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槐花是哪个?正是镇上陈家帮工的陈妈那妹子,先还带着陈妈悄悄相过柳渔的那一个。
    因着一个姐姐在镇上大户人家做活,这陈槐花对镇上的大户人家可比村里这些人要了解得多些,常能从她姐那里听些边边角角的事情,这陆家,陈槐花可是如雷贯耳,无他,发迹得快呀,她姐那东家太太可太喜欢暗下里拿陆太太作比了,从出身到行事都要比一比,没想到这回连相媳妇都撞一块来了。
    陈槐花心里啧啧,前头还道是陈家儿子瞧上了渔儿丫头,可她姐来了那一回,后边也没见有动静了,倒是这陆太太来得快,自己亲自来了一趟,转天竟然媒人就到了。
    又想起上回她姐来时那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儿,遮遮掩掩的,那陈太太是生怕给人知晓了他们陈家打听渔儿丫头吧,啧,跟怕谁沾上她似的,看,现在比陈家富贵的陆家来了,可不就是她说的,柳渔这样好的姑娘,那有眼光的都得是抢着要,不说别的,只说下一代子孙,只要有她一半好看,想想都能美上天去。
    陈槐花已是想好了,下回再见她姐啊,要好好说说,瞧不起谁乡下姑娘呢,抢手着呢。
    不过这陈槐花虽喜凑热闹,却不是那起子好搬弄口舌的,说话尤其知分寸,除了跟自己家姐说道几句,在外边倒是口风严谨得很,尤其这会子陆家已经来提亲了,对于陈家原来打探过柳渔的事,她是捂在肚子里一个字儿也没往出透。
    乡下小村太闲了,闲得只要有一桩热闹都要逢人搬三句,于是不过一个多时辰,镇上陆家来柳康笙家提亲,陆家公子要娶柳渔的事就满村都传遍了。
    这不半上午的,呼啦啦一群村里人全围去了柳家瞧热闹攀交情去了。
    村民们以为的柳家,是柳康笙喜气洋洋,王氏笑意盈盈,给一众乡邻端条凳拿竹椅,一人泡上一碗茶,再拿些个自家收的炒花生炒瓜子招待招待,散散喜气儿的。
    可等一进柳家,来凑热闹的都傻眼了,这——哪哪也瞧不出喜气啊。
    柳康笙脸拉得跟驴脸有得拼了,王氏那一张脸可更精彩,跟染布桶里滚了一回似的,红红紫紫好不热闹,平日里最喜欢端长媳派头的伍氏影儿都没见,东屋里嗷嗷鬼嚎的——听着是柳大郎????
    村里人可不知道直白委婉怎么写,瞧瞧这场面,当下就有那嘴损又瞧热闹不嫌事大的问了:“哟,你们家这是怎么了,不是,王氏你这脸是被打的吧?”
    “东屋里嚎的,是大郎吧,这怎么了啊?你家渔儿呢?听说陆家来提亲了是不,就是在县里有布铺的那个陆家。”
    这里的话还没答呢,新一波人来了。
    热闹太大了,村里老少爷们都凑过来了,爱凑热闹的可不止娘们,爷们也是不差的,有那年纪和柳康笙一般爷爷辈的,一进门就道:“康笙,跟陆丰布铺的东家做了亲家,你这是要发了啊,回头你们家大郎、二郎、三郎是不是都能县里谋个活计了啊。”
    柳家不大的院子里外里挤了个水滞不通。
    柳村正挤在人群里啧啧,柳康笙这回要吐血吧,金凤凰折腾没了。
    想想昨天那妇人的交待,柳村正就冷眼旁观,倒看看柳康笙有没有脸说柳渔已经被他卖了。
    柳康笙当然没脸说,他原是想得好,做几天把戏,摆摆样子找柳渔,把声势弄浩大来,戏做足了,让村里人都知道是柳渔见天往镇上跑,招了人的眼才被人掠卖了,可他哪想到会有个陆家来提亲啊,现在可好,戏台子都还没来得及搭,一家子老少被村里瞧热闹的堵家里了。
    柳康笙脸色难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氏见家里来了这么一大群人,只觉被打得没脸见人,就避回了正屋去,柳家平日里最爱跟妇人嚼舌的伍氏今天缩东屋不敢出来,文氏挺着大肚子,就在堂屋站着不往人堆里扎,面上也瞧不出神色,而柳渔连影都还没见着,到这会儿谁还瞧不出点不对劲呢。
    有那瞧热闹不嫌事大的妇人起哄架秧子:“渔儿呢,出来说说话呗,以后嫁进陆家再想见着也不容易了,还指着她记着村里的伯娘婶子,以后去布铺买布能给些实惠呢。”
    谁交得出柳渔。
    陆承骁便是这时候到的,要打听柳康笙家实在太容易了些,村口一问,人家把路一指,说现在围着人最多的那一家指定就是。
    不说人如良玉的锦衣少年,只那一匹健硕的骏马,就引了一村子多少孩子奔跑着追在后边,陆承骁策马到了柳家门外时,围在院外的村民都看傻了眼。
    这是陆承骁第一次看到柳渔生活的地方,一眼可知的贫穷,然而他此时却生不出任何旁的思绪来,心中执着的唯有救人这一个念头。
    陆承骁翻身下马,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他在院中环视一眼,“敢问哪一位是柳渔柳姑娘的父亲?”
