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感激地看一眼张鲁生,向曹怀恩笑道:“这起火原因还请大人仔细调查,晚生斗胆推测,是有人知道冉大奶奶的尸体里藏着破案的重要线索,才挑在升堂前夜纵火,企图销毁证据。”
    官员们都被勾起好奇,曹怀恩问她证据到底是什么。
    柳竹秋说:“当时冉大奶奶为掩护高勇,咬掉了凶手的食指。晚生事后听说冉大奶奶遇害时嘴被砸烂,牙齿被敲碎,凶手误以为指头被她含在嘴里,才砸开牙关试图掏取。晚生听说现场并未找到断指,想那截指头或许被冉大奶奶吞入腹中,大人可召一名仵作到场,剖开尸体的食道胃囊搜索。”
    案发时她一度昏迷,醒来正看到黄国纪打砸冉大奶奶的嘴部,接着发现他折了右手食指,事后冷静分析便想通个中关系。故而让蒋妈和张鲁生明里暗里保护冉大奶奶的尸体,以做证物。
    仵作到场,当众解剖尸体,不一会儿就在食道里掏出一截乌黑色沾满粘液的断指。
    目睹此情,官员们难以再质疑柳竹秋的说法。
    曹怀恩命路有田举起右手,路有田惊慌下反用左手握住右手手指,被两个衙役按住强行掰开,抓住他的右手腕提起来向堂上展示。
    他的食指完好无损,立刻排除了作案条件。
    曹怀恩拍响惊堂木,喝问:“路有田,你说高勇和冉氏是你杀死的,为何没被咬断手指?”
    路有田没背过这答案,急乱中咬死主使人交代的差事,嚷道:“小的没撒谎,真是陈维远陈公公命小的这么做的!”
    柳竹秋从容插话:“你口口声声说是被陈公公收买的,那他是几时同你接触,几时对你下命令的?”
    这个路有田有腹稿,流畅应答:“上月十八,他派人来找我,给我钱,安排我杀人。”
    “那些银子你都花了吗?”
    “分文未动,一直存放在家里,已被官府抄去了。”
    他被捕后官差的确在他的居处搜出八百两“赃银”,银锭上还有内库的铸印,证实是从宫里流出去的。
    他以为这谎言难以戳破,却听柳竹秋严声呵斥:“一派胡言,你这厮好吃懒做,嗜好嫖赌,早已债台高筑。上月廿一,有一债主带人闯入你家翻找财物,最后一无所获。你叫来帮手与之群殴,惊动了里长街坊,当时锦衣卫的人到场询问,将案情记录在册。若那八百两赃银一直在你家中,债主掘地三尺怎会搜不到?”
    张鲁生这才明白她让自己调查路有田近半年生活状况的用意,他给她的资料多达上百页,她竟能在一天之内完整背诵,真不愧为奇才。
    振奋地替她禀报上司:“曹大人,卑职日前已让霸州那边的人将这事的案情记录调上来了,请您过目。”
    他取出贴身收藏的记录呈到堂上,曹怀恩仔细检查,确认是自家衙门的文书,惊讶片刻,盯着柳竹秋笑噱:“温霄寒,这记录是你让张镇抚使弄来的?难怪你这么淡定自若,原来一切尽在掌握中啊。”
    柳竹秋谦逊:“晚生只能说出真相,还望各位大人锄奸扶危,为冤者主持公道。”
    曹怀恩该追究的一样没落下,问:“三日前的夜晚,昭狱里两名囚犯混入你的监房,企图刺杀你。其中一人被你当场杀死,另一人也被你重伤致死,此事是否属实?”
    柳竹秋说:“确有其事,晚生并非有心伤那二人性命,只因当时不反抗就会被他们杀死。《尚书》有云:‘眚灾肆赦’,人在迫不得已地情况下犯罪,应得到宽宥。本朝也有类似案例。晚生想大人们会酌情审断。”
    曹怀恩说:“你出于防卫杀人,按律可予免刑。但那重伤者临死前供诉他是奉命行事,你可知是奉谁的命令?”
    他不敢直接提朱昀曦,柳竹秋便跟他兜圈子:“晚生猜指使他的与教唆路有田诬陷晚生和陈公公的是同一人。”
    曹怀恩装不过她,命人向她展示刺客的供词。
    柳竹秋看后怒道:“大人,此贼含血喷人,死有余辜!”
    曹怀恩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凭什么断定他的供词是假的?”
    柳竹秋凛然道:“晚生蒙太子殿下抬爱,对他感恩戴义,假如真对殿下构成威胁,不用谁指示,晚生自会了断。殿下早知晚生这片忠心,岂会多此一举?”
