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梨诺诺点头,可又忍不住发异议:“那若是遇到不得已的情形呢?”
    柳竹秋笃定道:“从来没有什么不得已,有的只是各人的选择。同样是人臣,岳飞精忠报国,一心收复北地。秦桧通敌卖国,只图荣华富贵。他们的良心必然都曾受过考验,可前者选择坚持,后者选择放弃。这就是君子小人的区别。”
    春梨咬着嘴唇若有所思,柳竹秋知道这丫头心眼多,有自身独立的见解,须耐心循循诱导,耳提面命起不了多大作用。决定先撂开,催她熄灯睡觉。
    春梨吹了灯,躺下僵卧半晌,幽幽一叹道:“小姐你是君子,坚持走正道。可世界如八卦,黑白相间才能平衡,正因人心有善恶,小人是永远不会消失的。武则天重用狄仁杰这样的贤臣和来俊臣这样的小人才能开启大唐盛世。建文帝身边的重臣方孝孺、齐泰、黄子澄都是君子,却敌不过一个诡计多端的姚广孝,可见成大事者不能光靠良心,小人也会派上大用场。”
    柳竹秋忍住忧心,耐着性子开导:“你说的固然有理,对付坏人我也不择手段,但用这法子对待无辜者就是真小人了,试问哪个有良心的愿意堕落为小人呢?”
    春梨长久沉默着,这加深了柳竹秋的不安,感觉她在下什么决心似的。等了好一会儿,对面仍无回应,猜她大概睡着了,这才轻轻翻身睡去。
    次日东宫传话,说太子晚间将驾临伯爵府。
    柳竹秋备好迎驾事宜,放衙后马上赶回家中。
    申时三刻朱昀曦来了,她迎他至内书房,撕掉胡子重新行礼,顺便撒了个娇:“太久没得殿下召见,臣女都想死您了。”
    朱昀曦看到她便悲喜交加。
    自从他开始实施皇帝的借腹生子计划,那段恶心的经历便挥之不去,怕瞒不住竹秋,只能先躲着她。分别的日子里他对她的思念因痛苦成倍增长,消沉到无以复加时都靠观看她的画像疗愈心灵。
    “快过来让我好好抱抱你。”
    他微笑着敞开怀抱,等柳竹秋嬉笑凑近便紧紧搂抱,再抬起她的下巴,贪婪吸食她的气息。
    感觉到他掺杂在欲望里的烦躁,柳竹秋十分怜惜,温顺迎合着,就算在这里直接欢好也是可以接受的。
    在解开她的腰带后,朱昀曦停住了,他还没摆脱“配种”过程中那些糟糕体验的影响,身体一旦兴奋,心理即产生排斥,怕待会儿表现不佳扫了柳竹秋的兴致,想再酝酿一会儿。
    柳竹秋猜他被改立太子妃的事逼得连身体都失常了,以前听□□们说这种时候女人最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不小心还可能把男人逼出毛病,落个“银样镴枪头”。
    她忍住不催他,先搂着他的脖子说些高兴事来助兴。
    “一个月内殿下儿女双全,真乃万千之喜。听说小郡主生得很漂亮,想必很像您,臣女真想亲眼瞧一瞧。”
    女儿算是朱昀曦近期少有的慰藉了,每天抱一抱,看看她可爱的模样才能中和生活里的丑恶见闻。
    他望着柳竹秋的双眼认真道:“我想把她交给你抚养,免得被别的女人教成她们的模样,不是蠢就是坏。”
    柳竹秋以为他在表达对后宫妃妾的失望,安慰:“殿下的烦恼臣女略知一二,也想为您分忧。”
    朱昀曦警惕:“你知道什么?”
    “近期不少大臣上书怂恿陛下改立窦嫔为太子妃,这样皇长孙势必成为您的继承人,窦家持续做大,将改变朝堂格局,引发诸多不利。所以您一定很为难。”
    朱昀曦高悬的心慢慢落下,愁闷道:“我是快被这事烦死了,现在非常厌恶窦嫔,真后悔当初年少无知,沾上这么个蛮横阴险的女人。”
    柳竹秋觉得他这话颇有过河拆桥的意味,婉转规劝:“凡事都有利有弊嘛,您想想要不是有她哥哥,辽东叛乱也不会那么快平息。您是窦嫔的丈夫和君上,她全幅家当都压在您身上,有实力当然会尽量抢夺。”
    她连窦嫔都要维护,朱昀曦很不快。
    “照这么说,你在她那个位置上也会靠逼迫我来争宠?”