    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或许是身份,或许是一身寒意肃杀,谁也不敢把他当个年轻后生对待,当下都望柳康笙。
    柳康笙心里也生出几分惧意来:“我是。”
    “我是陆承骁,今日家父家母请媒人来,正是为我向柳姑娘提亲,媒人回去说柳姑娘被掠卖了,我来问一个说法。”
    掠卖了,人群炸了开去!
    柳渔被卖了!
    柳村正心里呸一声,掠卖,这老匹夫真敢说。
    村里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这好端端的怎么被掠卖了,有人扬声道:“柳康笙,别不是你看渔儿丫头生得好,暗下里把她给卖了吧?”
    这原是个与柳康笙不大对付的,随意一扯的话头,可柳康笙心虚气软,神色先就变了,只很快稳住,气急吼道:“柳二根你胡说什么,我柳康笙怎会卖女儿。”
    那柳二根可没错过柳康笙神色,呸一声道:“什么我胡说,柳渔也不是你亲生女儿,那是王氏前头带过来的,从小就没见你对她怎么好过,人没灶台高就洗衣做饭打柴样样会了,吃起东西来倒没她什么事,你看看你家柳燕穿的什么,你家那宝贝孙子穿的什么,柳渔丫头又穿的什么。就你也好意思说这话,掠卖我是不信的,要说你见钱眼开把她卖了我倒信,王氏那脸,是昨晚跟你撕打起来了吧。”
    柳二根每多说一句,陆承骁心中就更痛一分,柳渔说过她家中不好,甚至以烂泥、血蛭来形容,可他从来不知,她的处境已是这般艰难,才知她竟不是这家人亲生的,这所谓父亲,是继父。
    那日山神庙里他问起柳渔小时候都玩些什么,她细数来的全是家务,当时心酸,却远不如此时来得心痛。
    又有村人道:“欸,昨天你们家老大媳妇那个在县里的哥是不是驾了辆骡车进咱们村?我看到一眼,打一个来回就走了吧,在你们家都没呆到半盏茶时间,你说说,这是干什么来的啊。”
    豁,村里人的想象这一下全被展开了,倒是有个七八岁大的小子,说:“我昨天看到渔姐姐回来了呀,还没到中午的时候,我看着她进了村的。”
    这一下子柳康笙那句在镇上被掠卖哪里还站得住脚,柳二根媳妇是个厉害的,平日里就是个无事都要搅三分的性子,现下一听,很快猜出了什么,猛一下冲到柳家东屋,呯一声把门撞开,把个趴在屋里窗根底下瞧外边的伍氏给逮了个正着。
    “哟,瞧你平时挺爱热闹的,今天家里这么热闹,怎不出来待客呢。”
    “哟,大郎这是怎的了,怎么还卧床了?”
    柳康笙炸了,猛一下就冲进了东屋,把那妇人搡了出去:“闯我家屋子,柳二根家的,你是想干什么!”
