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生长需要大量阳光雨露,奈何人不与之啊。”
    …………………………
    她不姓邪,长年在闺中幻想大千世界有无限可能,直到以温霄寒的身份走出家门,不断看清世道的面貌,才发现女人的生存通道都被各种礼教制度、风俗成规堵死,不借助男人的力量根本寸步难行。
    要为自己和亲友计长远,嫁人势在必行,那就再验一验萧其臻。
    昨日宋妙仙送信来,说萧其臻正奉命搜捕她。
    柳竹秋知道那人定会上门。
    三哥看人准,这些日子她也对萧其臻的人品做了细致调查,他不慕权势富贵,把名誉看得比性命还重,这样的人绝不会出卖好友,用骂名来换富贵。
    于是以讽刺诗为饵,又在院子里留下脚印,一步步将身份泄露给他,看他会如何评价她惊世骇俗的举动。
    萧其臻交上来的答卷优劣参半:能按图索骥找到真相、肯定她的义举,头脑和品格都是过关的。减分项是这副忧心忡忡,耳提面命的态度,只能往兄长方向靠拢,难以触动她的心弦。
    “你就当我爱搞恶作剧吧,总之目前的形势都在照我的原定计划发展,应该出不了差错。”
    问她为何自爆身份多半会引发尴尬。萧其臻决定只对科举舞弊案刨根问底。
    “你故意当众展示那五篇文章,制造轰动,莫非事前就知道哪些人会借你的文章应考?”
    他一着急说了“你”字,脸倏地一红。
    柳竹秋处之平常,详略得当地陈述事由。
    “宋公一家含冤蒙难,朝野上下都暗暗为之不平。听说妙仙姐姐身陷污淖,稍有良知的都不愿落井下石。可偏偏就有一伙蒙面丧心的鼠辈,一心娱色猎奇,时常去纠缠骚扰她。”
    那伙人是以内阁首辅贾令策之子贾栋为首的膏梁纨绔,平日依仗家中权势,沉迷声色犬马,热衷欺男霸女,见温霄寒做《锦云十艳小传》,将宋妙仙评为花魁,就想来攀折,好向外界炫耀他们有格调。
    宋妙仙岂肯搭理,每次都闭门谢绝。
    贾栋被逼急了,那日指使一帮狐朋狗腿冲进锦云楼,直奔宋妙仙居室,破门而入,强行将其劫持出门,登车而去。
    半路上这帮禽兽就想在车厢里霸王硬上弓。见宋妙仙挣扎得厉害,便恶声吼骂:“律法没有哪一条说强、奸娼妓犯法的,我今天就是强弄了你,你又能怎样?”
    宋妙仙性子极刚烈,含泪骂斥:“你们用匪霸手段,我也可以跟你们拼命,大家一道上路,到阎罗殿去评理!”
    她拔下金簪照几个恶少头颈一顿乱戳,接着一头撞破车窗,跌倒在大路中央。
    正处大道通衢,又是白日,周围转眼观者如堵。
    恶少们无奈,驾车遁走,可怜宋妙仙被剥得只剩一层小衣,头破血流卧倒在尘埃中。鞋子没了,裹脚布也教恶少们扯了去,三寸光溜溜的小脚如何走得动路?伏地大哭许久,锦云楼的人才赶来施救。
    “当日宋夫人投寰,妙仙姐姐没有相从母亲与泉下,是想留得性命为家人伸冤雪恨,受这些恶棍荼毒,真比死了还难受。我得知消息,曾写信向学政大人和顺天府尹申诉,又请求东厂张长公惩治贾栋等人。可这些当官的个个圆滑,不肯为罪臣之女得罪贾家,让贾栋送了些礼物去锦云楼做补偿,就劝我息事宁人。”
    仇恨减损了柳竹秋一贯充裕的泰然,也为她的脸增添生动。
    她与宋妙仙情如骨肉,对其遭遇感同身受。萧其臻受道德驱使,同样义愤填膺,愤懑道:“贾令策是唐振奇的心腹,一贯伙同他残害忠良。百官畏之如虎,只是没想到连张选志都怕他们。”
    柳竹秋冷笑:“这些人以官职为性命,以钻营为根本,岂肯在乎平民百姓的死活。我走正道行不通,只好另辟蹊径,亲自动手清算那伙恶贼。”
