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又有好诙谐的人现书一副对联:“十载寒窗换黄粱蒸梦,千两白金助泥鳅化龙。”
    字大如斗,写完当场拿长竿挑了高高挂到明伦堂门口,众人看了无不拍手哄笑,之后秀才领袖们轮流登高致辞,慷慨激昂,惹得呼声如夏日轰雷连绵不绝。
    正闹到不得了局,一位年轻文士曳步入庙。
    此人身长七尺有余,体形清癯,步姿健飒。头戴儒巾,身穿白绫子领的石青色缠枝花卉暗纹的茧绸道袍,系一根黑色缠金线的蝶扣丝绦,飘飘广袖衬着瘦腰长腿,尽显风流蕴藉。
    长相更是俊丽出粹,两道入鬓长眉英气勃勃,双眼大而深邃,眸光炯然如含紫棱。挺直鼻梁宛若玉管,嘴唇自然红润,不消丹朱点染,若是涂脂抹粉,就是个貌比潘安的美少年。
    然而这书生却别具一格,洁白、精巧的下巴上长着满满一圈折如猬毛的虬髯,长度直至胸口。这粗犷特征乍看与他的脸有些违和,但定睛端详自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潇洒气度,好似蛰伏山野的奇人隐士,令人观之起敬。
    他像一道来自雪峰松林的泉流,轻捷穿过拥挤的人缝,沿路引来注目。
    “那是谁啊,真好个人物。”
    “他叫温霄寒,是京师一带的名士。”
    “他就是人称‘当世相如’的温晴云啊,果然不同俗类。”
    温霄寒踏着云靴走向明伦堂,越往秀才们聚集的地方靠拢,认识他的人就越多,大家自动让开一条道,钦敬地向他致意。
    正在振臂疾呼的学生领袖们见了他都急趋迎接,揖礼后急告:“晴云兄,您想必已听闻本届乡试漏题舞弊一事了,兄台最是急公尚义,此番还请为我们说几句公道话。”
    温霄寒微微拱手施礼,凛然道:“温某正为此事而来,请诸公随我去看样东西。”
    他似要传递重大讯息,由众人簇拥着黑云压地般来到距文庙半箭之遥的豪华酒馆“飞花楼”。
    温霄寒走到大堂底层南面的一座粉墙下,指着那雪也似的墙壁朗声道:“十日前的中午我与几位好友在这飞花楼饮宴,期间当众做了几篇文章,写在这面墙壁上,此刻请诸公品评。”
    店内人满为患,店外摩肩擦踵,几百双眼睛够贴满整面墙,奈何寻不到一笔一划,都越发地好奇。
    温霄寒笑言自己当时设了个机关,用一两银子向掌柜换来一支火把。
    掌柜惶恐。
    “温孝廉6,区区一支火把,哪值得您这般破费。
    ”
    “这不止是火把钱,也是给你修缮屋子用的。”
    “您该不会想烧了小店吧?!”
    “放心放心,只叫这墙壁略受些熏灼罢了。”
    温霄寒挽起袖子,高举火把,火焰逐一燎过墙壁,仿佛用水冲刷尘埃,粉墙上竟露出一个个黄褐色的端楷,连起来读是一篇文辞大气典雅,义理精微广博的八股文。
    “这不是本次乡试的题目‘书同文,行同论’吗!”
    士子们终年钻研八股,许多人一眼看出文章对应的题目,霹雳划过头顶,发出比海啸更浑厚的惊呼。
    温霄寒抬手制止众人询问,笑道:“不急,还有呢。”
    他将火把当做翰毫,又在墙上烤出四篇八股文,行文各异,但都以“书同文,行同论”为题。
    “晴云兄,您事先知道考试题目?”
    怒塞胸臆的考生们疯狂追问。
    考场警戒严密,内外消息阻隔,场外人不可能一开考就知道题目。就算温霄寒蒙对了考题,身为举人的他也犯不着故弄玄虚地来这手。
    “您是不是早知道有人漏题?”
    “是谁告诉您的?”
    “您写这五篇文章是想为我们作证,对吗?”
