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说说你所谓的小瑕疵是什么。”
    柳竹秋做出小女人的扭捏情态,娇笑:“殿下有点爱疑心。”
    朱昀曦不承认:“孤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比如陈维远他们三个跟了孤多少年,孤几曾疑心过?唯独你生性狡诈,目无尊长,不服管束,老是谗言惑主,还敢怪孤猜忌你。”
    柳竹秋苦嚷:“殿下又来了,您凭感觉给臣女定罪,这不是疑心是什么?”
    朱昀曦受激不过,豁出脸皮质问:“你若真那么在乎孤王,为何不想专宠?看孤去宠爱别的女子,你难道不嫉妒吃醋?”
    柳竹秋深烦这个问题,惫懒反问:“那殿下还说将来要为臣女赐婚呢,就舍得把臣女嫁给别的男人?”
    “你!”
    朱昀曦食指已点中她的鼻尖,窘促道:“孤跟你能一样吗?就算你将来嫁了人,连你丈夫都是孤的臣子,事事都须听命于孤,孤有什么可嫉妒的?”
    这话称得上直率,更将君权的霸道自私揭示得入木三分。
    柳竹秋心中响彻冷笑,差点都想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静心一想这样耿直的君主也算罕见,虽说做起买卖来照样强买强卖,总好过那些腹黑阴险的皇帝宰人时尽下黑手。
    她拉住朱昀曦的袖子,哀怨道:“臣女除了殿下此生再未爱慕过其他男子,可殿下贵为储君,将来就是万民头上的太阳,做任何事都应无偏无私。臣女又不是那起没读过书的痴人,怎敢起天狗吞日的贪念呢?当然,长时间见不到您,或是受您冷落,臣女也很难过,背地里不知为此淌过多少眼泪。可正因为侍奉您的机会太难得,臣女更想珍惜相聚时光,尽量让您看到臣女开心的模样。殿下觉得臣女在伪装,难道要让臣女露出怨妇嘴脸才满意?”
    她说着渐渐倾身靠住朱昀曦胸口,下巴搁在他肩头,慢慢环住他的腰。
    朱昀曦被她哄得没了脾气,不自觉回以拥抱,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叹气:“你真这么懂事就好,孤王也从没对别人有过这份耐心,你若背叛孤,孤就再不敢全心信赖臣下了。”
    恩威并施,还绑架臣子的良心做威胁,这君王手腕运用得真够纯熟,十几年的储君没白做。
    就在柳竹秋忍不住在他视野死角偷偷翻白眼时,听到一个挽回好感的消息。
    “孤王已奏请陛下裁汰了各处织造近五年来新增的进贡数额,还把过去那些最难纺织的图样全部取消了。”
    柳竹秋惊讶抬头,正好捕捉到他眼中闪现的羞臊。
    朱昀曦也因她流露的惊喜表情欢慰,搂着她柔声道:“孤特地去查阅书籍,那个蒨桃总共做了两首诗规劝寇准,除你上次说的那首,另一首诗里说‘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孤王又去东宫库房巡视,发现那里储备的绫罗绸缎至少还能用七八年,这么多织物不知会耗费多少人力,加上进贡途中被官府和宦官抽走的部分,细算起来着实惊人。孤王那时才明白你的话很有道理,孤一人享乐没什么,怕的是上行下效,使奢侈之风蔓延。倘若贵族官僚都沉迷声色奇巧,百姓必将不堪重负。所以孤决定从此削减奢费,裁革冗食,为臣民做好表率。 ”
    柳竹秋怀疑太子窥破了她的心声,才会说这些清正之言哄她,先及时唱赞歌:“殿下仁人爱民,来日必为英主。”
    朱昀曦笑靥染春风,含情凝望她:“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夸魏征是他的镜子。孤想让你学习魏征做一面镜子,及时指出孤的过失,不知你能否胜任?”
