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渔在方才那一刹看到那姑娘时红了的眼圈陆承骁不曾漏看,那种压抑不住的欣喜、亲近和怜惜,他也都能感受得到。
    一个人最难以掩藏的就是情绪,尤其情绪波动极大的时候, 况且在陆承骁看来,柳渔并不刻意瞒着他。
    这样的情感,会是因为几个梦吗?
    他不由侧头去看柳渔。
    柳渔正问那姑娘话, 是哪里人氏,今年多大之类的。
    这还真不是柳渔要装,一则她确实不知道絮儿哪里人氏,前世从红娘子手中把人要了过来, 她自己就对家人心灰失望,听闻絮儿也是被家里人卖了的, 自然也不会去细问她家在何处,家中具体的情况, 只是在能力范围内保絮儿在留仙阁里有个安生日子罢了。
    二则, 她救絮儿之事,就算在陆承骁那里有说法, 在絮儿这里也是会觉突兀的, 非亲非故, 也不认识, 就等在青楼门口截人。
    絮儿是三十两被家里人卖了的,她清楚知道现在只是买个丫鬟的话,不要太看容貌,到穷乡僻壤的地方十几二十两就买到,可她实实在在看着陆承骁一百八十两买下了她。
    柳渔需要一个对外的说法,或者说,对絮儿的一个说法,谈话便由此起。
    絮儿渐渐也瞧出点什么来了,买下她的虽是那男子,有心救下她的倒像是这个穿男装的姑娘,她报了籍贯姓名,弯膝就要给柳渔和陆承骁跪下。
    吓得柳渔连忙伸手去扶。
    小姑娘小柳渔一岁,力气却大,一下子坠实了,柳渔拉都没拉住。
    “多谢公子和小姐相救,絮儿这辈子都会记得公子和小姐的恩情,以后就给公子和小姐为奴为婢,当牛做马报答二位。”
    柳渔男装打扮,絮儿也辨不清楚她是已嫁的妇人还是姑娘,便直接公子小姐的称呼,几句话落,就要往地上磕头,柳渔哪里敢受,整个人半蹲下,挡住了絮儿膝前的那一片,她便是想磕,这一回也没地儿给她磕了。
    “好了,不用这样,快些起来。”
    街道上人来人往,絮儿也知道这样会引人围观,怕柳渔不自在,乖顺的站了起来。
    陆承骁自始自终只离了柳渔一步开外站着,并不介入这些事情。
    回到客栈,柳渔跟掌柜多要了一间房,领了絮儿进去安置,夫妻两人回到自己屋里,这才说上了话。
    “这姑娘怎么安置?真收了做婢女?”
    在陆承骁看来,还不知道絮儿人品性情,人是救了,是不是往回带还真不确定,他这趟陪柳渔过来只是要给她一个安心,真的发现有这么个人,自然是救下来,救下来以后的安置却不曾想过。
    柳渔也犹疑,婢女就是入了奴籍了,她于心不忍,可絮儿上辈子到底是怎么被家里卖了的,家里人又是不是可靠,她什么都不知道。
    陆承骁也看了出来,把从牙婆手中拿到的那张卖身契递给柳渔,道:“你不如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一百八十两在大部分人家来说,是一笔巨款了,然而如今的陆承骁虽算不得多富,一二百两银钱还是好赚的,还真没有因为花了这笔钱就要把人留下来做一辈子下人的意思。
    柳渔与絮儿情分不同,更是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她接过陆承骁手中的卖身契,抱住陆承骁在他颊边贴了贴:“谢谢。”
    谢谢他肯因为她口中的一个梦就陪她来扬州,谢谢他什么也没问。
    陆承骁回抱了抱她,这才笑笑,拍拍柳渔后背,“去吧。”
    柳渔拿着那张身契出去,敲了敲隔壁房间的房门。
    ~
    “我想问问你后边的打算。”
    柳渔坐下后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絮儿愣住了:“您不是已经买下奴婢了吗?”
    她有一瞬慌了起来,一下子站了起来,急切道:“我……奴婢劈柴挑水、洗衣做饭都能做的。”
    柳渔忙摆手,道:“坐下,先别着急。”
    她道:“其实我买下你倒不是我要买个婢女,实不相瞒,也是想做一桩好事,行个善缘,因而来问一问你,你是因何被卖,现在我若把身契还给你,放你归家去,你可有去处?”