    她大胆心细,做事并不冲动,耐心打听观察贾栋等人的习性和交际圈,得知流香书坊的掌柜严墨秦是贾栋的篾片4,常贴着这群恶少吮痈舔痔,于是以购书为由接近严墨秦,设法探虚实找把柄。
    严墨秦见大名鼎鼎的温霄寒主动示好,巴不得借他的光为书坊捞名气涨生意,明知他和贾栋等人有过节,也自信凭自己的两面派功夫能两头吃定,故而热情接待,卖力奉承,还真被柳竹秋套出不少有用的小道。
    那日严墨秦花钱请她写文章,她当即猜到或许与“科举漏题”的传言有关,也知道那伙纨绔会参加本届乡试,便判断老严在替他们做牙人5。
    他准备伺机下手,欣然应允,交稿时叮嘱:“你知道越有名的文人越惜墨如金,换做旁人,莫说三百两银,哪怕三千两我也未必肯。此事你切莫对人说起,否则往后熟人都来纠缠,我如何吃得消。”
    估计严墨秦心里也揣着小九九,满口保证,再料不到已自入瓮中。
    “开始我不确定他们是否拿到了真正的考题,开考后先在飞花楼张网以待,等秀才们闹将起来,才动手拉网。虽说没捕到贾栋这条大鱼,到底捞上来几个虾兵蟹将,先一锅炖了,总能为妙仙姐姐出口恶气。”
    前次她出谋整治奸诈的当铺掌柜,萧其臻已见识了她深沉的心机,听完这席话,感叹其手腕胆识连男子都自愧不如,敬意里混入几分畏惧,忧疑道:“那五名作弊者和书坊掌柜非常顽固,至今不肯招供,牛府尹寻找阁下甚急,阁下打算如何应对?”
    柳竹秋双臂微张:“我这几日不现身并非避祸,是想等事情闹大才好到公堂上与那伙人对质,这样也能防止真身败露。今日穿着这套举人公服就是去见官的6。”
    “你就不怕那些人在堂上反咬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何惧哉。我已助大人完成差事,这便告辞了。”
    她拱手作别,萧其臻不敢伸手阻拦,劝说着追到门口,怕人看了起疑,被迫止步。望着她步履悠闲地翩然远去,仿佛目送一片天真的白云飘向阴沉天际,只得急冲冲为暴风雨的来临做准备。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木兰辞》
    2鱼袋制度是唐宋时官员依据品级高低佩戴不同鱼袋以证明身份的身份等级制度。
    3科举制度发展到后期,探花必须选择年轻貌美者担任,已是不成文的规定。
    4篾片:指豪门富家帮闲的清客。
    5古代称中间商经纪人为牙人。
    6古代规定举人因公务面见官员必须穿公服。
    第六章
    顺天府尹牛敦厚听说温霄寒主动投案,连夜击鼓升堂,将一干人犯提上来审问。
    黄秀才的爹黄财主心痛儿子之死,收监不久便呜呼哀哉了。剩下那五个恶少都有后台,身在牢狱也不缺照应,行刑的衙役们收了银子,就在刑具上做手脚,连同严墨秦受刑时其实都没吃到真苦头。只因全都养尊处优惯了,蹲几天大牢如同叫他们下地狱,歪筋斜骨消磨大半,再上公堂,个个灰头土脸,争相喊冤。
    牛敦厚传温霄寒上堂,严墨秦见了她,脖子烫熟般赤红,苦叫:“温孝廉,你可把我害惨了!”
    他怨自个儿财迷心窍,卖家当初给他一千两银子找枪手,他用《窗稿》征稿游说温霄寒时本没抱多大期望,见他爽快应承,又不计较酬金多寡,还欣喜这枪手物美价廉,可从中狠捞一笔。怎知墙头草遇上龙卷风,落了个茎折根断。
    五恶少也都齐刷刷鹰瞵鹗视,有个叫金宏斌的,父亲任职山东巡抚,人都称他金衙内,是他们中间最嚣狂嘴硬的,没等柳竹秋走近,先冲她吼骂:“姓温的,你想出这法子算计我们,好生歹毒!”