    这话比任何甜言蜜语都动听一千倍,柳竹秋承认太子这次反败为胜牢牢握住了她的小心肝,激动都想跳上屋顶载歌载舞。
    不及多想,先捧住他的脸用力亲嘴。
    她直接真实地表达喜悦比颂德诵功更让朱昀曦受用,情愿开门揖盗,委身迎合。
    结束令彼此窒息的热吻,二人相互笑望,似在端详各自的战利品。
    柳竹秋以最苛刻的眼光评审,太子的容貌委实挑不出半点缺陷,皇后的肚子之灵巧堪比女娲娘娘的双手。单凭这张脸就够有号召力了,再配合从善如流的睿智,无疑是做皇帝的好材料。
    当年世人为什么说宋仁宗“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不就因为他长得好看还仁慈听劝!咱们太子爷资质跟他差不多,将来何愁坐不稳江山。管他娇气、任性、幼稚、霸道、小心眼,这个主公我跟定了!
    柳竹秋离开观鹤园去到锦云楼看望宋妙仙。
    听她讲述与朱昀曦从纷争到和好的经过,宋妙仙樱唇数绽,末了忍笑点评:“我看你和太子就像在掰手腕,看最后谁能降服谁。”
    柳竹秋嬉笑摇头:“应该说在讨价还价,目前是初步达成一致了,他给我提供施展才能的舞台,我保他做安乐天子。不求做到先主和诸葛亮那样和谐的君臣关系,能如他所说拿我当魏征看待已很不错了。”
    宋妙仙祝贺、告诫两不误。
    “太子对你恩遇之隆实属罕有,你可当心点,别日子久了真对他动心。女子和男子终有区别,一旦爱上谁就会不由自主为对方考虑,慢慢失去自身立场,若遇人不淑,必被操控利用。”
    柳竹秋满不在乎:“姐姐放心,我哪是那么容易动心的人呀。老实说摘掉他的太子头衔,我只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娇少爷,绝计瞧不上眼。”
    宋妙仙坐到近处捏一捏她的鼻尖,调侃:“就是这种看法才危险呢。你生性怜弱惜微,看见柔弱无助的人就想救护,太子若全心依赖你,你舍得不管?他又生得一副天仙似的好模样,谁看了都喜欢,再多跟你亲热几次,说些软话哄你,你还能把持得住?”
    旁观者清,宋妙仙又最了解她的个性,柳竹秋认真想想这番话似乎并非危言,郑重道谢:“多谢姐姐提醒,我一定小心在意。”
    宋妙仙进一步分析:“我不止是叫你提防太子哄骗,万一他真对你有情,你也千万不能陷进去。你俩的身份差距就是不见底的鸿沟,再多真情都填不满的。”
    柳竹秋失笑:“太子本性不坏,可骨子里很自私,一直拿我当得力奴婢和新奇玩意儿,怎会对我动真情?若果真如此,我倒想见识一下呢。”
    这时丫鬟彩玲来敲门,给宋妙仙送洗好的床单被套。
    柳竹秋自打救了这姑娘,还没功夫跟她聊天,听说她这几个月伺候宋妙仙尽职尽责,指着桌上朱昀曦赏赐的点心请她吃。
    彩玲走近看了看,笑道:“是凤梨酥啊,我在前任主人家吃过。”
    柳竹秋让她坐下就着茶水慢慢品尝,顺便拉家常,问她以前在谁家做事。
    “上一个主人姓金,我从小在他家,那家的老爷以前做过曲阳和保定两地的知县,前年升到京里做了吏部郎中。”
    柳竹秋眼帘刷然抬起,追问:“是现任吏部郎中金士俊?”
