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挂着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地提着三个大字“风雅斋”,看着倒像是丞相大人的书房。江槿月微微眯起眼眸,难道那条密道藏在书房里?
    正当她心生疑惑之际,一道白影自风雅斋外的树丛中窜出。王芷兰仿佛做贼心虚,伸长了脖颈东看西看,直到确认此处再没有旁人了,才拍拍胸脯,长出了一口气。
    一橘一白两道身影默然而立,两个女人相视一眼,又同时把目光投向了江槿月。她们的眼神中满含着紧张、怯懦,还有憧憬和激动。
    别是把她当成救世主了吧?江槿月莞尔一笑,缓步走上前去,语气更是和气:“王芷兰,你哑巴了?”
    自己都来了,她半天不吭声,只知道在这里挤眉弄眼,真是莫名其妙。
    “你这张嘴真是……算了,快快快!”王芷兰强忍住怒意,一边催促着一边拉她,“这位是云姨娘。她说鬼魂大都藏在密道里,这密道很隐蔽,几乎没人知道。”
    又是密道,这倒是符合丞相的作风,临城那座鬼村亦是藏在密道之后。
    江槿月抬眼打量着云姨娘,对方面庞清瘦,样子沉静内敛,始终低垂着双眼,仿佛心有顾虑。
    “云姨娘,那就有劳了?”江槿月对她微微颔首,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江小姐千万别客气!”云姨娘有些惶恐,讷讷地冲她行了一礼,“还请……江小姐替我救出父母亲。”
    听她这意思,丞相大人连自己妾室的父母都不放过?怎么说他们也能攀上点亲戚关系,丞相何必把事做绝?江槿月紧抿着唇,说话轻声细语:“我自当全力以赴。”
    “唉,我还以为江乘清已经够狠心了,没想到啊,世上还有这种人。”连王芷兰这般心思狠毒的人,都禁不住对此啧啧称奇。
    “事不宜迟,快上路吧。”江槿月微微一笑,示意她们两个走前面,回首遥望了一眼前院的方向。
    云姨娘负责打头阵,万般小心地推开风雅斋的大门,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向书架。只见她动作飞快地在书架上摸索了一番,也不知是触动了哪个机关,不多时,另一侧的墙面上便现出了条密道来。
    又是与书架有关,看不出来,丞相大人还挺执着于此。江槿月望着一团漆黑的密道入口,轻轻握紧了手中的毛笔。王芷兰显然还记得被缚梦打了头这档子事,眼中霎时间闪过一丝胆怯。
    见她们谁也没有挪动一步,云姨娘面露疑惑,左右看了看,生怕被人发现似的,连声催促:“江小姐,我们快走吧!再拖下去,万一被老爷发现了,可就坏了。”
    闻言,江槿月漫不经心地将视线从地面收回,仿佛无意地问她:“云姨娘稍安勿躁,我尚有一事不明。你既知道密道所在,为何不自己救他们离开?”
    “鬼魂都被法阵锁住、陷入沉睡,我一个凡人,根本无力破阵。”云姨娘无可奈何地低着头,眼中满是羞愤与沉痛。
    毕竟身生父母死后仍不得安息,魂魄还要为人所用,而下手之人却是自家老爷。此事任谁听了都得说一句:惨绝人寰。
    真是造化弄人,也不知云姨娘和丞相有何不为人知的过往,想来若非深仇大恨,也到不了这一步。江槿月点点头,意味深长地一笑:“既然如此,你带路吧。王芷兰,你也去前面。”
    云姨娘忙不迭地点头,想也没想就转身猫着腰钻了进去,边往里走边急切道:“江小姐,时候不等人,还请尽快吧。”
    密道入口过于狭窄,最多只能容一人通行。步入密道后,一阵混合着死意的寒风瞬间拍打在她的脸上,叫她双眉紧蹙。
    虽未见鬼怪,哭声却早已入耳,比之前听到的更为清晰,也愈发近了。看来这条密道中确实藏有鬼怪,凝望着王芷兰的背影,江槿月轻叹一声:“王姨娘。”
    眼前瘦得不成人形的身子顿了顿,王芷兰无法回头,只“啧”了一声,语气微怒:“江槿月,你不会怕了吧?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也不嫌丢人。”
    “不怕,我就是叫叫你。”江槿月沉默片刻,于黑暗中露出个清隽的笑容,指尖轻轻摸了摸掌心的九幽令。
    行了数十步后,三人眼前豁然开朗。原本极度狭窄的密道瞬间拓宽十倍不止,前方拐角处还燃着幽幽灯火,极重的血腥味自潮湿阴冷的墙后传来。
    转过弯来,待看清眼前的场景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江槿月还是瞬间头皮发麻。
    眼前是一具被破败的衣物包裹着的白骨。
    这具骸骨就那么静静地靠在墙角,右手中握着一把生锈的菜刀,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正好朝着她们这边,就好像他正死死盯着她们一般。
    “丞相大人,还真是病得不轻。”江槿月抿了抿唇,自言自语。
    虽不知这具骸骨是谁,亦不知丞相大人为何要将其放在这里,可他每日走入密道时,就不会看得心里发毛?他就不会良心不安?
