誉王府的,如今看来,京城王府众多,她应当是在别的王府做事呢。”
    这本是碧芜随意寻的借口,可落在齐驿这个管事耳中,就不能不多想了,他唯恐自己事儿没办好,忙问道:“王妃若是觉得院中伺候的婢子不够称心,小的再为您换一批手脚麻利的便是。”
    此言一出,屋内站着的几个小婢子惧是面色微变,战战兢兢地看向碧芜,她们都是才入府做事不久的,若是这么快就遭了新王妃厌弃,被撵出这雨霖苑去,往后在这府中该如何处事。
    这些小婢子的反应,碧芜都看在眼里,她勾唇笑了笑道:“不必了,她们伺候得都很好,府内事务繁忙,齐管事若无旁的事要禀,便先退下吧。”
    齐驿在屋内看了一圈,迟疑片刻,才应声缓缓退下。
    待人走后,碧芜命钱嬷嬷将雨霖苑中的仆婢都召集起来,一一认了名字,又赐了些赏钱。
    原还有些惊惶不安的几个小婢子攥着碎银,看着这个面容和善的新主子,连连谢恩,一颗心才算定下来。
    碧芜又趁机给她们重新安排了活计,原在屋内做事的,都一概调到外头去了,只余下银铃银钩和钱嬷嬷贴身伺候,也能让她方便许多。
    散了院中的仆婢后,碧芜方在屋内坐下,正准备捧起闲书看,就听人跑进来禀报,说夏侍妾那厢派人来了。
    听到“夏侍妾”三个字,碧芜秀眉微蹙,本还有些担忧,待人进来一瞧,才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小婢子。
    那婢子入了屋,颤巍巍在碧芜面前施了个礼,“禀王妃,我家主子今日身子不适,恐过了病气给您,特意让奴婢过来禀一声,说待身子好了再来向王妃您请安。”
    碧芜闻言微微挑了挑眉。
    这番说辞落在她耳中多少有些熟悉,想起当初夏侍妾为了不去向苏婵请安,似乎也是这么命人去通传的。
    既然要好了才会来,那估摸着夏侍妾这病应当是不会这么快好了。
    “好,我知道了。”碧芜随意抬了抬手,让那小婢女退下了。
    她虽未说什么,银铃却是扁了扁嘴,先替她鸣起了不平,“王妃,那夏侍妾分明是寻了由头故意不来向您请安,您今日若轻易放过她,往后只怕她更不将您放在眼里。”
    “是啊,王妃。”银钩也附和道。
    碧芜看着两个丫头为她着急的模样,笑着道:“随她去吧,何况我不过才嫁进王府第一日,若以此为由冲她发难,反是让人说我刁钻刻薄了。”
    她要病便让她病着,两相不搭理,她反能让这日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若与那厢有太多牵扯,碧芜也怕她腹中孩子的事会因此暴露。
    尤其是夏侍妾身边那个张嬷嬷,可是个难处理的大麻烦……
    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银铃银钩虽是心急如焚,但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也不知是否政事太多,誉王晚间并未回府用膳,但还是命人回来通禀了一声,说他可能要迟些回来。
    碧芜得了消息,只淡淡点了点头,用过晚膳,坐在窗下做了一会儿孩子衣裳,便召开银铃银钩梳洗更了衣。
    银铃铺整完被褥,看自家主子一副要睡下的模样,到底忍不住问道:“王妃……可要等一等王爷?”
    碧芜自然知道银铃在想什么,可那个人说是会晚归,可没说会来她房里,昨夜他已是在这儿将就了一宿,今晚恐是迫不及待要去安慰他的美人了。
    既得如此,她也不必做戏等着,腹中孩子要紧,还是早些歇下得好。
    但看着银铃关切的模样,她也不忍心说实话,只能道:“王爷也不知何时才回来,天儿这么晚了,我着实也累了,就算提前歇下想来王爷也不会怪罪。”
    闻得此言,银铃没再多说什么,只微微颔首,小心翼翼伺候碧芜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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