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至高无上,容不得丝毫挑衅,王道面前父子亲情都得靠边站,这种情形下叫他去援助柳竹秋等于飞蛾扑火。
    “孤王知道……”
    他说话时腿有些发软,紧赶两步坐到椅榻上,努力定了定神,吩咐陈维远多派些人去打探消息,好及时通报新情况。
    老太监临走时忍悲劝谏:“殿下别怪老奴乌鸦嘴,情势凶险,您凡事想开些。”
    他在提醒主子早做割爱准备,朱昀曦望着他,心中只感悲哀,并无一丝挣扎。命运早已为他写就完整的守则,遵照执行才能顺利活下去。
    四下无人时他急忙翻出柳竹秋送他的小冰镜,端详一眼后紧紧拽住,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希望从手心中流失。
    此时萧其臻的心也正被柳竹秋的安危牵动,接到柳尧章的邀请后火速赶到他家,找他的人却是蒋少芬。
    “载驰兄,蒋妈说她能阻止温霄寒的姑父姑母来京。”
    蒋少芬说:“我老家有种药,人吃了会神困体乏,无力行走,仿佛重病一般,实则效力只是暂时的,两三个月后就会缓解。我想赶在那些差役前到成都给温霄寒的姑父姑母下药,这样他们就无法动身来京。我们再利用这两三个月想别的对策。”
    形势所迫,只好委屈温氏夫妇受点罪。但牛敦厚派去的差役已出发三天,要抢先抵达成都,除非换马接力。
    蒋少芬请求萧其臻给她一些马票,让她能动用沿途驿站的马匹。
    朝廷设在各地的驿站主要用于接待来往官员,除食宿外还会提供车轿坐骑。基本上每位官员每年都能领到一定数额的驿券和马票,到驿站向驿丞出示这些票据,便可享受以上待遇。
    柳尧章在翰林院,出差机会少,没有这项福利。
    萧其臻手里的也不够使用,他让二人多给他半天时间,赶着去找认识的官员求购马票,熟的,不熟的都挨个问遍,总算凑够了所需的数额。
    那些人都知他风骨峻峭,从不为私事请托,对此颇感新奇,直率地便问他要这么多马票做何用。
    萧其臻怕人起疑,谎称老家有多位亲戚要上京探亲,想借驿站的马搬运行李。
    那人哈哈大笑,说:“原来萧大人也会变通呀。”
    萧其臻明白这假公济私的罪名他背定了,内心却无怨悔,反而欣慰能为心仪的女人做出一些牺牲。
    柳竹秋第二次被投入监狱后再没见到给她送信的狱卒,一问才知被府尹下令撵走了。
    敌人定是在清理漏洞,好断绝她与外界的联系,使其坐以待毙。
    她无力腾挪,只好寄望柳尧章等人替她周旋,像断线风筝灼急飘荡,正是度日如年。
    坐监的第八天,牛敦厚突然提审她,严肃通知:“温霄寒,你老婆来看你了。”
    柳竹秋直觉这是陷阱,用最保险的说法应答:“她在哪儿?”
    牛敦厚打量不出破绽,进一步审问:“你先说你老婆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相貌如何。”
    柳竹秋笑道:“拙荆最重名节,平日里足不出户,还嘱咐晚生不可对外透露夫妻隐私。晚生是以不曾对外介绍她。大人既说她来了,且先容我夫妇相见,待征得拙荆同意,才能回答大人的提问。”
    牛敦厚撬不开她的嘴,传唤女方到堂,却一下子来了五位,都清一色头戴帷帽,身着松花绿长衫,鸭卵青罗裙。
    牛敦厚先从左手第一个叫起,那女子走到柳竹秋跟前揭开帷帽,甜甜地叫声:“相公。”
    柳竹秋瞧神色就是个风尘女,微笑:“这位姐姐认错人了。”
    牛敦厚再叫下一个,这个形貌倒像良家妇女,叫“相公”时也表现出思念关怀。
    但柳竹秋仍从她的情态里看出一丝造作,避开拉扯,调侃牛敦厚:“牛大人找来这么多乱认丈夫的美人,莫非想戏弄晚生?”