    云姨娘脸色惨白,回头对她们两个摇了摇头,恨声长叹:“陈瀚如就是这样的人,你们现在看到的还不到万分之一。”
    此话一出,又惹得王芷兰唏嘘不已。
    逝者为大,走过骸骨身旁时,江槿月停步对他鞠了一躬,复又跟上了她们。越往密道深处走,空气就愈发稀薄。她几乎要呼吸困难,周身的血液都要凝结,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直到在最前方带路的云姨娘发出了一声欣喜的惊呼声,回过头对她们招手,急切地示意她们快些过去:“我们到了!你们快看,他们都在这里!”
    抱着双臂的江槿月轻轻吸了吸鼻子,一张脸被冻得几乎不剩半点血色。都不需要云姨娘多说,这地方能冷成这样,绝对藏了不少鬼。
    她抬起头朝里张望了一番,一眼就看到了巨大的紫黑色阵法正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如同最坚韧的囚笼一般笼罩在众鬼上方。
    阵法顶部是一弯新月,隐隐有黑雾盘旋不去,瞧着仿佛与上回在鬼村看到的那个差不多。
    再看那些受困于此阵的鬼魂,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头顶都贴着金黄色符篆。无论是锦衣华服之人也好,是一身方领圆冠也罢,都是双目紧紧合拢,站得整整齐齐,深陷于幻梦之中。
    哪怕他们并未醒来,脸上却是神色不同,有人满脸泪痕、哭得凄惨,想来她方才听到的哭声就是从这些人嘴里传来的。
    她粗略计算了一番,确是不下百人。鬼魂数量如此之多,还有这么个阵法,事情变得愈发棘手。
    望着巨大的法阵,江槿月尝试着将手指伸了过去,刚一触到紫光,就飞快地收了手,转身询问道:“云姨娘,你可知道,丞相大人为何要将他们关在此处?阵法又要如何破解?”
    闻言,云姨娘直摇头,苦笑着答道:“老爷的事,哪里会和我一个妇人说?老爷的书房从不让人进的,阵法我更是一窍不通。不如你试试用撞的?”
    “江槿月,你的那支毛笔不是很厉害吗?破个阵法而已,肯定不在话下吧!”王芷兰兴奋地舔着嘴角,仿佛对她格外信任。
    “云姨娘,我还是不明白。”江槿月苦恼地撇了撇嘴,垂下眼眸心不在焉地问,“在我看来,丞相大人若想谋夺江山,弑君就是,太子可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啊。”
    云姨娘犹豫了片刻,蹙起一双柳叶眉,嗫嚅着:“江小姐,我是女子,从不议论政事。救人要紧,这些事能不能晚点儿再议?”
    “我还没问完,你们两个急什么?”江槿月作势就要转身,却连头都没回过去,就对她们露出了个笑容,“你方才说,书房平日里都不让人进。那为何今日却不上锁?你又是如何得知密道所在?”