    “我瞧瞧热闹呗,看是不是有人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心虚缩了起来。”
    到这里,人人心里都有一个真相了,柳渔被卖了,还和柳家老大两口子脱不了干系。
    昨日陪着陆太太来的那妇人突然想起来:“哦,昨天,昨天也是近中午,我陪着我家亲戚和陆家太太来过一趟,当时陆太太是想借着过来讨碗水喝的由头瞧一瞧渔儿丫头的,可柳家当时门户紧闭,是从里边闩上的,怎么敲也没人应,我就奇怪了,从里边闩上的,人自然在屋里啊,可就是没人应声,别不是那时候就把渔儿给绑了吧?”
    她说到这里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不是个莽的,怕柳康笙找后账说她张嘴胡吣,马上一指昨天路过的那个柳家邻居,“康旺,你来说说,昨天柳家是不是门从里边闩着了,当时你说看到柳家三房和王氏柳燕出门了,去宝峰寺上香了,是吧?”
    那人点头替她佐证:“是这么回事。”
    这下议论声止都止不住了。
    有人小声道:“昨天柳家二房是不是一家大小都回林氏娘家去了?”
    “是,说是给她娘家爹祝寿,提前几天去帮忙。”
    村里人可不是傻子,相反,都是人精哪,一时看向从东屋出来的柳康笙的目光那叫一个微妙,谁不知道柳家三房就大房生了个带把儿的啊,那宝哥儿简直金疙瘩,柳康笙偏心眼都偏得没边了,林氏平时没少在外边嚼这些舌根,满村就没有不知道的。
    这下子众人把线一对,二房一家全支走了,三房、王氏、柳燕也全被打发了去宝峰寺,宝峰寺那么远,最少也要歇一天,家里就只剩柳康笙和大房那两口子,偏偏伍氏那个在县里做赖子的哥还来了,呵。
    柳二根就嚷了出来:“柳康笙,合着你支开你们家所有人,帮着老大两口子合着老大媳妇那个娘家兄弟卖了渔儿,发黑心财是吧,还掠卖,这是要把屎盆子再扣回柳渔那丫头身上呗,说她见天往镇上去招摇才招来的祸事,真有你的,看不出来啊,弯弯绕不少。”
    “这也太毒了。”
    “不是亲生的,也养了十五年,平日里作践就算了,不是亲生的大家伙也不好说什么,把人给卖了就太狠了,渔丫头那长相,别不是卖到什么不好的地方吧?”
    “都能黑下心卖人了,你能指望卖到好地方去?你看就渔丫头那长相,陆家都上门说亲,陆家聘礼能少?连这个都不贪,那贪的指定更大啊。”
    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嘀咕全落进了柳康笙和刚被揪出来的伍氏耳中,这两个平日里在柳家第一等得意人,现在脸上只剩一片死白。
    而那一字字一句句,也全砸在了陆承骁心上。
    人心会痛到怎样的地步呢,陆承骁不知这世间有什么疼痛可以匹敌,有一瞬仿佛连呼吸都被绝望掠夺,更有一种恨意直袭胸臆,他看着柳康笙,那一瞬竟生出了亲手手刃了恶首的念头。
    可想到柳渔现在还不知落在哪里,所有的恨意就都强行压了下去。
    他行至柳康笙面前,冷漠地俯视着他:“卖柳渔,你不是图财吗?你可知我陆家给儿媳的聘礼是多少?”
    柳康笙被他眼中的冷漠蜇得一窒,村民的议论声也都静默了下来。
    “去岁我二哥娶妻,聘银是九十九两。”陆承骁看着柳康笙,一字一句道:“柳渔昨天才失了踪,人就是送出去也还要时间,你只要告诉我,她人在哪,你们卖给了谁,只要顺利把人追回,这聘金我一分不少送来你们柳家。”
    人群哗然,九十九两。
    就连伍氏心里都痛得直抽抽。
    九十九两!九十九两!早知道柳渔嫁个镇上的儿郎就能得聘金九十九两,以后还能长长久久压榨,她为什么要贪图八十两去卖柳渔,还白白遭了那样滔天的大祸。
    伍氏悔,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悔得血气直往头上冲,啪一下腿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不由就看柳康笙,对九十九两的贪婪明晃晃显在了脸上。
    只有公爹柳康笙知道昨晚那些是什么人,知道柳渔被卖去了哪里。
    柳康笙却是强咽了涌上来的血气,咬死了牙道:“确实不知,她可能是进村了,但绝对没回家,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二儿媳是回娘家祝寿的,三儿媳去宝峰寺求子,一切不过是巧合。”
    陆承骁却不再听他强扯遮羞布,而是径直阔步闯了柳家东屋。
    东屋床上,柳大郎把外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只要他卖柳渔的事一被坐实,他以后就是阴沟里的臭虫,什么名声也没了,现在别说嚎,就是痛死了也只敢咬着牙,吭哧都不敢吭哧一声,更不敢发出丁点痛呼,怕被人知道他子孙根被废了,但凡走漏了丁点风声,他也就不用再活了,没脸活着。
    所以就是心里把柳渔恨死,身上痛死,他现在也是一声也不敢吱,如果有地缝,恨不能躲进地缝里隐了身才好。
    陆承骁便是这时候到了柳大郎床前,如玉的少年,却是一脸森寒的戾气:“是你卖的柳渔?”