    曹怀恩还想套话,被她严厉喝止:“曹大人,殿下仁爱宽和,不久前他在安国寺遇刺,不惜舍身救护一寻常寺僧,满朝都在称颂他的高风义举,您不会不知。为何还要将这一目了然的假话拿到公堂上来审问?这未免有失忠敬,实非人臣所为。”
    曹怀恩遭她打脸堵嘴,忌惮庄世珍在场,怕重蹈以前金宏斌的覆辙,只好草草掠过。
    陈维远到堂时抱着必死的觉悟,见柳竹秋游刃有余地扳回局面,那举重若轻的架势气度都给人极度可靠的信赖感。
    眼界丰富,善于识人的老太监暗暗感叹太子眼光高明,此女今后定会取得更非凡的成就,若果能进驻后宫,必将成为芳声令德,中外仰闻的贤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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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
    曹怀恩鞠问路有田受何人指使诬陷良人, 路有田经不住刑讯,供出一个叫吴介的皮货商人。
    此人往来于京畿各州县,交际广阔, 是个半黑不白的江湖人物。十天前主动借钱给路有田, 接着重金利诱他诬告陈维远和温霄寒, 还夸口背后有大人物做主, 定能保证他不受重罚。
    路有田积债太多,急于发财,便利令智昏地揽下了这档差事。
    曹怀恩说杀人者死,他自认死罪,无论主谋是谁都逃不脱极刑, 便是皇亲国戚求情也没用。按主使者的套路, 只要诬陷目的达成,在宣判前就会将他灭口, 以防止他临时翻供。
    路有田见在场的三法司官员口径一致, 方知上了吴介的当,慌忙哭喊否认杀人。
    曹怀恩发差捉拿吴介,请示过庄世珍的意见后将柳竹秋和陈维远无罪开释。
    张鲁生送柳竹秋走出锦衣卫衙门,柳尧章已在外等候多时,见妹妹平安无事, 且喜且忧地将她带上马车,愁虑道:“前天我以为你出不来了, 把你假扮温霄寒的事告诉了老爷太太。”
    柳竹秋的惊愣似燕子掠水, 只激出一个小小的涟漪, 随即镇定道:“说了也好, 省得以后再偷偷摸摸的。”
    柳尧章踧踖:“你该不会想跟老爷对着干吧?”
    柳竹秋笑道:“如今我有太子殿下撑腰, 老爷也不能违抗他的旨意吧。”
    柳邦彦一次次在关键时刻暴露自私懦弱, 言行都令人鄙薄,柳竹秋再难对他产生敬意,全靠养育之恩和骨肉天性维系对他的感情。他的话已不具备权威性,可听则听,若不可听她会毫不犹豫地反抗。
    她见三哥面红面绿,显是为自身立场犯难,笑慰:“待会儿见了老爷你什么都别说,全交给我,他若逼迫你,我也会替你申辩。”
    柳尧章苦恼:“我们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真要做不孝子吗?”
    柳竹秋辩驳:“《颜氏家训》说得好‘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你看咱们老爷在宋大人和温如遇害时的表现,值得人敬佩吗?我想前天你跟他坦白的时候,他也一定不管我俩死活,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柳尧章回想父亲当时的绝情也很寒心,不能拿出来翻是非,哀叹:“我不想把局面闹太僵,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起码的伦理纲常还是要守的。”
    这事不能在家掰扯,柳竹秋让他送自己回租房再去接柳邦彦过来,少点人知情,就能把对父亲颜面的伤害降至最低。
    到家后文小青和瑞福赶着帮她烧水做饭,她痛痛快快搓掉头上身上的油污尘垢,方有重见天日之感。对文小青说:“一会儿家父要来,还请你和仇儿、念儿暂时去我三哥家待着。”
    文小青听说她暴露身份,非常担心。
    柳竹秋玩笑安抚:“大不了被撵出家门,那样就能安心做温霄寒了,倒比从前更自在。”
    她想以父亲的葸懦必不敢得罪太子,但还认不认她这个女儿就难说了。
    他若先绝情绝义,我也犯不着哀求,反正他总拿我当负担,还有三个儿子养老送终,我把目前为止攒的积蓄全部交给他,也够偿这二十二年的养育恩了。
    怀着赌气情绪,沐浴后她仍穿起男装粘上胡子,有意让柳邦彦亲眼见证她的作为。
    午饭后,柳尧章先从隔壁暗门过来,通知她柳邦彦和范慧娘到了。
    文小青等人都已回避,柳竹秋到堂屋跪下,心情和以往应对危机时大不相同,有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的急切。
    过去她经受住了一切歹毒的恶意,唯一真正在意的是对她性别的轻视。
    父亲是其中代表,他的行为虽不过分,伤害却最深,因为他是在了解并承认她的才能后仍保持这种观点的。
    杂乱的脚步声临近,柳邦彦在柳尧章和范慧娘左右搀扶下快步来到。
    柳竹秋只听父亲急促的气息,就知道他有多气愤。
    柳邦彦走到堂屋门口,迎面看到端跪在地的大胡子书生,怔愣片刻方认出女儿,羞怒慌骇混合的冲击真实得如同拳头重击面门。
    “冤孽!冤孽啊!”