    柳竹秋嬉皮笑脸:“臣女可没那个福气,首先连生三子这种大能耐就不是人人都有的。”
    朱昀曦心烦不过,没心思追究她的反话,皱眉道:“你说想为我分忧,那有什么好主意吗?”
    “好主意没有,只有个权宜之计,也不知能否实行。”
    “说来听听。”
    “窦嫔如此有底气,皆因当前东宫只有她一人为您诞下子嗣,要是李选侍这次生个皇孙,或许还能加以制衡。”
    “李选侍的娘家式微,如何能与窦家抗衡?”
    “娘家不行还可以靠婆家啊。若李选侍这一胎真是儿子,您可将臣女的计策献与陛下。”
    柳竹秋建议等李选侍生下皇孙,就让皇帝对外宣称当晚得了吉梦,梦中有神人预言这个皇孙日后将有大出息,暗示其有天子命,但又模糊言辞,不做明确表述。这样就能抬高李选侍的地位,对窦嫔形成牵制。
    朱昀曦听后甚喜,捏住她的鼻子笑道:“还是你的脑袋灵光,等李选侍腰杆硬了,我就让她去对付窦嫔,省得自己再惹一身骚。”
    柳竹秋真讨厌他把活学活用的才智用在驾驭妃妾上,不过“以女制女”是世间男人都擅长的技能,她不就刚刚“助纣为虐”地献计献策了吗?
    所以说天底下最苦的差事就是做皇帝的后妃,作好作歹都不是,在被嫌弃和受摆布之间摇摆着过一生,她绝不能加入她们的行列。
    朱昀曦调整好情绪,准备继续中断的前戏,却换柳竹秋没兴致了,按住他的手说:“臣女还有一事禀报。”
    她故意巨细靡遗地讲述蒋少芬的调查结果,朱昀曦心阵阵发沉:“这么说人是再也找不着了。”
    柳竹秋说:“要找肯定不容易,但还可从别的方向下手。根据蒋妈的调查,那黄大小姐离开周家时大约9岁上下,若真进了宫,入宫年份必然在这之后。殿下可派心腹依照这一线索暗中调查符合条件的宫女,或许会有发现。当然,也可以不找。”
    她估计太子不愿亲涉其中,先为他铺好台阶。
    朱昀曦现在不敢正视此事也是由于他正走着庆德帝的老路。
    想到生母可能是与山西街那三个孕母同类型的柔弱女子,罪恶感便直线攀升,再也提不起劲求欢了,向柳竹秋歉意解释:“我最近身体不适,今天恐不能陪你了。”
    这正随了柳竹秋心意,忙说:“殿下的玉体要紧。”
    她起身理好衣衫,云杉在外轻轻敲门,通报:“殿下,宫里派人来,说二皇孙发烧,窦嫔娘娘请您快回去。”
    朱昀曦说声:“知道了。”,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
    见柳竹秋正看着他,怕她误会自己是冷酷无情的父亲,郁闷解释:“那窦嫔为哄我去她那里,时常拿孩子当借口。三个小子成天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去了又都好好的,真是作怪。”
    柳竹秋笑道:“殿下若不去,定有闲言说您对皇孙们疏于关心,到时更要惹非议,所以还是去得好。”
    朱昀曦苦恼:“正是这个理,我虽烦透了窦嫔,可儿子捏在她手里,也不能跟她翻脸。”
    他的思绪藉由感叹发散开,忽然揪住柳竹秋的脸含笑警告:“你以后可别学她,拿孩子要挟我。”
    柳竹秋很嫌弃这话,嘻嘻敷衍过去。
    送走太子,她返回内宅,春梨匆匆跑出来,拽着她的手急切耳语。
    “刚才我去内书房收茶具,正看到裕傻子从书柜里钻出来,你和太子说话时他大概都躲在那儿偷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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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二章
    柳竹秋吃惊, 忙问:“他现在在哪儿?”
