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当年的事,两军交战,你父亲没法儿不顾全大局,他并非
    我知道。顾钦辞接话。
    我从没怨过他不救我。
    当日顾钦辞被朔罗兵吊在城楼,那方狮子大开口,要武康侯交出十座邯州城池换他活命。
    无疑是野心昭昭,欲往大楚的心脏上捅刀子。甚至他们用那种方式羞辱顾钦辞,更是在嘲笑顾延,嘲笑大楚千军万马,锐不可当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连自己儿子的尊严都护不住,沦落在他们手里肆意玩弄。
    换做谁都不可能答应那笔交易。
    顾钦辞也曾是泽州统帅,曾是云麾大将军,他理解父亲弃他不顾的决定。
    战场无情,全军大局永远比个人私情重要。
    但他也仅仅只是理解武康侯不救他罢了,而那日阵前,顾延下的军令却不止这一条。还有两支堪堪钉在他肩胛骨的箭羽,顾钦辞无数次午夜梦回,惊出一身冷汗。
    只差三指距离,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午后跪在厅堂前,顾延有没有对他动杀心,顾钦辞不好贸然定论。但八年前,顾延是真真切切想杀了他。
    顾钦辞早看透了,在他爹眼里,一个受过朔罗欺辱的儿子,比不上武康侯高贵的面子重要。
    谈不上什么对错,不过是从此父子亲情寡薄而已。既然顾延打心底里不太瞧得起他,顾钦辞也无需事事得他认可,当初自个儿凭本事守好泽州是这样,如今与宁扶疏共谋大事亦如此。
    他瞥过侍女手中灯笼烛光愈渐黯淡,思绪回到正事上:娘,你回去歇着吧,我自己能上药。
    顾夫人见他眼神闪烁,还以为他陷在昔年回忆中伤神。兼之武康侯长鞭抽打的痕迹纵横交错,可怖地落在顾钦辞皮表,让她越发肯定了这个猜测。
    随之在旁边蒲团跪坐下来:你爹在下属面前摆脸惯了,回家也改不掉刀子嘴的臭脾气,当年的事,想来他也没有告诉过你。
    当日射箭的副将后来战死在那一役,你与他接触甚少,可能不清楚他在军中素有箭无虚发、百步穿杨之名。如果你爹真的要他杀你,就绝不会留出那三指距离。
    他其实比谁都焦虑,生怕朔罗人突然剪断绑在悬空的绳索。但那会儿情况危急,他只有表现出完全不在乎你的样子,才有可能使朔罗失去折磨你的兴趣,把心思放在前军。他命副将射箭的声音都是发着抖的,接连说了三遍拜托,才咬牙松开副将的弓。
    那两支箭,是射给朔罗人看的。你要明白他必须守一方百姓的难处,他没有退路,能做的,只有默许鸿儿擅自领兵。
    什么意思?顾钦辞陡然蹙眉,什么叫做默许?
    两军对峙的关头,鸿儿调兵如何能瞒过你爹的眼睛。他刚假传完军令,消息立刻就传了过来。顾夫人道,骁骑尉建议派人把鸿儿捉回来,但你爹沉默了两秒钟
    她看着顾钦辞,缓声说:他给鸿儿又拨了两队人马,跟着他去。
    武康侯明知如果顾钧鸿不去,以朔罗人对顾延的忌惮,也不会真要了顾钦辞的命。而如果顾钧鸿去了,则很有可能两个儿子都折在敌营。
    睿智冷静如顾延,他仍是毫不犹豫。
    顾钦辞睫毛一颤,这是他从没想过的真相。
    你爹对你有愧啊顾夫人眼眶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湿了,明知你性子刚烈,一心向武,可为了顾家的安宁,不得不逼你当一个文生。那几年,他常常回到府上连盔甲都来不及换,就直奔偏院偷偷瞧你。
    还有鸿儿救你回家后,你爹始终惦记着你的身子,但偏就是拉不下脸面来探望,于是总向我和鸿儿过问。
    顾钦辞低着头,喃喃自语:有愧么
    是啊。顾夫人应道,你和鸿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里有好些或差些之分。
    顾钦辞抿唇,倏尔与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的心结和解了。
    他阖了阖眼,略显苦涩地勾唇轻笑:但这回,我可能要让父亲彻底失望了。顾钦辞道:娘,辛苦您替儿子向父亲带一句话。
    自古忠孝难两全,请他恕儿子不孝。
    话音落下,身后突然响起开门声。
    顾钦辞回头望去,高大人影跨过门槛,走进祠堂。微弱烛光照不清武康侯脸上神情,只知他目色深深,落在这个儿子身上。
    你刚刚说什么?他嗓音低沉。
    顾夫人生怕顾钦辞倔强嘴硬,又要说那些大逆不道之语,难免惹得他父亲再度震怒上家法,赶紧抢在他前头张口:没说什么
    我都听到了。武康侯在祠堂外站了足足有半炷香,堂内动静全都没逃过他的耳朵。
    他走到香案前,稍稍挑亮白烛。
    而后掀袍跪在蒲团上。
    过来跪着。话是对顾钦辞说的。
    顾钦辞看他一眼,列祖列宗在上,父亲端方跪着,做儿子的万没有肆意瘫坐的道理。
    他双手撑地艰难站起来,走到武康侯身边。另外几只蒲团被他弄到旁边去了,不好再捡回来,径自屈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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