    做梦的那一套神神叨叨的说法,柳渔没拿出来用,夫妻间说说可以,在外边说这些可能反倒会惹上麻烦。
    要说行善积德,反倒正常了。
    有人施粥施药,她这行善的法子不太常见罢了。
    絮儿这一路从留仙阁侧门到客栈想过许多,就是没想过自己被买下来是因为柳渔想做一桩好事,她在被买下时就知道自己撞上好运了,可不知道这一桩好运是这样掉到自己头上的。闻言就起身到柳渔身边跪下,道:“奴婢没有去处,还请小姐千万收留奴婢。”
    说着把是怎么被卖了的事情与柳渔细说了,柳渔才知道,絮儿有姐妹六个,兄弟一个,除了那个弟弟,姐妹们陆续被卖了,她是第四个。
    “小姐一番善心,只是奴婢回去的话,也只是被家里再卖一次罢了,请小姐收留我。”
    说着就又要磕头。
    柳渔抬手就拉住她:“起来坐着说话吧,没说一定要你回家,跟着我可以,真别总是跪和磕头了。”
    这一句话就把絮儿动作止住了,她忙起来,只是也不坐,就在边上站着,把丫鬟的品格先显了出来。
    从老家到扬州,这一路牙婆没少教规矩的,怎么给人做丫鬟她也知道。
    柳渔无奈,道:“既然要跟在我身边,倒也不用叫我小姐,我已成婚,方才那位是我夫君,你唤我一声太太也行。”
    事实上被唤太太,在柳渔而言还很陌生,但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让絮儿叫她什么。
    絮儿一听柳渔肯收下她,脸上一下子绽了笑容,当即就甜甜唤了声太太。
    柳渔好笑,道:“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身边也没有丫鬟,只是我家中经营绣庄,你女红可好?女红若好,不回老家,到绣庄做活计也是一样的。”
    絮儿刺绣寻常,因为没有机会学过,但一手针线倒是做得好的,柳渔其实知道,因为上辈子见她做过。
    只是问还是这么问一句。
    絮儿连连点头:“做针线还是可以的,家里缝补的事从前都是我做。”
    柳渔笑了起来,从袖中取出陆承骁给的那一张身契放到桌上推向絮儿那边,道:“那就行,这身契还给你吧,我家在袁州城安宜县,等跟我回了安宜县,你自己再去衙门里销了籍,以后就是自由身了。”
    絮儿是见过那张卖身契的,她爹的指印还在上头,轻薄的一张纸,拿捏着的却是她一生的命运。
    今日之前,她做梦也想要拿回这张身契,得一个自由身。
    然而就在不久前,她是看着陆承骁拿了一百八十两银子从牙婆手中买下她的。
    一百八十两,絮儿觉得就算卖五个她都换不来这样多的钱。
    她一辈子都还不上的钱。
    她后退着直摇头:“我不要,您和老爷花了一百八十两买下奴婢了,奴婢以后就是您家的下人,您也说了,您没有丫鬟,家里总有些杂活的,我真的什么都会做的,绣庄的活我也去做。”
    这一会儿奴婢一会儿我的,柳渔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和上辈子一样犟。
    她看着絮儿道:“我就是行个善,你不用想太多,我也确实用不上丫鬟,我们小户人家,家里真要洗衣服做饭雇个人就成,你没处去,就到我绣庄里干活,管吃住的,不会无处容身。”
    絮儿却是摇头,瞧着柳渔神色,壮着胆把柳渔放在桌上的那张卖身契朝柳渔那边推了回去,道:“太太,我真的不要,人得讲良心,您和老爷把我从火坑里带出来已经是救了我一命,我一辈子侍候您才能报答,我也瞧得出来,您和老爷都是好人,给你们做丫鬟我情愿的,奴籍也不打紧,我本来就被卖了,要不是遇见您和老爷,我还不知是什么境地,这就很好,奴婢很知足了。”
    见她这般,柳渔又问了一回:“以后不后悔?”