    一连数个问题,将云姨娘问得脸色铁青,半晌没有应答。
    见她不吱声了,江槿月负手而立,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毛笔:“还有,方才给我递信的丫鬟也是鬼怪,对吧?就和你们两个一样,都是脚跟朝前而不自知的蠢货罢了。”
    说罢,她再不掩饰眼中的嘲讽之色,悠悠然地拿笔杆指了指云姨娘的鞋,冷冷道:“你们这么想让我破阵,我当然不能让你们称心如意了。”
    今日她本就对丞相府的人多有戒备,方才云姨娘在她前头引路时,好巧不巧又让她借着月光瞧见了对方前后颠倒的脚。
    既然云姨娘并非活人,那她何以张口就说她只是个凡人,所以才无力破阵呢?
    故而,方才江槿月看到阵法时,也只试探着用指尖轻触。仅仅一瞬的工夫,她便察觉到这个阵法并不能将活人隔绝在外,反倒是想将她吸入阵眼之中。
    至此,这二位的心思可谓昭然若揭。若非她心中尚有许多疑问,早就和她们翻脸了,谁知这位云姨娘是个口风严密的,她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眼见着瞒不下去了,王芷兰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不禁失声问:“你是什么时候……”
    云姨娘低着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脚,嗤笑一声打断了王芷兰的话:“你都猜到了,竟然还敢跟来?真是胆子不小啊。”
    “我要是不来,怎么能让你心甘情愿替我带路?”江槿月腼腆地笑了笑,攥着狼毫毛笔,语气淡然,“王芷兰,从一开始我就不信你的话。”
    早在发觉是王芷兰藏在江家作乱时,她就百思不得其解。丞相此举是想伤江乘清性命吗?还是老问题,他要想除掉谁,直接派小鬼来不就是了?
    想来想去,丞相这么做的原因大约也就两个。一来是为引她注意,哪怕父女不和,知晓鬼怪作乱,她也不会坐视不理。二来,丞相是想借王芷兰之口,引她前来丞相府,他们好来个瓮中捉鳖。
    对她的话,王芷兰显然很不服气:“我的话合情合理!还不是你这妮子诡计多端?落到我手里,我今天非要扒了你的皮不可!”
    眼见着王芷兰恢复了张牙舞爪的模样,江槿月却神色平静,轻声作答:“一个失去了孩子的女鬼,对丞相深恶痛绝,所以想与我合作,听着确是合情合理。”
    “是啊,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王芷兰满脸得意,自觉说得天衣无缝,装可怜更是装到位了,否则也不可能把人骗来这里。
    江槿月懒洋洋地歪了歪头,瞥了她一眼,把手一摊:“这种话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可不合理。你最多让我下去给你儿子陪葬,你现在不正是这么做的吗?”
    临城三怪被她灭了个干干净净,闹出来的动静可不小。此事都过去半月了,哪怕消息再不灵通,丞相也该知晓了。他不来和她算账都算好了,还好心请她上门赴宴?
    偏偏王芷兰才告诉她丞相府藏有鬼怪,丞相大人的请帖就来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明明他在家里豢养鬼物,不藏着掖着也就罢了,还大摇大摆地请人进门?
    “你还和她多废话做什么?”云姨娘都快被王芷兰气笑了,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你看不出来她在拖延时间吗?江小姐,怀王殿下现下自身难保,是没法来救你了,你就省点心吧。”
    他自身难保?江槿月怔了怔,眼中终于有了一丝错愕,忍不住攥紧了笔杆。
    见她这副神情,王芷兰大为得意,仿佛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劳,对她冷嘲热讽了起来:“你还不知道吧?今天相府藏了几十只鬼,你以为丞相打算用它们来对付谁?他今天必死无疑。”
    两个女鬼脸上的笑都快溢出来了,望着面前沉默不语的年轻姑娘,云姨娘近乎残忍地幸灾乐祸道:“江小姐,早些束手就擒,或许主人一高兴,还能允你替他收尸。”
    看来丞相还是对她有所误解,竟然觉得两只鬼就能对付得了她。江槿月轻嗤一声,执笔上前一步:“哦。既然如此,我就不陪你们玩了。先除掉你们,再回去收拾剩下的。”
    闻言,云姨娘突然咧开嘴笑了,一张樱桃小嘴裂到了耳朵根,鲜血顺着脸庞滑落。她哈哈大笑着,舔着嘴唇反问:“你果然一无所觉。这里还藏有另一重阵法,你不如看看,你的法器还有没有法力?”