    柳大郎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冒寒气,连连摇头:“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陆承骁陡然扼住他喉咙,指尖的力道一瞬加重,柳大郎很快翻起了白眼。
    他想杀他,这人真的想杀了他。
    柳大郎在那一瞬间无比清醒的意识到,这位陆三公子想要他的命。
    后脚追进来的柳康笙和伍氏,一进门看到的就是柳大郎被陆承骁扼住喉咙双眼直翻白拼命挣扎的样子,柳康笙几乎是飞扑着过去的,却连陆承骁的衣角都没挨着就被一脚踹了出去,而伍氏看到柳康笙被踹飞,连扑过去的勇气都没有,只敢尖叫:“杀人了!”
    陆承骁全不理会,只是手下又施了力道:“说是不说!”
    柳大郎两手扣着陆承骁手臂,拼命的想要点头。
    空气终于入了肺腑,他狼狈的大口喘着气,在陆承骁指节微动时如惊弓之鸟一般往后缩了缩: “我说,我说,柳渔不是我卖的,我半道上就被她把捂嘴的药巾子反堵在我嘴上了,我昏过去了,后边出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全不知道。”
    哦嗐,承认了!屋外的村民哗然。“真是柳家老大卖了渔儿丫头啊。”
    柳大郎意识到说漏,忙描补:“不是卖,是送她去富户家做妾的,是送她过好日子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舅兄伍金安排的,我昏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伍金带柳渔去哪了。”
    陆承骁听到妾字,腮角绷得死紧,双拳紧握,强忍着问:“那伍金呢?”
    柳大郎连连摇头,也知道是碰上煞星了,这会子只想自保,全不顾伍金死活了,道:“你去县里东凌巷东数第三号院找,伍金就住那里,原说好的也是把柳渔先送到他那里安置,等牙婆来领人的。”
    消息终于套了出来,陆承骁再不肯忍,照着柳大郎下颌就是一拳,屋里柳大郎杀猪一样的叫声响了一声就没音了,被陆承骁一拳砸昏了过去,柳康笙的暴喝响起:“你是想杀人啊!大郎、大郎!”又是呼呼喝喝叫伍氏快请柳郎中的声音。
    门从里边拉开,陆承骁大步离去,翻身跨马就直奔安宜县方向。
    八宝驾着骡车一路赶得快飞起,陆洵和陈氏赶到的时候也只看到儿子策马远去的一个背影,和柳家沸滚盈天的鬼哭狼嚎。
    等陈氏看到那日招待她的妇人,问清了原委后,也是惊呆了。
    她知道这姑娘家中情况不好,也知道她不是柳家亲生女,可昨日她在门外的时候,那姑娘许就是在门内被父兄给捆了,陈氏手就轻轻颤了起来,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
    “这柳家,什么东西!”
    坐回骡车里就直揉额角,好半天,跟陆洵道:“我知道那姑娘不容易,却没想到是生在这样一个豺狼窝里。”
    心里那一瞬间想起,真要结了这样一门亲,往后怕是几十年都没得清静,她是不挑门户,可亲家如果是这样的人,也是膈应。
    这念头只是一闪,陈氏头疼:“现在可怎么好,我看承骁对那姑娘着紧得很,人追回来了还好,人若追不回来……”陈氏都不敢想。
    陆洵拍拍她的手,道:“别急,这不是问出点眉目来了吗,才是昨日的事,人送到县里恐怕天都快黑了,运气好些,想是还追得上。”
    牙婆买人,一个地方总不会只买一个,通常都要停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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