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等锦衣卫的人去后,进府求见萧老夫人。
    萧老夫人听说儿子因谋反罪被捕,已六神失序,平素鄙视温霄寒其人,危难关头,却是根稻草都想抓住,忙派杭嬷嬷将其请至二堂接待。
    柳竹秋见萧老夫人五十出头年纪,保养得当,容貌还留有年轻时的秀丽,明明心急如焚,仪态仍端庄稳静,不愧是多年的大家主母。
    她恭敬拜礼,萧老夫人客气还礼,忧心道:“忠勇伯,你可知我儿因何事被捕?”
    柳竹秋明知这老太太厌恶自己,却出于对萧其臻的敬重必须替他负起孝行,沉然道:“事出紧急,请恕我无暇向老夫人仔细说明。此刻求见只想当面请您宽心保重,萧大人于我恩深,我定会竭尽全力护他周全。”
    说罢告辞,疾步离开萧府,直奔孙荣家。
    她是布衣时就被孙荣奉为贵人,如今做了伯爵,后者看到她更如神仙下凡,恨不得摆上香案来迎接。
    柳竹秋请他秘密谈话,说:“现有一急事,关乎一位忠良的性命,只员外有能力救得,还请你切勿推辞。”
    江湖人士最不缺胆量,孙荣一听是危急事,心里还挺乐呵。他就想可劲巴结温霄寒,事情越难办,换得的人情就越多。
    当下发豪言,胸脯拍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响。
    “爵爷尽管吩咐,能为您卖命是小人的福气。”
    柳竹秋说:“锦衣卫的瞿同知跟我的好友萧其臻大人有仇,今日向陛下进谗言诬告萧大人,已带人把他抓走了。我怕他在牢里向萧大人下黑手,想使点手段预防。”
    她将敌我矛盾定义成瞿同知与萧其臻的私仇,孙荣不清楚朝廷里复杂的派系矛盾,心想瞿同知权势虽大,但温霄寒是太子的亲信,腰板更硬。因此并未犹疑,积极请命道:“爵爷已有成算么?还是说让小人全权代劳?”
    威胁一事左不过那几种形式,他都是熟手。
    柳竹秋就是瞅准他这一强项才找过来,冷静而阴狠地下令:“瞿同知有三个儿子,大的二十多,小的十多岁,你想办法把他们勾出来,像上次困住马二狗那样,将他们软禁起来。然后派人悄悄往瞿家送信,警告瞿同知‘再敢作恶,就让他断子绝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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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四章
    次日上午, 一名卖珠宝的商妇领着两个少女来到瞿同知家。
    大户人家的妇女不能出门,购物只得靠仆婢,常被一些奸人从中哄赚, 于是催生出一些由妇女担任的流动商贩, 专门去达官贵人家里向太太小姐们兜售商品。
    京里这样的商妇很多, 人们习以为常, 哪怕是生面孔,阍人一般也不会阻拦。
    那商妇自称姓杜,生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两个少女是她女儿,姿色极其出众, 绮年玉貌就不说了, 还都金发碧眼,肌肤胜雪。姐姐十六七岁, 妹妹十四五岁, 活似西洋画上的人物。
    杜氏介绍说:“奴家以前住在金州卫,先夫是罗刹国人,这两个丫头长相随父。奴家怕她们待在家中无人看管,便叫她们跟着出来学做买卖。”
    京里住着一些西洋传教士,偶尔也能看到红黄头发, 蓝绿眼睛的胡女,因数量少, 一出现都被当做稀罕物围观。
    瞿府的人听说来了两个罗刹国血统的胡女, 都跑出来观看。
    瞿同知的长子儿媳, 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小儿子也跟来了。
    杜氏母女见惯市面, 笑吟吟地跟主人寒暄, 随后推荐起货物。
    她带来了一包合浦珍珠, 一包红蓝宝石。那珍珠颗颗都有豌豆大,洁白莹润,滴圆饱满,宝石也晶莹剔透,品相皆属上乘。
    一问价格,比京里珠宝店的售价便宜近一成。