    “缚梦?”江槿月垂眸唤道,不出所料的是,手中的毛笔给不出半点回应。
    “自进入密道,我就时刻注意着,你身上一点法力流动都没有。那支笔受到了极大的压制,你还是莫要抵抗了。”云姨娘嘿嘿笑着,满脸嘲讽地看着对方愈发阴沉的脸色。
    江槿月冷笑一声,反问她:“我如果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丞相大人就能置身事外吗?你们怕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江小姐,你就老实点留下吧,自然有‘人’会替你回去的。”云姨娘兴奋地砸吧砸吧嘴,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的怀王殿下也是。”
    这话倒也是。鬼怪化形,自然能瞒天过海。譬如蜉蝣岛上那个红衣姑娘,看着就与常人无甚区别。
    想到沈长明,江槿月脸色微沉,望着两个越走越近的、笑声震天的女鬼,冷冷地问道:“丞相大人费尽心思,究竟有何打算?”
    “江小姐,你还以为怀王殿下会来救你吗?别再拖延了。”云姨娘气焰嚣张,冷笑道,“自打你走入丞相府那刻起,你就逃不掉了。”
    两个女鬼相视一眼,狞笑着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走来。一个指甲泛着幽幽寒光、嘴角淌着鲜血,一个眼中尽是森然恨意。
    若非丞相要她们留江槿月一命,只怕王芷兰能第一个把她生吞活剥,连魂都不剩。
    阴风拂面,穷凶极恶的女鬼守住了唯一出路,身后是诡异的阵法和随时可能醒来的冤魂。江槿月攥着毫无动静的毛笔,低垂着头半晌不语。
    两个女鬼只当她是放弃抵抗了,眼中显露出了狂喜,都打算捉住她好向丞相讨赏,没准就能换来自己家人重获自由。
    待她们之间不过一步之遥时,江槿月蓦然抬起头,忽闪的杏眼中泛起血色流光。她抬起始终背在身后的右手,九幽令血光大盛,照亮了她的面庞。
    “我何曾要他来救我?你们倒是提醒我了,他还在等我回去呢。”
    她话音刚落,血光散尽后,两道修长的身影在她左右出现。一黑一白,均是头戴高帽、脸色铁青,手持银光闪闪的勾魂锁链,对两个女鬼冷冷一笑。
    两位姨娘脸上充满着嘲笑意味的笑容僵住了,满眼惊恐地惨叫一声,本能地想要逃跑,却已先一步被勾魂锁链扼住咽喉。
    小姑娘一身素雅的青色长裙,看着言笑晏晏、温婉娴静,此刻比黑白无常更像鬼魅。
    她抬眸望向她们,笑容款款:“自你们想骗我那刻起,你们就已经逃不掉了。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们最好老实回答。”
    既知道今日是鸿门宴,要来,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丞相知道她手中有缚梦和九幽令,自然会防她一手,将布局的重点放在她的法器上。
    而相对的,丞相便不会再看重其他事,甚至于,会忽略掉一些旁的因素。
    譬如,丞相府鬼魂横行、阴气太重,就连黑白无常偷偷混入相府,都叫人难以察觉。
    又譬如,九幽令除了驱使鬼魂、操控活人,是否还能供鬼魂藏身?
    您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是,但又不完全是。
    时过境迁,看江槿月一脸悠闲自在的样子,王芷兰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云姨娘跪倒在地,笑容森然:“你很得意?可怀王他……”
    她本想说,即便你识破了一切,也救不了怀王殿下的命。
    谁知,云姨娘话都没说完,就见江槿月猛地掰断了手中的狼毫毛笔,笑吟吟地把笔杆一扔:“它当然不会理我啦,因为我拿错了。你们不妨猜猜,真正的缚梦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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