    彩玲被她锐利的目光惊吓,木木点头,没察觉嘴角沾了点心渣。
    柳竹秋舒缓态度,和声道:“你莫怕,我也认识那金士俊,刚好想打听他家里的情况,你既在金家待过,想必认识他的夫人常冬香了。”
    彩玲像被泼了一盆冰水,脸色遽然转青,放下咬了一半的凤梨酥,慌促告退。
    柳竹秋怎肯放她走,一把拽住手腕拉回去。
    彩玲即刻双膝跪地,空着的那只手抱住头颅惊惧哀求:“孝廉别问彩玲,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竹秋向宋妙仙使个眼色,宋妙仙忙上前扶起彩玲,温柔抚慰:“你跟了我这么久,信不过温孝廉也该相信我,我们当初救了你,又怎会害你?”
    她牵着彩玲的手轻轻按回凳子上,见她不住发抖,便将她的头搂在怀里。
    柳竹秋已看出彩玲在金家时受过威胁惊吓,干脆单刀直入:“彩玲,你是不是知道常冬香是被金士俊谋害的?”
    彩玲双眼暴睁,被宋妙仙嘘声示意方忍住惊叫,颤声问:“常夫人真死了?”
    柳竹秋点头:“去年六月初三有人在永定河上发现一具女浮尸,最近经官府确认,正是金士俊失踪的老婆常冬香。”
    听闻故主死讯,彩玲眼眶泛泪,随即垂头低泣,看来对常冬香很有感情。
    柳竹秋递上手帕,好言诱导:“彩玲,我正帮朋友调查这桩案子,现在最想知道常冬香在金家的状况,如果你想替她伸冤报仇,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保证你不会因此受到任何牵连。”
    作者有话说:
    设置秋姐和太子的纠缠碰撞是为了体现人性和封建君权的斗争,作为那个时代的人,秋姐无法逃脱君权的奴役,所以被迫依附君权时她本身思想上的先进性会促使她进行反抗斗争。太子本性里也有向往自由的人性,作为君权的代表他自身同样受着君权的禁锢。君权会无限放大人性中的恶(贪婪、压迫、控制、掠夺),消灭人性中的善(平等、自由、同理心),所以秋姐和太子之间的相互吸引相互抵触就是正向的人性与泯灭人性的制度间的博弈。这篇文我是抱着反封建反君权反男尊女卑这样的主旨来写的,希望读者们不要用看言情小说的思维来看待情节~感谢在2022-03-15 08:56:24~2022-03-16 09:1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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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彩玲只是金家的下等奴婢, 不在主人跟前伺候,但跟常冬香的贴身婢女珊瑚交好,偶尔会听她透露一两句内院的消息。
    去年常冬香失踪后, 珊瑚突然悄悄来找她哭诉, 说自己恐怕活不长了。
    “她说常夫人跟前任霸州知州费兴国的弟弟费兴邦相好, 还是老爷一手促成的, 为的是讨好费兴邦,借他巴结费知州。”
    柳竹秋记下费兴国费兴邦兄弟的名字,专心听她陈述。
    “常夫人起初不乐意,后来竟对那费兴邦动了真情,可从去年春天开始二人突然断了联系。常夫人为此百般焦虑, 还曾几次关起门同金老爷争吵。”
    “他们在吵什么?”