    ………………
    质问声繁杂刺耳,哪怕不含恶意也足令人心惊。
    温霄寒始终面带微笑,俨然调度管弦的乐师,一个手势就让现场安静下来。
    “诸公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一个月以前,流香书坊的严墨秦严掌柜找到我,请我帮他写五篇文章,用来充实下一期《窗稿》7。因我经常托他帮忙搜罗古籍珍本,便应了这桩人情。事后他给我润笔费三百两,银票我也原封不动带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银票,交给就近的考生领袖,那人不知所措,只好暂时接下。
    温霄寒又说:“事后我听闻有人售卖考题,联系此事,心下颇为疑惑。心想从来《窗稿》都是各式题目只做一篇,严掌柜为何一口气要出五篇同样题目的文章,会不会与卖题的传言有关呢?本想探究一二,但此事已由官府审定为谣传,妄发议论恐惹祸端。我思之再三,索性趁那日宴会时,向在座人等假称写文佐酒,用米汤在这墙壁上录下替严掌柜做的五篇文章,而后静观其变。”
    米汤与粉墙同色,待水分干透,写上去的字便隐匿无踪,用火焰灼烧才会显形。温霄寒此举意在保存证据,设若他写的文章正与考题相符,那当初严掌柜就是在替买到题目的考生找枪手!
    “诸公可记下这些文章,交给官府,假如本次秋闱有考生做的文章与我写的这五篇雷同,那卖题一事便有迹可循了。”
    找到实证,秀才们的胸腔里又填了把火。
    科举是寒门子弟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大家头悬梁锥刺骨,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只为跃过龙门跻身上流。现在一些懒鳝癞龟借着孔方兄的势力绕过关卡,抢夺功名,优哉游哉跑到东海里逍遥,天理何在?
    他们一致同意报官,恳请温霄寒到堂作证。
    温霄寒爽快应允:“此事不止关乎在场诸公,更关乎本朝国运,温某既有此举,余事自然义不容辞。但现下还有件要紧事急待办理,诸公可先去顺天府出首,再回贡院请求核查乡试考卷,待一切干证到齐,温某定会出面。”
    说罢便要告辞,有人不肯放行,一些跟他打过交道的便劝说:“我们这些在明德书院就学的人都知道,晴云兄是个今之古人,向来一诺千金。我们莫要拦他,等他处理完私事,才好专心帮我们了这桩公案。”
    温霄寒盛名在外,余人不好再疑,恭恭敬敬道别,目送他大步流星地去了。
    这场波澜坐实了乡试漏题一事。
    俗话说书生只知道讲理不懂得利害,秀才们吃了大亏,到顺天府、国子监吵闹不算,甚而聚集到东华门外向至尊请命。禁卫屡屡驱赶不散,很快惊动端居深宫的今上——庆德帝。
    庆德帝登基二十余年,施政宽和,理事勤勉,被誉为“中兴之主”。
    顺天乡试卖题案他之前就已知晓,职司以“刁民造谣”定案,也获得了他的认可。
    现在却发现当真有人事先拿到了考题,并且顺天考场的考官在清查试卷后发现果有五名考生的《五经》科答卷内容与温霄寒在飞花楼写下的文章不差一字。
    不仅漏题事件一下子“铁证如山”,连“刁民造谣”案也翻成了实打实的冤案。
    庆德帝觉得自己像在睡梦中被人用鞋底抽脸,醒来后还浑然不觉地帮行凶者擦鞋,直到看到面颊上的鞋印才反应过来。
    龙颜震怒,即刻御笔批示:“京中发生此等大案,朕羞耻已极,着执事诸司立刻捉拿涉案人等,严审情弊,究出定拟!”