    絮儿摇头。
    柳渔笑了笑:“行吧,等什么时候想赎身也只管跟我说,随时都行。”
    絮儿灿然笑了起来,一蹲身道:“谢谢太太。”
    “好好休息吧,我们还逗留几日,过几天回袁州。”
    柳渔拿着那张卖身契又回去了,走到门口想到那声老爷,自己忍不住有些想笑,真想知道陆承骁回头听到会是什么表情。
    回到自己屋里,和陆承骁说了大概,柳渔把那身契重新递给他收好,道:“执意要报答,我寻思她也没去处,先应下了,也许过她,无论什么时候想要回身契都行。这丫头今年也十五了,再养两三年,若是没问我要身契,到时候看给她好好找户人家,再送副嫁妆,也算不亏这段缘分,你看呢?”
    知恩图报,听着倒是个好的,陆承骁点点头,道:“可以,你做主就成。这一个救下了,还有一个怎么说?咱们的钱能够吗?”
    陆承骁算算手中还有二百八十多两银票,来之前他是真觉得五百两够的,现在怎么瞧着怎么悬,这小丫头还是在留仙阁门外买下的,他知道那牙婆借机抬了价,但总不会比进阁里买人花得多,这就一百八十两了,那另一个呢?
    柳渔倒是不愁,不过也没把这话说出来,只道:“傍晚去看看吧,咱们尽力就行。”
    赎萧玉娘,难的从来都不是银钱,而是萧玉娘肯不肯信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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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9章
    陆承骁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入青楼, 是与柳渔同往。
    夜里的东四胡同与白日里是截然不同的模样,华灯璀璨、车水马龙、纨绔浪子汇聚、管竹丝弦入耳,端的是热闹非凡。
    柳渔和陆承骁甫一进入留仙阁, 香风袭面,五六个使女嘻笑着簇拥而来,柳渔上辈子往前边来得少,甚至不识得这些妆点精致的女子都是谁。
    只她上辈子到底在这留仙阁呆了一年余,虽重活一世,可到扬州几日,早已做好了心理建设, 对这般场面倒是不怵。
    反观陆承骁,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肉眼可见的不自在, 在几个女子拥过来要挽住他和柳渔手臂的一霎那,他自己闪避了不说,下意识把柳渔也护到了身后,若非被柳渔按住, 握在另一手的折扇几乎下意识要拍了出去。
    面色黑沉,下颌紧绷, 不似来寻欢,倒似是误入此间, 第一回 进楼子里的雏儿。
    一众女妓少有遇上这样的, 又见二人生得实在是好,且衣着华贵, 咯咯笑着又要贴过去。
    见柳渔要被人碰着了, 陆承骁脸色更沉了, 厉色望向那几个女妓, 眼中已然带上了几分煞气。
    众女一愣,下意识没敢再往前凑,只是心里不爽利,“哟”了一声:“这倒稀奇了,有来咱们留仙阁不叫我们姐妹沾身的呢?”
    “莫不是瞧不上咱们姿色吧,公子有相好的姑娘?”
    陆承骁腮角紧绷,头一回后悔,不该把柳渔往这里边带,就算要赎人,白日里直接找了主事人商谈,也好过现在这样。
    他想得简单,只是柳渔清楚,白日来平白无故来说要赎人,赎的还是萧玉娘,别说红娘子让不让他们见人,就是萧玉娘怕也只当个笑话听听。
    柳渔手在袖摆遮掩下轻轻捏了捏陆承骁的手,这才笑着从他身后走出一步,道:“确是有相熟的姑娘,不知玉娘子此时可有空?”
    留仙阁能被称一声玉娘子的,自然是连续六年稳坐花魁之位的萧玉娘,众女哪有不知的,互望一眼,有些没趣,啧一声:“怪道瞧不上咱们呢。”
    转头去唤鸨母。
    红娘子本就在场间应酬,也留心到了这边,一唤便至。
    裹挟着一阵香风,人未到,笑先至,与上辈子一般无二的作派。
    待瞧见被一众女子围着的二人,那一双利眼先就把陆承骁二人上下打量了个透,从发冠到衣饰,再到长相气度,那是再老辣不过的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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