    牛敦厚又叫来后面的两个,呵斥:“你仔细看清楚,这两个也不是吗?”
    柳竹秋笑噱:“这些姐姐都各有姿色,若大人肯做主把她们赏给晚生做妾婢,晚生倒十分乐意。”
    牛敦厚怒哼一声,对剩下那个说:“你过来吧!”
    柳竹秋已看出此女与之前四人不同,正疑心其中玄机,女子从容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素净端正的面孔,竟是苏韵的姐姐文小青。
    柳竹秋不觉愕然,文小青略含忧虑地冲她微笑,轻轻唤了声:“相公。”
    双方眼神相对,柳竹秋瞬间领悟其用心,大步上前握住她递出的双手,喜悦回应:“娘子,你怎么来了。”
    文小青捏着她的手,露出闯关成功的欢欣。
    “奴家听说相公吃了官司,被关在府衙,今日一早赶来鸣冤。牛府尹不相信奴家是你的妻子,盘问奴家许久,还命奴家配合他做这场戏,才准我夫妻会面。”
    柳竹秋心知文小青是接到苏韵报讯,才与之想出这顶名冒姓的计策来搭救她。暗暗佩服姐弟俩的义气胆识,听牛敦厚大声呼喝,更加沉着地转身面对他。
    “牛大人,你既已盘问拙荆多时,该知道她的名姓籍贯,为何还要问晚生呢?”
    牛敦厚先前疑心文小青是临时跑来的冒牌货,此刻见他俩认识,那必是早已窜通好的,得进行更深入的审问。
    “温霄寒,你是几时与文氏成亲的?”
    柳竹秋见识过苏韵的机敏细心,相信他会以最安全的方式为文小青编造供词,而根据真实情况造假最为安全,于是顺着这条思路应答:“回大人,晚生五年前刚到京城时便与柳翰林相识,不久经他做媒迎娶了拙荆。”
    牛敦厚又问:“你既与她结为夫妻,为何不接她到京居住?”
    柳竹秋耍滑头,装出愧色道:“这个,晚生实在羞于启齿……”
    “羞从何来?”
    “大人纵对晚生不满,也不至于让晚生在公堂上自曝其短吧。”
    “老实答话,休得东拉西扯!”
    “……晚生在京里应酬的人多,若拙荆在身旁,将会不便啊。”
    以外人的视角看,温霄寒迷恋妓、女,花天酒地,实属放浪形骸,与老婆同住必受拘束,当然不如做野马自在快活。
    文小青敏捷抢话:“大人,奴家刚才说过,奴家当初改嫁只是为了养活自己和先夫留下的儿子。外子肯娶我,也多半是怜我们孤寡无依。他虽不常回家,但每月都会按时寄钱回来。奴家母子的温饱有了保障,也不敢再拿多余的事去羁绊他。”
    她用寡妇的普遍心理做解释,一切顺理成章。
    牛敦厚仍信不过,说:“你不是有个儿子吗?带过来一并受审。”
    文小青说孩子现在温霄寒的租房,差役奉命前去接来骆仇。
    到了公堂,骆仇先往母亲怀里躲,文小青摸着他的脑袋哄慰:“我儿莫怕,府台大人问你话,你便老实回答,答完了我们一家就能回去了。”
    柳竹秋担心骆仇年小误事,不免紧张。小孩儿忽然抬头望着她,鼓起勇气跑过来跪下磕头。
    “孩儿见过父亲。”
    看来已受过文小青教导。
    柳竹秋大为宽心,一把抱起来,亲热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再放回地上。
    旁人看来真是父慈子孝。
    牛敦厚用力拍打惊堂木,凶神恶煞质问骆仇:“骆家小儿,这里是公堂,你若敢撒谎欺瞒本官,本官就叫人扒了你的皮!”
    柳竹秋立马挺身“护犊子”:“牛大人,律法规定官府不得对十二岁以下的孩童用刑,你身为命官怎能吓唬小孩子?”
    牛敦厚自知理亏,装聋逼问骆仇:“此人果是你的继父?”
    骆仇点头。
    “他平时多久去看你们母子一次?”