    这是十万火急的钦件,官员们岂敢怠慢,顺天府尹牛敦厚当天便将流香书坊的掌柜严墨秦、黄秀才之父以及五名涉嫌买题的考生逮捕审问。
    七人起初矢口抵赖,等到各自挨了顿毛竹板,逐一品尝了夹棍,拶指的滋味,仍是头铁拒招。
    案情重大,牛敦厚上次监毙“造谣者”,已犯了错诬良人的大罪,眼下蒙圣上开恩以戴罪之身审案,不敢再滥施酷刑,撬不开嫌犯们的嘴,急得如吞爆炭。
    偏偏那最关键的人证温霄寒自前日从飞花楼逸去便不知所踪,当务之急是找到他。
    但此人关系网错综复杂,要大肆搜捕他也很不妥。
    牛敦厚思前想后,决定把这得罪人的差事甩给下属:宛平县县令萧其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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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国子监祭酒又称大司成
    2指科举时代的考场。用荆棘圈成的场地。
    3考场号房按照“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编号
    4乡试后,由州县长官宴请主考官、学政及中式考生的宴会。因在宴会上歌诗经小雅鹿鸣篇,故称为「鹿鸣宴」
    5至公堂是贡院里官员办公的地方。
    6孝廉是对举人的尊称。相公是对秀才的尊称。
    7《窗稿》是指书商们出版的八股文优秀范文合辑,相当于科举考试的参考书。
    第二章
    萧其臻,字载驰,苏州人士,出生宦门,自幼聪敏好学,十八岁考中探花。未经铨选便由圣上钦点为翰林院编修,是曾被朝中一直看好的后浪。
    岂料四年前其父暴病亡故,他返乡丁忧,制满回吏部报到,其时翰林院编制已满,只能去地方任职,庆德帝怜才,授意吏部任命他为宛平县令。
    宛平县是京县,县令官阶为正六品,比地方县令高出两级,但在冠盖云集的京师,也只是个受气受累的芝麻官。
    就拿眼前这桩差事来说吧。本朝是“一府两县”掌京畿,即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二县同城治理。衙门都设在鼓楼前的帽儿胡同,府衙居中,两座县衙分列左右。
    京城以皇宫午门至玄武门南北延伸为中轴线,东侧属于大兴县,西侧属于宛平县。百姓戏称:“皇帝上朝坐殿时,一半屁股在大兴县,一半屁股在宛平县。
    京城里官多,管事的也多。单说社会治理方面,除顺天府外,还有五城兵马司、五城巡城御史协助维持治安。东厂和锦衣卫负责巡查捕盗,访诘奸宄。
    顺天乡试舞弊是钦定要案,抓捕嫌犯这种能立功露脸的好差事按说落不到萧其臻手里。所谓“好事不上门,上门无好事”,他接到上峰命令时就把这层关系想明白了。
    那温霄寒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主张选志为自家金孙延聘的西宾1,
    张公公不发话,满朝文武谁敢去揭他的面子,就是锦衣卫的大小头目也都作壁上观,等着别人去触霉头。
    萧其臻不是怕事的主,刚出仕时就敢上书弹劾在民间为非作歹的宦官,十
    年过去,处事沉稳许多,耿介习性却分毫未减。若换了旁人,任是皇亲国戚他也公事公办,只因自身也与这温霄寒有些瓜葛,执法时不能太过冷硬。
    温霄寒,字晴云,现年二十三岁,籍贯成都,四年前来京游历。
    适逢许太后与乐康大长公主出资捐建的安国寺竣工,寺庙恢弘壮丽,朝野上下引为胜景。
    乐康大长公主甚为自得,进而大张旗鼓宴请京中文士,命群彦2为寺庙献词作序。
    那温霄寒也在席间,当场挥毫千言敬上。一篇长赋写得是满纸琳琅,字字珠玑。大长公主看后拍案叫绝,再命他做七言律诗一首一并呈献许太后。
    许太后览卷大喜,不禁矢口赞叹:“此子笔触磅礴奔腾,曲折处又纵横斑斓,跌宕奇绝,真当世相如也。”
    此言传至民间,轰动京师文苑,温霄寒转眼从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跃身为大红大紫的文坛新秀。
    因他是成都人,身形颀立,相貌俊美,与司马相如同乡同类,人们也就领太后懿旨,称他“当世相如”了。
    各路名流趋之若鹜,他本人长袖善舞,与三教九流都能相投,不过功名心极淡,自称三十岁前只想领略风物,徜徉烟霞,仕途一事等过后再说。
    萧其臻不善交际,不趋炎热,原本难有机会与此种人结交。去年他回京就任宛平县令后常来往的只有当日词林3中的后辈好友柳尧章。
    柳尧章,字叔端,家中历代书香,年齿小萧其臻两岁,比他晚一科进仕,却是那一科的状元,之后也得玉堂金马4,时人称他和萧其臻为“词林双璧”。
    柳尧章与温霄寒老家都在成都,以乡党之亲交厚,温霄寒如今就租住在他家的宅子里。
    萧其臻起初没听柳尧章提起此人,不知为何,有一次柳尧章主动向他谈论温霄寒,盛赞其才情品学,而后见面总要夸耀一番,还引用“三友一龙”5的典故,说:“愚弟虽不及邴原,但以载驰兄之高节,温晴云之才思,还比不过管宁、华歆吗?”
    言下之意要引荐他与温霄寒认识。
    萧其臻自有一套择友标准,不喜温霄寒这种浮华浪子,怕来日重蹈管宁华歆割席断交的窘事,故而婉言谢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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