    瞿同知的夫人正想做件珍珠衫,儿媳妇也想造一顶珠冠,问杜氏还有没有存货。
    杜氏说:“我的货都是现在的房东发给我的,她手里的货品相比这更多更好,夫人若要大宗的交易,可派人跟我去她家挑选,事成后抽一点佣金给我便是。”
    妇女不能出远门,只能派男人去。大手笔的买卖也不放心交给奴仆,瞿夫人便使唤长子前往。
    杜氏向主母们推销货品时,她那两个女儿在一旁悄悄向直盯着她俩偷看的瞿家男人们暗送秋波。
    俗话说物以稀为贵。
    瞿少爷们不缺女人,可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异国尤物,有幸亲眼观睹,便得陇望蜀地巴望亲口尝鲜。
    见胡女们风骚妩媚,又跟着母亲抛头露面,多半兼顾皮肉生意,不由得心旌摇荡,思量如何下手。
    瞿大少奉命去看货,二少三少偷偷跟出来,吵着让大哥带上他们。
    瞿大少觉得吃独食不仗义,又想回头让他二人做假证,还能应付老婆盘问泼醋,当即爽快答应了。
    三兄弟带着两个奴才,驾着一辆大车在杜氏指引下由朝阳门出城,往东南迤逦行驶二三十里,来到一处偏僻幽静的山庄。
    杜氏说这就是房东家,领少爷们去到庄上。
    庄园阔大,房舍精致。暮春之际树木葱茏,花圃香润,显是一处清雅的富豪别苑。
    瞿家人跟着杜氏母女步苍苔,穿幽径,忽闻树荫花影中歌声曼妙,阵阵乳燕雏莺般的娇笑随着花香飘来。
    少爷们忍不住循声探望,只见不远处的庭院中,十几个妙龄少女正在荡秋千,踢毽子玩耍。环肥燕瘦,清秀浓艳,美得姿态各异,各有千秋。
    杜氏笑道:“这都是房东的女儿们,待会儿可逐一引见。”
    哪个正经人家会养着这样多如花似玉,可随意接见陌生人的女儿,这里分明是一座类似桃源仙居的高级妓馆嘛。
    少爷们心里擂鼓吹唢呐,喜得飞上天,急着要见庄主。
    庄主是位三十来岁的尤姓美妇人,风姿尤甚杜氏,谈吐爽利宜人,聊完场面话便吩咐设宴款待,果将那一群娇滴滴,水嫩嫩的女儿全招来作陪。
    席间尤氏自称是从苏州迁居过来的,想在京郊开一座雅俗共赏的园子,招待京里的贵人们。庄园刚建成,需要一些有地位的客人捧场宣传。
    “三位是高官家的公子,正是奴家求之不得的贵客,既有缘相会就请在寒舍痛痛快快多玩几日。”
    山珍海味配温香软玉炼成一味销魂蚀骨的快活丹。瞿家三子吃下去连姓名都忘了,当晚在山庄住下,各自左拥右抱放浪一夜,连两个跟班都沾光,享受了一回做神仙的乐趣。
    次日尤氏坐庄开赌局,搬出几大箱名贵珠宝,邀他三兄弟赌博。
    三人初尝了一些甜头便一心扑上去了,众美姬在一旁鼓动助兴,美色财色双管齐下,迷得他们忘却天日,就这样耽搁了整整三天。
    瞿大少怕久不归家,家人着急,曾打发跟班回去报讯。跟班出门就被打晕关进地窖。
    尤氏看出他玩得不安心,叫女儿们使出浑身解数挽留,又悄悄在他们的饮食里轮番下春、药、迷药。硬让三个纨绔溺在盘丝洞里,到后来自己想走也力竭神疲,身不由己了。
    却说瞿夫人和儿媳见儿子丈夫至晚不归,渐渐心急,派人去衙门向瞿同知报讯。
    瞿同知起初只让家人寻找,不料儿子们彻夜未归,他顿感不祥,命手下校尉番子在城外四处搜寻,将近一天仍无着落。
    瞿家人怀疑少爷们遭绑票了,傍晚时家丁在院墙内捡到一张包裹石块的字条,上面写着“再敢作恶,断子绝孙”。
    瞿同知看过字条,登时想起前天在萧家门口温霄寒那句警告,认定儿子们是被他绑走的,胸膛里像被塞入一盘一万响的鞭炮,带人冲到忠勇伯府门口时脑中还在轰轰作响。
    他叫几十个家丁包围伯爵府的大门,嚷着要见温霄寒。
    阍人不放行,他暴躁地拔出佩刀,杀气腾腾冲进去,边走边扯嗓吼叫:“温霄寒,快还我儿子!”
    跑到前厅门前,柳竹秋领着瑞福和两个奴仆出来,黑脸质问不速之客。
    “瞿同知突然登门有何贵干?莫非有人告我谋反,陛下派你带锦衣卫来抓我?”
    瞿同知救子心切,提刀指鼻怒斥:“温霄寒,你使诡计绑走我三个儿子,我是来要人的!”