    “父亲每年夏天都会回家看我们,前阵子过年时也去过,还送了我一块玉牌。”
    骆仇拉出系在衣襟里的马到功成玉牌。
    牛敦厚命人递上来,见玉牌一角刻有苏州玉雕局的标志,定是皇家贡物,喝问温霄寒是从哪里得来的。
    柳竹秋坦言:“是太子殿下所赐。”
    “大胆狂徒,竟敢将御赐之物转赠他人!”
    “御赐之物可当做传家宝,骆仇是晚生的继子,赠予他有何不可?”
    这玉牌让温霄寒与文小青母子的关系显得更加可信了,牛敦厚再揪不出差漏,准备将他们一家三口都关起来,等候成都那边的消息。
    即将退堂,衙役急报:“礼部孟尚书来了。”
    柳竹秋骤然惊悸,似乎看到厄运正向她发起亡命一击。
    作者有话说:
    1古代过关津时所用的凭证,犹近代的通行证。
    2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论语·季氏篇》孔子说:“有益的朋友有三种,有害的朋友有三种。与正直的人交朋友,与诚信(谅,诚信)的人交朋友,与知识广博的人交朋友,是有益的。与谄媚逢迎的人交朋友,与表面奉承而背后诽谤人的人交朋友,与善于花言巧语的人交朋友,是有害的。”
    3出自《孟子·离娄上》审察一个人,没有比看他的眼睛更好的办法了。眼睛是不能掩饰其内心的邪恶的。内心正直,则眼睛明亮; 内心不正,则眼睛昏花。感谢在2022-03-19 09:38:33~2022-03-20 10:2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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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章
    牛敦厚想去接待孟亭元, 孟亭元已径直走进公堂,柳竹秋暴露在他的视线下,浑身像扎满钉子, 心想这次真是劫数难逃了。
    按理再大的官都不该在审案时擅闯公堂, 牛敦厚迎上前尴尬道:“孟阁老突然驾临, 有何贵干呀?”
    孟亭元微笑着瞥了柳竹秋一眼:“牛府尹见谅, 老夫是来为你的案子做证的。”
    牛敦厚想起温霄寒曾做词辱骂孟亭元,以为他是来痛打落水狗的,忙指着柳竹秋问:“莫非您也知道此人的不法行径?”
    柳竹秋等着老头子下杀手,却听他平和道:“老夫听说近日有人质疑温霄寒的身份,此子品行如何老夫不想评说, 但他的确是真的温霄寒。”
    惊讶似潮水漫卷, 柳竹秋受到的冲击最大,猛抬眼向他投递疑惑。
    孟亭元视而不见, 兀自悠然解说:“十年前老夫在姑苏与他相识, 他曾登门求学,老夫留他在家住了月余,教授他做文的技法。”
    牛敦厚诧异:“如此说来,阁老是此人的老师了。那他后来对您那般无礼,您为何不披露此事, 好让众人知道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孽徒。”
    孟亭元看向柳竹秋,轻柔眼神却似千斤巨石令她不堪重负地扭头回避, 心中惶疑不绝, 拼命揣度其动机。
    又听他笑对牛敦厚:“人各有志, 随他去吧。”
    当初孟亭元投靠唐振奇, 与之断绝师生关系的人不在少数, 温霄寒顶多算比较极端的个例。因此牛敦厚并不十分质疑, 只替孟亭元不值:“阁老以德报怨,襟怀气度都令人叹服,只恐此人不懂感恩,白白浪费您的善心。”
    孟亭元说:“他若犯了别的事,老夫再不会管,只这身份真伪老夫身为知情者,若不出面澄清,良心总是难安。他之后感不感恩倒不关老夫的事。”
    看过温霄寒那首《茶瓶儿》的人都知道他骂孟亭元骂得有多毒辣,可见孟亭元现在替他作证绝不会出于护短,可信度相应的显得非常高。既然他早在十年前就认识温霄寒,那后者的身份也就没什么好质疑的了。
    孟亭元提交完证词便告辞离去,走时没多看柳竹秋一眼。
    柳竹秋注视他的背影,心如乱线,突遭牛敦厚叱骂:“温霄寒,你自诩仗义,实则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情世故的狂傲贼子。看看孟阁老的义举,再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你不觉得羞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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