    他跌脚哭丧,虚脱地滑坐下去,呼天抢地道:“柳家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柳邦彦前世不修,养出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孽障,几乎断送柳家满门啊。”
    范慧娘陪着哭泣,责怪柳竹秋:“阿秋,你也太做得出来了,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以为老三两口子在编故事呢。”
    柳竹秋平静地向他们磕头谢罪,脸上殊无愧色。
    “孩儿莽撞,让老爷太太担心了。”
    柳邦彦听她说话,怒火重燃,挣扎着爬起来,指面詈叱:“你是哪儿来的冤孽,为什么要这样祸害我们?”
    柳竹秋觉得父亲内心的麻木比凶恶嘴脸更可恨,悍然讥刺:“孩儿在替老爷做该做的事,柳家先祖定然明白,亏得孩儿这些举动,才没陷柳氏一族于不义。”
    柳邦彦一击即溃,再次腿软坐倒,幸好被柳尧章手快扶住,否则准得伤到骨头。
    他愕然注视女儿石雕般的神态,像脱了毛的鸡鸭怆惶无措,捶胸啼泣好一阵,在妻子劝抚下慢慢冷静,怏怏无奈地对柳竹秋说:‘过去的事就算了,从今往后你得守规矩,不许再扮成男子出去招摇闯祸!’
    柳竹秋斩钉截铁拒绝:“这恐怕不能如老爷所愿。”
    柳邦彦眼睛又瞪大了:“你还敢放肆!”
    “非是孩儿放肆,孩儿目前正为太子殿下效力。殿下需要孩儿以温霄寒的身份行事,自古忠孝难两全,孩儿只能从君令而抗父命。”
    柳邦彦听她干着易掉脑袋的勾当,唬得暂时失语。
    范慧娘见识浅,以为她既是太子的人了,今后当有名分,忍不住问:“你替太子办事,那他今后是不是要纳你为妃啊?”
    本朝一惯遏制外戚,连章家那样宠耀至极的,子弟也只能任散官。柳竹秋如果做了嫔妃,柳家父子的官运便到头了,子孙也难以靠科举进仕。
    柳竹秋说:“太子殿下允诺不让孩儿入宫,这点还请二老放心。”
    这话反而让范慧娘更糟心,急道:“那他有没有说将来如何安置你?”
    “暂时没有。”
    “他该不会让你就这样无名无分,不男不女地过一辈子吧?你这傻孩子图什么啊?”
    柳竹秋抬起眼帘,坚定的目光击退父母逼视,如同新生儿发出第一阵哭喊那般坦荡地道出心声。
    “为了不负圣贤教诲,为了践行平生所学,为了匡助人间正道。”
    当初女扮男装是无奈之举,回顾过往又是至高的幸运。
    这数年的历练将她从璞玉琢磨成器,她像一颗火星落在陈腐愚昧的偏见上,让所有不公、压迫都有了被打败的可能。
    一如家禽认为忙碌觅食的猎鹰在自讨苦吃,范慧娘理解不了继女的想法,惶惑道:“这些事都是男人们做的,你何苦去凑热闹?”
    柳竹秋微微皱眉,没能压住怜悯。
    “太太,志向不分男女,世间男子能达成的功业孩儿也能凭自身才学取得,温霄寒的事迹就是证据。”
    范慧娘哑然难对,只好暗自惋惜这丫头投错了胎。
    柳邦彦已被女儿前一句话震住了,她说的那三条也曾是他的理想,在青春热血中闪烁激荡过,后来渐渐被各种不可抗拒的阻力埋没,成了午夜梦回时的轻叹,恍若隔世的遗恨。
    他见儿子们踏实务实,只求富贵安稳,还庆幸他们不必经历那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没想到女儿竟托起了未能在他身上涅槃的崇高理想。
    他思绪纷涌,百端交集,流着泪做虚弱斥责:“你太狂妄了,天地纲常岂是你一个小女子能撼动的,你不徇礼法,不顺自然,终会自取其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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