    柳竹秋怒容里混入笑意:“你莫不是疯了,你儿子被绑架,与本官何干?怎会跑到我家里来要人!?”
    瞿同知抓狂地取出那张纸条。
    “这是绑匪递来的,上面的话跟你昨天威胁我的一致,你休要抵赖!”
    柳竹秋看过瑞福递来的纸条,失笑:“你是说‘断子绝孙’四字吗?我昨天那番话是对萧大人说的,你为何觉得在影射你?莫非你真想暗害萧大人?”
    她直接摊牌,瞿同知顾不上否认,色厉内荏威吓:“温霄寒,你别以为有东宫撑腰我就奈何不了你,敢动我儿子一根毫毛试试?我叫你死无全尸!”
    柳竹秋忿然驳斥:“瞿宝胜,你仗着陛下的宠信就能任意欺辱朝官吗?我若犯罪,自有国法处置,还轮不到你来狂吠!这忠勇伯府是陛下钦赐的,你无故带人硬闯,还恶意污蔑我,实属悖逆不轨,目无君上!明日早朝我定要在圣驾面前与你仔细分辩!”
    瞿宝胜苦无证据,见对方抵赖唯有苍白叫嚣。
    这时一个身着飞鱼服的武官走出厅门,是他的同僚张鲁生。
    张鲁生是来做客的,方才听说瞿宝胜持械闯入,非常吃惊。在厅内听到他和温霄寒的争吵,更觉诡异,不能再作壁上观,出来好言调解。
    “瞿大人想是误会忠勇伯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三位令郎既遭绑架,大人可速去顺天府和东厂报案,请他们协助搜救。”
    瞿宝胜认定他和温霄寒是一伙的,怒道:“连我们锦衣卫都找不到的人,还能指望那些废物衙门吗?谁不知道这姓温的做事心狠手辣,这伯爵府原来的屋主罗东生就是被他亲手捅死的!”
    张鲁生听着来气,忍怒问道:“大人既这般肯定,可有实证?”
    “有实证我还犯的着来这儿?”
    瞿宝胜急乱失言,换来一句冷嘲。
    “大人是刑名之官,岂可说这没道理的话?你既无证据证明令郎是忠勇伯绑走的,擅闯此间就是无理滋事,传出去必受言官弹劾。”
    “张鲁生,谁不知道你和温霄寒交情好,我看这事也你有份,刚才正躲在这里商议诡计!”
    “瞿大人,你怎么连我也污蔑?真岂有此理!”
    瞿宝胜疯狗乱咬,不止激怒张鲁生,厅上还有一位也坐不住了,蹭蹭蹭走出来喝骂:“瞿宝胜,你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怎么学那泼妇德性!?”
    瞿宝胜抬头看见张选志,一时惊愣,又听他走近责问:“你刚才说我们东厂是废物衙门,就是骂咱家老废物了?咱家叱咤风云,威风八面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吃屎呢!”
    他是内官元老,东厂督主,一露面便将瞿宝胜的气焰拍下去几分。
    瞿宝胜窘促拱手,舌头仍没完全跟着理智走,直言疑惑:“张厂公为何也在此?”
    张选志凶威更甚:“我孙儿今天刚考完府试,咱家带他来找忠勇伯帮忙看卷子。怎么,你怀疑咱家也是绑匪之一?那好,不用等早朝了,明早宫门一开你就随咱家去面圣,不说出个子丑寅卯,这事没完!”
    瞿宝胜无凭无据,抵不过他三人联手的势力,这才醒悟高个子钻地洞,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忍辱向张选志赔罪,又转头向温霄寒乞怜:
    “忠勇伯,人人都夸你正直仁义,有怨气请全冲我来,千万别诛连无辜呀。”
    柳竹秋讥笑:“大人刚刚还骂我心狠手辣,怎么转眼又改口了?”
    “……我知道萧大人是你的挚友,可眼下并非我要为难他,是……是国法难容啊。”
    瞿宝胜一狡辩,柳竹秋眼里飞出刀子,义正词严道:“萧大人是否触犯国法还有待陛下钦断,你先咬定他有罪,莫不是想私刑处决?滥用职权,残害忠良,你恐怕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吧?难怪会惹上仇家,断子绝孙也是活该!”
    这些话旁人听来都是气话,却一字字扎进瞿宝胜心窝。情知温霄寒在下通牒,若害了萧其臻性命,三个儿子都得见阎王。
    他又忍不住要爆发,张选志喝止:“瞿宝胜,你是陛下跟前的人,好歹给自己留些体面。忠勇伯已够忍让了,你再胡搅蛮缠,咱家就替他下逐客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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