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连忙还礼,争着殷勤问候。
    一人恭维:“下官听闻陛下已封温大人为忠勇伯,实乃可喜可贺。”
    柳竹秋含笑谦虚:“微末寸功不意得此隆恩,晚辈惶恐之至啊。”
    即刻收获更多赞誉,都说她“居功至伟”,“实至名归”。
    她瞅见父亲面红耳赤不吭声,存心捉弄他,笑问站在他身旁的柳尧章。
    “叔端兄,你的腿伤还要紧吗?”
    柳尧章忙笑道:“谢大人记挂,已经不碍事了。”
    柳竹秋顺势向柳邦彦拱手:“当日晚辈初到京城,囊中羞涩,幸得去非公低价赁房与我容身。晚辈时刻不敢忘记您这些年的照拂,今日正好当面谢过。”
    说罢向他深深一揖。
    外人看这是求之不得的人情,柳邦彦却知道女儿在恶意挤兑,像踩着蒺藜,老脸胀成猪肝色,不得已强笑着违心客套:“金鳞本非池中物,大人能有今日的成就,老夫也替你高兴。”
    他想动一动僵硬的身体,挪步时不慎踉跄,被两边人手快扶住,急忙尴尬解释:“腿有点麻,不碍事,不碍事。”
    柳竹秋瞧那可怜样,心软下来,说:“列为大人年事已高,待太子殿下的仪仗过去就请回去歇息吧。晚辈会替诸位向殿下求情。”
    道别时再向父兄致意:“稍后晚辈会亲去贵府拜望,请二位多保重。”
    她上马离去,众官都围着柳邦彦贺喜。
    “贤父子曾是温晴云的房客,如今他飞黄腾达不忘旧情,来日必会报恩。这就叫一朝时运到,富贵滚滚来啊。”
    柳邦彦挨了双重耳光,心情灰不溜丢。
    他对女儿张扬的个性始终持悲观态度,觉得她现下烈火烹油的风光都是南柯一梦,经不起风吹雨打,自己和柳家迟早会被刮破她梦境的飓风扫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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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三章
    庆德帝下旨当晚在南熏殿举办功臣宴, 同时与百官欢庆元宵佳节。
    朱昀曦先回宫觐见,这是父子俩最久的一次分别,也是太子初次远征凯旋, 团聚时双方都激动欣喜。
    等朱昀曦行完君臣礼, 庆德帝便招手唤他到身旁坐下, 握住他的肩膀仔细审视, 唯恐哪里有缺损。
    “皇儿本次平叛退敌,劳苦功高,着实令为父欣慰啊。”
    庆德帝登基之初也曾雄心勃勃想有一番作为,坐上龙椅方知皇帝难当,处处受绳规墨矩掣肘, 还得时刻提防小人和野心家。年复一年, 壮志消磨,后来只盼做个守成之君。
    如今儿子出师告捷, 在新平堡一战中击溃鞑靼人, 获得了数十年未有之大胜利,有力提振军威国威,放在辽东和北直隶叛乱叠发的大背景下来看,意义非凡。
    他觉得朱昀曦圆了他未了的梦想,并且再次证明了逢凶化吉的好运势, 当初立他为太子的决定真是再正确不过。
    朱昀曦看父皇的眼神便能感受到他在为自己骄傲,红光满脸道:“父皇鸿慈, 皇天眷德, 儿臣和将士们全赖您的福泽护佑才能克敌制胜。”
    庆德帝拍拍他的肩头, 趁父子俩心情欢畅, 道出眼下唯一一桩不如意的事体。
    “朕派人去晋陕追查在五梁殿刺杀你的反贼, 经查明那些人确系安西王的残部, 目前涉事逆党已被一网打尽,正由锦衣卫审问,不日即可结案。”
    朱昀曦小心琢磨庆德帝的神态语气和措辞,明白他又想和稀泥,掩盖事实。
    明眼人都猜得出真凶是谁,可假如让世人知道行刺太子的主谋是当今国舅和皇后,不仅皇室名誉扫地,他们父子的人生也将因这一污点被后世指摘诟病。
    因此朱昀曦认可“家丑不外扬”的处理原则,顺从地点头接受。
    他的城府大有长进,不肯稀里糊涂让步,半真半假地红了眼眶,笑容也变得牵强,以显示屈辱。
    庆德帝心疼愧疚,握住他的手说:“皇儿这次外出受了不少苦,朕最近都在考虑该拿什么嘉奖你,除开那些例行的赏赐,你还有什么心愿?尽管提出来,朕都帮你实现。”
    君无戏言,这句话完全能当做护身符。
    朱昀曦灵敏地提出要求:“儿臣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愿望,可否换成别的形式?”
    “别的形式?”
    “假如儿臣今后犯了过错,父皇能不能宽恕一回。”
    他想留着这个护身符,将来为他和柳竹秋开脱。
    庆德帝觉得儿子孝顺能干善良听话,纵然犯错也左不过是骄奢顽劣之类的小过,当即爽快应允。
    这下朱昀曦心里踏实多了。
    他记得对柳竹秋的承诺,适时启奏:“那天在五梁殿儿臣几遭毒手,全靠温霄寒英勇护驾,父皇已赐了她爵位,但她似乎对做官很更兴趣,若京中有合适的职务空缺,能不能派她担任?”