    柳竹秋猜这几人已经窜好供,预备攀诬她了,果听牛敦厚拍响惊堂木,厉声鞠问:“温霄寒,你前日在飞花楼当众说严墨秦出三百两银子找你做枪手,还说题目是他给你的。可本官昨日审得,是你主动找严墨秦兜售考题,让他帮你把做好的文章卖给金宏斌等五人,还不许严墨秦告诉他们文章出自你之手。可有其事?”
    话音刚落,金宏斌抬起山药般的尖脑袋哭嚷:“大人明鉴,晚生几个去年曾被锦云楼的行首宋妙仙羞辱,一时气愤略微捉弄了她一番。温霄寒恨我等调戏他的姘头,一直蓄意报复,是以设计这出栽赃嫁祸的毒计。晚生们买那几篇文章只想做参考,委实不知题目会与本次乡试重合!朝廷若要追查漏题的元凶,头一个就该审他!”
    他仗着老子金巡抚与牛敦厚有乡谊,公然接嘴。官官相护,牛敦厚也不好骂他咆哮公堂,喝令住口,转命温霄寒解释。
    柳竹秋早知金宏斌等人对淫辱义姐之事毫无悔意,亲耳听这厮詈夷为跖,内心杀气翻腾,向牛敦厚拱手:“大人,那日我在飞花楼让秀才们代为上交的三百两银票,千真万确是严掌柜给我的,去银庄查票根就能知道通兑人是谁。”
    牛敦厚说:“早查过了,银票确实是严墨秦兑换的,可他说那笔钱是他给你的借款。”
    “他有没有说晚生为何找他借钱?”
    “他说你挥霍无度,手头吃紧,时常借外债,已经不是第一次向他借钱了。”
    “那么,他说我让他代售文章,统共卖了多少钱,他又是如何把钱交给我的?”
    牛敦厚命严墨秦再供诉一遍,严墨秦说一篇文章卖了三十两银子,总共得银一百五十两。那日温霄寒约他去醉仙楼吃饭,他就顺便交付了银两。
    他一边说牛敦厚一边看前日的供词,对照后没有差误,便以怀疑的眼光审视柳竹秋,问她有何话说。
    柳竹秋笑道:“大人,能许晚生直接问他几句话吗?”
    获得首肯后,她转头看向严墨秦。她身负举人功名,到了府县一级的衙门可不向长官行跪礼,因此站着受审。
    严墨秦跪在地上,比她矮了足足半截,再被她居高临下俯视,气势上又输了,心里愈加发虚。
    听她问:“严掌柜,那天我和你,是谁先到醉仙楼的?之后又坐在酒楼哪个位置?”
    忙说:“是我,等了一刻钟你才到。坐在二楼靠窗右起第五张桌子旁。”
    严墨秦确曾与温霄寒在醉仙楼吃过几次饭,最后一次就是为了邀请他写文章,此刻描述的正是当时情形。酒楼的掌柜小二想必都有印象,拿来混淆视听就使得真伪难辨。
    柳竹秋并不否认,点点头,又问:“那银子是散碎的,还是铸成整块的?你到了以后,先把钱放在什么地方?”
    提问角度刁钻,严墨秦想既是五个人分别出钱,那肯定是散银,大小也不会相等。请银匠熔铸会额外花钱,也不太合理,便说:“五位相公各自给了钱,大大小小总共五封,都装在褡裢里的,我一落座就顺手搭在桌桁1上了。”
    生意人吃饭谈事习惯把钱袋放桌桁上,他来不及多想照习惯说了。
    柳竹秋问:“你确定没记错?”
    “这件事就像昨天才发生的,我怎会记错?”
