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的官差便服出行,搜查京城大大小小的书局,但凡有做雕版的,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偏生上官奥有一间小书局,不为赚钱,就是印些四处收集来的散诗词,结印成册供自己消遣罢了。
    上官长史买了这么一间小书局,也不是凑巧的事,他自小便喜欢雕刻,年纪稍长,还去街上寻师傅一道学习,进宫当差后也常常朝百坊司跑。
    他手巧聪慧,长进很快,少年时就因玉雕颇有名气,但凡有名气的,起在手法上自成一派,拿到市场上卖卖,旁人瞧得出真假好坏,也好给价。
    好巧不巧,官差从小书局里搜出了多份雕版印制的伪罪己诏,再细细查找,便从一堆废弃的木版里找出了尚未来得及烧毁的伪诏雕版。
    官差亲自登府与上官奥对峙,上官奥只说了一句话:“这是嫁祸。”
    可你要说嫁祸,确实是上官奥的字迹,分毫不差,就像纸上原原本本抠下来似的。
    此事刚起,坊间又有风言风语,说是上官奥与贵妃娘娘青梅竹马,此次回京述职,两人宫闱间密会,在紫禁城里头都传开了。
    流言蜚语就跟飞虫似的,一开始只是个不起眼的卵,渐渐发酵,待时机成熟,便破卵而出,扑棱着翅膀朝天下飞去了,又生出一堆一堆恼人的幺蛾子。
    孙贵妃早产一事亦是在坊间被各种添油加醋,胡乱说一通,甚至罔顾了贵妃有孕之时上官长史尚在千里之外的事实,认定只有私通才会早产。
    紫禁城里不是有全天下最好的医师么,还有敬事房认认真真数算着日子,太医和敬事房不会错,错的是贵妃娘娘。
    反正千错万错,女人的错,女人怎么会早产呢?一定是通奸了。
    莫论古时今日,平民布衣还是帝王之家,女子怀胎九月,在腹中艰难孕育骨血,至落地成胎,与鬼门关前走一遭无异。
    却还要为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承担莫须有的罪责和骂名。
    在这一件事上,天下女子皆苦。
    宁妃得到消息时正垂着眼认真绣花,淡淡地嗯了一声,半天没什么反应,直到收了最后一针,才悠悠地放下针线。
    “伺候本宫沐浴更衣,备好上香用的供果和纸钱。”
    乾清宫中,毕灵渊垂首批着折子,正要开口叱骂批阅的这个地方官擅专僭越,就听见吴用一声着急忙慌的“皇上”抢在他的前头。
    毕灵渊憋着气,恨恨地合上折子干脆将火撒在他头上:“御前失态,成何体统!”
    吴用心跳得厉害,膝盖虚软地跪下,颤声道:“兵部尚书上官镛大人……在、在午门!”
    “不是已经退朝了吗,他在午门做什么?”
    毕灵渊搁下手中的朱笔,抓起桌上的玉珏握在掌中,越过吴用径直往外走去。
    吴用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拍拍膝盖,小跑着跟了上去,气喘吁吁地说道:“上官大人要斩子啊皇上!”
    “斩子?”毕灵渊不由自主地…杦玐尓骝叄玐绫叄梧……顿住,挺直脊背,震惊地看向吴用。
    随即回过神,胸中陡然翻腾起了滔天的怒意:“斩子?谁许他斩!反了天了!”
    说着,大步流星地朝着午门的方向走了去,越走越快,甚至于要跑起来。
    惨烈春光
    毕灵渊赶到午门时,只见上官镛一人跪在地上,
    狗头铡的刀刃在春光中闪着凛冽的锋芒,衬着鲜血,更叫这份春光尤为惨烈。
    他上次看见上官奥时,是与他在棋桌前对座,
    黑白落子之间,你来我往,说的都是西疆的风土人情,还评点了一番难缠的各州刺史,说到兴头上,他还拍着桌子,哼唱了几句西疆异域小调。
    经过几年西疆风霜的磨砺,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对朝廷、对他这个皇帝,他是一片赤忱,藏不得半分假。
    所以当宁妃引着他前去寿阳宫找孙贵妃对峙、当陆晗蕊替二人遮掩时,他纵有千万般的不情愿,回想起上官奥的眼神时,还是决意不再追究。
    上官奥提起西疆时眼睛中闪着光彩,他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从小锦衣玉食,长成了多少女子倾心的世家公子。
    他却说还要回西疆去。
    他鼻头一酸,为了掩饰圣上的威仪,故意笑着打趣他是在西疆那地有心上人了。
    上官奥抿唇笑了笑,垂眼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他:“微臣是为了朝廷和皇上定意留在西疆,至于娶妻生子……微臣还没有想过。”
    昨日种种历历在目,不过展眼的功夫,再见上官奥,却是他孤零零的头颅,身首分离。
    “上官镛……上官镛!!”