    “珊瑚不敢靠近, 没能听清。后来夫人更时常偷偷伤心,告诉珊瑚, 若有一天她出事了, 定是金老爷加害的。常夫人失踪后,金老爷说她跟人私奔了,但又不许知情人泄露奸夫是谁。珊瑚怀疑常夫人已被金老爷害死,说万一她也被灭口,叫我一定替她告诉家里人。”
    没过几天珊瑚打扫房梁时梯子突然散架, 她从高处跌落,脑袋磕中地砖, 当场毙命。金士俊赏了她父母一大笔抚恤金, 这件事就被当做意外了结。
    “珊瑚是常夫人房里的大丫头, 从来不做这些粗活儿, 而且那梯子也坏得太巧了。我当时就疑心是不是真如她所说, 是金老爷下的毒手。心里怕得不得了, 又见她家里拿了钱,还对金老爷千恩万谢的,多半不会信我的话,便憋着没对人说。不久金老爷说家里下人太多,把大部分老人都发放转卖了,我也跟着出府回到家里,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柳竹秋让宋妙仙好生安抚彩玲,动身去深挖线索。
    当先的着眼点是费氏兄弟的底细,费兴国是霸州知州,普通人要了解官员情况只想到托人找门路,柳竹秋却另有蹊径。
    在东华门外有座内阁下属的“抄写房”,专门负责接收中央发出的大小消息和指令,编辑成邸报供各级官员阅读参考。
    朝廷想节省办公经费,让各地方政府自派提塘官1到抄写房来抄录邸报,再寄付各自的上官。
    提塘官们为提高效率,便集资雇佣一批书法好手速快的书吏专职抄写工作。
    柳竹秋认识其中一位抄写员,平时打听朝廷近期的大事大案、圣旨御令、政策法规、人事变动,只要找他求取邸报便再无遗漏。
    她找到此人借取近两年的邸报细致查阅,对费兴国其人和整个案情有了全面深入的了解。
    费兴国,籍贯洛阳,庆德九年进士,于庆德十五年升任霸州知州。
    一年前霸州爆发民乱,起因是保定矿税过重,当地百姓不堪搜刮,上千人联合起来武力攻打监税衙门,酿成死伤上百人的血案。
    军队镇压暴,乱后,皇帝派钦差彻查案情,查出费兴国贪赃枉法、谎报矿脉、虚设矿址、骗税滥征、幽毙平民等十几条重罪,将其削职收监。
    费兴国入狱不久便患病而亡,案子也就到此完结。
    柳竹秋分析,费兴国任霸州知州时下辖保定、文安、大成三县。时任保定县令的金士俊是他的下属,献上老婆常冬香去讨好他的弟弟也在情理中。
    但假如文安县的无名男尸是与常冬香私通的费兴邦,同为费兴国下僚的文安县令蔡进宝又为何要参与谋害其弟呢?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霸州当地还存在一股比费兴国更强的势力。霸州矿税暴,乱案中费兴国本与这股势力沆瀣一气,结果却成了他们的替罪羊。
    费兴邦通过费兴国掌握了这伙人的罪证,遭到灭口,常冬香因为知晓这一秘密,也沦为清理目标。以及后来蔡进宝在狱中蹊跷死去都能用连带关系来论证了。
    柳竹秋完成推论,那只操控并杀害费兴国等人的黑手自然现形。
    全国的矿业都由朝廷掌管,再由皇帝指派的宦官负责监税征税。
    霸州的税官叫高勇,亦是唐振奇坐下的得意弟子,曾任印绶监2掌司,六年前被派遣为霸州税监,至今在任。
    霸州因矿税发生大规模暴,乱,本应负全责的监税官居然超然案外,必然是司法向权力的妥协。
    收到她的说明信,萧其臻朝着同一方向调查,向都察院的朋友打听到不少科道官弹劾高勇的记录。
    说他多次谎称在霸州境内探得新矿脉,虚设矿址向当地百姓征收矿税,甚至以此为由拆毁民居,抢占民田。
    若百姓送钱行贿,还可得免,否则就率领捕役强拆房屋,圈禁田地,顺带抢劫家财,奸污妇女。
    更有甚者借采矿为名盗坟掘墓,不仅将霸州境内的古墓挖了个遍,连老百姓家的祖坟也未能幸免。
    庆德帝也曾命有司前往调查,但去的官员要么经不住威逼利诱袒护高勇,要么被唐振奇抢先造谋布阱,获罪遭贬。六年来竟任貂珰渔猎,良民饮恨。
    他又去了解了费兴邦的情况。
    此人有举人功名,五年前迎娶了已故礼部郭尚书的孙女为妻。
    郭家世居北直隶香河县,费兴邦与郭氏成婚后傍着岳父家居住。
    萧其臻在休沐日去郭家走访,确认费兴邦已于去年五月间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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