    严墨秦以为供词严丝合缝,忽然被柳竹秋一声冷笑惊出个寒颤。
    柳竹秋不再看他,向牛敦厚申告:“大人,晚生是冤枉的,恳请大人差人去醉仙楼,把二楼靠窗右起第五张桌子搬来,让晚生自证清白。”
    牛敦厚问为何提这奇怪的要求,她只说那桌子是重要物证,取来便可真相大白。
    醉仙楼离府衙不远,牛敦厚派出两名官差,一炷香、功夫就将那张黑枣木方桌搬到公堂。
    柳竹秋又恳求牛敦厚借出一百五十两碎银,照严墨秦说的分成大小五封装在一个布褡裢里,交给身旁的衙役。
    “请大人让人试试将这褡裢挂在桌桁上。”
    那褡裢被塞得鼓鼓囊囊,卡在桌桁与桌面的缝隙中,根本塞不进去。此情此景足以证明,严墨秦刚才的供词是一派胡言。
    假话经不起推敲,随口说出难免错漏。
    严墨秦原想银子十两二十两铸成整锭的,塞桌桁里也放得下,不料散银因形状不规整,放一起体积会增大这么多。早已面如土色,经牛敦厚喝问,吓得匍匐跪倒,胡乱喊冤。
    柳竹秋继续驳斥他的谎言。
    “大人,严掌柜说我手头吃紧,需要举债度日。设若真如他所说,我这么急需用钱,事先得知乡试考题,何不拿去售卖?传言一套题目售价纹银七千两,我随便卖个一两套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何须找他借那区区三百两?又或者,像方才金宏斌说的,我是为了报复而设此圈套。那我骗他们中计后大可以此为要挟长期敲诈勒索,让他们一辈子不得安宁。当众披露科举漏题一事何等凶险,不仅会给自身惹嫌疑,一个不小心还将引火烧身,我若是舞弊者的同党,绝不会蠢到这种地步。”
    辩解理据清晰,官吏们挑不出漏洞,金宏斌急得抓耳挠腮,又咋咋呼呼号叫:“大人,姓温的最是狡猾,没的能说成有的,白的能说成黑的,您千万别上他的当啊!”
    这回柳竹秋不再客气,冷哼一声,直接向牛敦厚控诉:“大人,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是非曲直看在眼。金宏斌等人昔日公开闯入锦云楼劫持弱女,又在闹市肆行□□,此事有众多人证指认,早已满城皆知。京师乃辇毂之地,岂能容忍此种凶恶异常、蔑视法度之暴行?况且金宏斌等人还是秀才身份,如此穷凶极恶,真真有辱斯文!据闻圣上已知晓本次乡试舞弊案情,下旨严鞠。既是钦案,那么晚生所有的供词想必都会被记录在册,恳请大人同时奏明圣听,来日一并追究金宏斌等人的淫行!濯污扬清,以正风化!”
    金宏斌厉吼:“温霄寒你为了给你那□□姘头出气,如此处心积虑!就不怕你老婆知道了上吊自杀?”
    柳尧章引荐柳竹秋去赴乐康大长公主宴会前,担心公主一时高兴,撮合她做哪位郡主县主的仪宾2,嘱咐她若有人问起都说自己早已成家。是以虽无人见过温霄寒的妻子,却都知道他是有家室的。见他长年抛家游荡,迷恋妓、女,不少人嗤他风流无德,不念夫妻情义,为他的老婆抱屈。
    柳竹秋不跟落水狗争辩,轻描淡写质问牛敦厚:“大人,金宏斌一再咆哮公堂,您不治罪吗?”
    牛敦厚也忍无可忍,怒令金宏斌住口,命人掌嘴三十。
    衙役见长官发了火,不敢再明目张胆放水,轮圆胳膊狠狠抽了金宏斌三十耳光,打得他口鼻飙血,爬在地上直哼哼。
    其余四个恶少见状脊梁都软了,学晒干的鳝鲞耷拉着脑袋。
    证实严墨秦和金宏斌等人对温霄寒的指控都系诬告,案情被打回原点。牛敦厚没辙,下令将人犯尽数押回大牢,按照律法,案件审理期间,连证人也会一道拘禁,因而柳竹秋也被包括在内。
    她早有准备,比起复仇的快感,这点苦不算什么,幸而走到牢门口就被带了回去,来到府衙的会客厅。
    牛敦厚已换上便服,客客气气请她坐下,茶水招待。
    “贤契3,适才张厂公派人来,说他已向陛下禀报你的情况。陛下爱惜人才,特传圣谕,只要确定你没有涉罪,便不必监押。你喝完这杯茶,就回家候命去吧。”
    东厂督主张选志成年后才入宫当太监,净身前已娶妻生子,别的太监无后,只能认干儿,他这有亲儿的就特别珍惜,惨的是独生子二十岁便早夭了,生前留下个遗腹子,取名张体乾。
    张厂公就这么一棵独苗,能不爱如珍宝?宠得他自小比龙子龙孙还骄纵,到十一二岁时已俨然一个踢天弄井的小霸王,专好斗鸡走狗,射兔打鸟,顽皮本领若总结成秘籍,不知气坏多少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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