    春梨气恼道:“被我锁在房里了,小姐,我怀疑这人有问题, 哪有傻子会躲起来偷听别人谈话。”
    柳竹秋捏捏她的手, 小声道:“回头再跟你解释, 先把门锁钥匙给我。”
    她回到内书房开锁进门, 陈尚志正面壁缩在墙角里,回头看到她,脸上的红色更浓,赶紧惶悚地转过身去。
    柳竹秋关了门,走到他身后, 心情极为尴尬。
    她相信陈尚志并非有意偷听, 和气询问:“裕哥,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陈尚志支吾道:“上午先生让仇儿有空读一读《论语注疏》, 我在外书房没找到这本书, 就来这儿寻找,刚才听到你和太子进来,来不及回避,只好藏进柜子里。”
    伯爵府的内宅只有四个丫鬟,三个婆子, 人少屋多,陈尚志能随意出入二门, 进了内书房旁人也难察觉, 因此只能定性成一次令人难堪的意外。
    柳竹秋庆幸刚才与太子半途而废, 若真当着旁人做出来, 这丢掉的脸就休想找回了。
    她故作无事地叫陈尚志站起来, 替他拍拍弄皱的衣衫, 笑道:“亏你藏得隐蔽,只要殿下没发现便无妨。”
    陈尚志见她并无责怪之意,惧怕稍稍消退,强烈的好奇心便迅速抬头,犹犹豫豫问:“你们为什么找我大姨呢?”
    柳竹秋不能说实话,含蓄道:“事关一桩要案,其中一位证人有可能是你大姨,但也还不能完全确定,得找到人才能做判断。”
    “能告诉我是什么案子吗?”
    “对不起,这个我不能说。”
    陈尚志涉世虽浅,但在陈良机身边长大,成日耳濡目染,还懂一些官场上的规矩,见柳竹秋保密便不再追问,悻悻请求:“我可以走了吗?”
    他没问她和太子的关系,柳竹秋大大松了口气,从书架上找出《论语注疏》递给他。
    “以后想找书就来问我,如果家里没有我就去外面书店帮你买。”
    陈尚志点头道谢,神色有些落寞,匆忙看她一眼,又深深垂头,将书藏在袖子里,开门出去了。
    他一走春梨便溜进来,拍手欢笑:“原来这小子在装傻啊,小姐是几时发现的?”
    柳竹秋知她在外面窃听,戏谑:“你还好意思说他偷听,自己不也一样。”
    春梨辩驳:“他是鬼鬼祟祟,我是正大光明,哪里一样。小姐,你快说,他为何装傻?”
    柳竹秋事事都不瞒她,原原本本说出陈尚志的身世,只隐去他可能是朱昀曦表弟这一节。
    春梨也觉陈尚志可怜,答应今后会多留神照顾他。
    又过两天,柳尧章来信说昨日文安县的表姑妈到访求助,让她回家议事。
    柳竹秋来到灵境胡同与哥嫂会面,听他们介绍情况。
    前年表姑父阮楷为她说亲失败,被连累丢脸受气,事后与柳家怒断往来,这次遭逢大难,才让表姑妈厚起脸皮来求人。
    他们的宝贝女儿玉珠丢了。
    玉珠三年前嫁给文安一个姓郑的秀才,婚后不久公婆相继亡故。丈夫郑秀才继承家业后迷上赌博,不出两年败光财产,连老婆的嫁妆也赔上了。
    家里的奴婢或卖或走,只剩玉珠一个陪嫁丫鬟,全家人衣食无着,常靠岳家接济。
    柳尧章说:“年初那郑妹夫当着表姑父和表姑妈赌咒发誓要学好,表姑父便给了他五百两银子,让他买些薄田,雇两个佃农专心耕读,争取今年秋闱能考上举人。谁知那厮恶习难改,转手又输个精光,还把唯一的丫鬟卖掉抵债。玉珠妹妹一气之下抱着孩子出走,这一去竟失踪了。”
    郑秀才开始以为妻子赌气回了娘家,过了几天饥寒交迫的日子,实在熬不住前往岳家求饶,得知玉珠和孩子根本没回去。
    阮楷夫妇听说女儿走失,急派人满城搜寻,找不着人就怀疑被黑心的女婿杀害了,到县衙报官处置。
    那县令为人严谨,且当年许应元的案子影响太大,他对待类似案件便慎之又慎。
    经过一番严密侦查,找到一些目击者,据他们说那日曾看到玉珠与一名年轻秀士同行,往城南郊外去了。
    数月来捕快和阮家人找遍文安以南的大小村落都没有玉珠的下落,阮楷夫妇忧心如捣,明白靠自身力量难以找到女儿,只得放下面子向柳家求救。
    柳竹秋和玉珠感情颇好,这两年少了联系,听说她婚后竟不幸至此,又气又痛道:“玉珠妹妹温柔贤良,怎配了这样一个无耻的败家子,所以媒婆的话是信不得的,她们几句昧心的假话就能断送他人一生,着实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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