    庆德帝说:“朕也有此意,明日就将此事交给宰执们商议,看看给他安排个差事。不过他虽立了功,毕竟履历不足,一开始不可能担任太高的职位。”
    这点正合朱昀曦心意,欢喜地替柳竹秋谢恩。
    庆德帝看出他很宠信温霄寒,善意提醒:“温霄寒是个忠臣干将,可你也不宜在人前过度施恩,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对待贤才,冷淡一些方是爱护。”
    朱昀曦懂得这些权术,回程中已同柳竹秋讨论过,她也希望他能适当给予打压疏远,免得回京后惹人嫉妒,沦为众矢之的。
    打压她,我会心疼,疏远她,最难受的人也是我,真伤脑筋啊。
    他不知道柳竹秋此时遭遇了比这更棘手的麻烦。
    她和还朝的功臣们在太和门前等待面圣,司礼监先来颁旨传宴,唐振奇亲自宣读圣旨。
    柳竹秋久不见唐振奇,接旨后随众臣去向他问好。
    唐振奇见了她眉毛一横,眼眶里射出毒箭,冷酷地扭头走开了。
    强烈的敌意令她惊疑,紧张思索原因。
    宫人请大臣们去文智殿用茶,走到半路,张鲁生突然闪出来。
    好友相聚,柳竹秋喜笑行礼,张鲁生却急匆匆打断,招呼她到僻静角落说话。
    “温大人,你刚刚见到唐振奇了?他看到你是什么反应?”
    柳竹秋联系方才情形,连忙求问:“小弟离京期间是不是发生了变故?”
    张鲁生四下张望,嗓门压得更低。
    “你可认识一个叫权厚宰的朝鲜留学生?”
    “他怎么了?”
    “北直隶寇乱爆发后乐原君提前搭海船回国,那权厚宰也跟着回去了。他到了汉城,向亲友炫耀在北京的见闻,尤其说到协助乐原君和你揭发张钦翁子壮杀人冒功案一节,之后很快走漏了风声。那会儿辽东还在打仗,朝鲜那边的消息过不来,直到昨天那儿的探子才回京通报此事,不然唐振奇老早便知道了。”
    柳竹秋当初见权厚宰对那桩冤案守口如瓶,以为他嘴巴很严,未曾想他一朝得志骨头便轻了,居然不守约定随意对外透露秘密。
    唐振奇知道是我揭露张钦的罪行,一定猜到我是假投诚了,再回想高勇、汤敬之的案子,更会醒悟一直在被我算计,这下非弄死我不可。
    张鲁生看来,柳竹秋此刻不啻插标卖首,让她赶紧向太子求救。
    柳竹秋几经生死,遇事更加老练沉稳,反过来安抚他:“大人莫慌,小弟好歹是个伯爵,唐振奇再猖狂也不至于今天就杀了我,等赴完庆功宴再做计较。”
    话是这么说,她脑子里已在马不停蹄想对策。
    她今非昔比,量唐振奇不敢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来索命,很可能使用构陷政敌的惯招——向皇帝进谗言。
    他昨天才知道我是卧底,肯定还来不及跟陛下说我坏话,我得先发制人,做好这方面的防范。
    酉时三刻,百官齐聚南熏殿,萧其臻来得特别早。
    白天他也去德胜门前接驾,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女人,见她荣膺爵位,因志向伸展而意气风发的样子,他比自获封赏时更喜悦。
    可惜身影被淹没于人海中,不便追逐队伍移动,未能挤进她的眼眶,忍了大半日才能到宫宴上来寻芳踪。
    正翘头在一堆晃动的乌纱帽里搜寻,那令他牵肠挂肚的佳人先在身后招呼他。
    “萧大人。”
    柳竹秋心怀急事,没空理会萧其臻跟在惊喜之后的那一系列复杂神情,还不顾忌讳地拉着他的袖子向人少的地方走去。
    萧其臻见状情知出了大事,帮她提防四周情况,停步时先专心听她说话。
    “唐振奇发现是我策划揭发了翁子壮冒功杀人案,大概知道我们是假投诚了。”
    萧其臻惊骇,首先担心她的安全。
    柳竹秋说:“我现是朝廷要员,他不会蠢到直接下毒手,估计又要借刀杀人。”
    萧其臻会意:“他能自由出入内廷,真在陛下跟前搬弄是非我们如何防得住?”
    “所以要让陛下知道他对我有偏见,拉低他的信用。待会儿宴席开始你多带一些人过来劝酒,务必把我灌醉。”
    柳竹秋做好部署,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化酒丹”。
    昨天朱昀曦说庆功宴上一定有很多官员会来向她敬酒,不喝扫兴,喝多了又怕她吃不消,特地送她这种太医院研制的解酒灵药,以应付此种场面。
    她提前含服一粒,叮嘱萧其臻待会儿做戏务必自然些,别被人瞧出破绽。
    戌时,庆德帝和太子驾临南熏殿,内官念祝词,群臣谢恩,依次入席坐定,盛大的宴席开始了。
    一时笙歌满耳,华灯满庭,金殿上银烛高烧,瑶席上遍列珍馐,君臣际会,共乐升平。
    萧其臻谨记柳竹秋嘱咐,已将危情悄悄告知柳尧章,二人邀约了七八个青年官员去向她敬酒。
    柳竹秋来者不拒,接连满饮四五杯。大臣们见她如此豪放,都来找这朝廷新贵讨彩头。
    等她喝得脸颊透红,额头冒汗,萧其臻试探:“忠勇伯可是醉了?”
    柳竹秋笑道:“萧大人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但我们这些晚辈只顾自己高兴痛饮,未免对前辈们不敬。”
    萧其臻灵醒道:“那我们就快去向老先生们敬酒。”
    一群人热闹哄哄行动,依着座次向阁老高官们请酒致敬。
    这本是官场交际的常见情景,最迂腐的道学先生也不以为怪,却生生气坏两个人。
    一是柳邦彦。
    他至今不认同女儿扮男人骗功名,看她伙同官场后辈们穿花蝴蝶似的到处跟人说笑敬酒,只能代入风尘陪酒女做派。而那糊涂老三还一点不顾着妹妹的名节,积极从旁怂恿,真是家门不幸,连出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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