    毕灵渊几乎喘不过气,一遍又一遍,咬牙切齿地念着他的名字,恨不得当即就将他抽筋剥皮。
    上官镛定定地跪着,冲着毕灵渊深深地埋下头去,一张口,声音苍老得可怕,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老臣惶恐,自少时得先帝青眼,尽忠报效于朝廷,至今三十年有矣,老臣昏聩无能,教子无方,孽子自小偏爱雕琢,终为奸人所误,犯下此等滔天大罪,子不教父之过,请圣上赐老臣死罪。”
    “滚!”
    毕灵渊缓缓闭上眼,忍耐着骂了一句,然后疾步走上前去,走了两步,竟有些畏惧,不敢再上前。
    他重重地喘了两口气,涌入的却都是扑鼻的血腥味。
    他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走到上官奥的尸首前,他单膝跪在地上,将那颗滚落在一旁的头颅捡起来,轻轻拂开凌乱的长发。
    上官奥神色如常,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好像睡着了一般。
    毕灵渊看着看着,肩膀突然轻轻颤抖起来,眼泪无声地垂落在他的黑发上。
    广阔的午门,只有风声,天地万物都失色,唯有铡刀那一抹残酷的血红。
    离午门不远的地方,孙贵妃虚弱地靠着石狮子,脸色惨白无比。
    金雀赶忙扶着她:“贵妃娘娘,咱们快回去吧!这里不是后宫该来的地方!”
    孙贵妃不发一言,一把将金雀推开,她死死地抿着唇,连哭声都消没了。
    那是她从小就喜欢的少年郎,小时候姐妹们互相簪花扮新娘子,大家都抢着要做宫里的娘娘,孙月容却扭着身子,笑嘻嘻道:“我要做上官的妻子。”
    明明已经尘封的往事,突然像被打开了匣,海水般汹涌而至。
    上香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活过来了一般,
    她恍然,自从进宫后,她便把与上官的往事种种锁了起来,不再去碰触。
    在紫禁城里的这些年,她活得就像具行尸走肉,仔细想一想,竟没有一刻是欢喜快乐的,要说有……
    竟然是不久前,在园子中与上官奥不经意间的重逢。
    她一时惶然失措,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是贵妃,仪态万千,是姹紫嫣红的花丛里最娇艳的那一朵,可蓦然遇见上官奥的一刻,她竟眼神闪烁,方觉得自己在紫禁城里的这些年早已变得面目可憎。
    原来失去了那么多年。
    孙贵妃抬头,茫然地望着紫禁城上空,金雀见贵妃神色凄惶,也随着她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我孙月容这些年为了什么?你告诉我!”
    孙贵妃终于忍耐不住,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金雀也跟着哭了起来,伸手去拉贵妃:“娘娘,咱们回去吧,要是被人看见,您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陆晗蕊找到孙贵妃的时候,她正
    抱着膝盖,靠在石狮子背后的阴影里,直到她来了,才有些迟钝地抬起头,眯眼看她。
    往日里漂亮的杏眼已经哭肿了。
    陆晗蕊来的路上全才已经把一切经过原原本本说了,虽然没亲眼瞧见上官长史的惨状,但还是红了红眼圈,不忍细想。
    她轻轻地蹲下身子,朝着孙贵妃伸出手,试探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公主还等着你回去。”
    “公主……”
    孙贵妃微微回过神,喃喃地念着,看向陆晗蕊,
    “不做公主也没关系,以后一定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愿意嫁人也没关系,随性自在地过一生就很好很好了,爱一个人,太苦了。”
    孙贵妃念着最后这句话,勾起了伤心事,无法控制地哭了起来。
    陆晗蕊擦了擦眼中的泪,朝金雀和琴柔使了使眼色,两人立马心领神会,上前将孙贵妃搀扶起来。
    回去的一路上并未有宫人来阻拦,甚至连侍卫也没有,陆晗蕊原本还叫全才探路,但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
    陆晗蕊走在最后,缓缓地顿住脚步,转身朝后望去。
    高大巍峨的宫墙静默,日影西斜,为紫禁城染上一层陈旧的暮色。
    他一直都在她身后。
    孙贵妃失去了心底最爱的竹马,毕灵渊失去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心腹臣子,他也不好受。
    宁妃沐浴更衣后,便叫宫女用食盒将供果和香纸装好,拎着一道往理光寺去了。
    宫女芳若跟在宁妃身后,有些迟疑,小心地问宁妃:“娘娘,咱们去理光寺不会叫太后怪罪吧?”
    理光寺原是紫禁城北面的一处废寺,年久失修,太后礼佛后偶尔经过,见之便佛心大起,命内务府好生修缮。
    宁妃以前在太后跟前当差,晓得太后的人生里就没有“偶尔”两字,自然,她的事没有小事。
    正巧申黎丞相的侄子申冰在户部当差宁妃思量了一番,便由申冰任皇室采办一职。
    内务府的皇室买办这种肥缺,都是由世家子弟承袭,
    申氏算是后起之秀,丞相又是太后一党,
    把这个肥缺丢给申冰是理所当然的,太后满意,她自己也可在丞相那处结个善缘。
    以后日子还长,少不了要经常打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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