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他们如今还是朋友。
    “只要燕兄不嫌,我便当不离不弃……”
    种苏的耳边响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来了?”
    长鸾殿外,谭德德与谭笑笑站廊檐下,朝种苏笑道。
    种苏点点头,也回以笑颜。
    种苏如今跟谭德德谭笑笑已十分熟稔,这师徒二人一个圆圆胖胖,如同弥勒佛,一个瘦瘦长长,形似竹竿,俱一样的逢人三分笑,永远笑眯眯。
    只是谭德德从前那笑容是公式化,圆滑客气的,如今却蕴含几分热情与殷勤。
    谭笑笑倒一直是那模样,种苏在宫外见过他数面,自是熟些,也对他一笑。
    种苏走进殿中,站在厅内,行了个礼。
    大康并没有时时见到天子必跪拜的规定,李妄虽不好伺候,这方面倒并不讲究,除了最初几次外,种苏现下也不用跪拜,只站着行礼便可,李妄还在忙,嗯了一声,种苏便自行坐到一旁桌后,等他忙完。
    “今日吃什么?”种苏小声问。
    谭笑笑便把食单拿来,种苏看过,点点头,很满意。
    皇宫里的膳食自不必说,更何况是御膳,样样精美绝伦,种苏也算吃过不少好东西,却仍长了不少见识,许多东西民间从未见过,哪怕同样的食材,宫中做法花样百出,也全然不同。
    种苏起初还有点不自在,但慢慢的便放开了。
    她本性开朗,自小不受约束,跟什么人都能相处,心神稳定后,便不再惊惶,亦不再东想西想,再则没什么功利心,虽然仍求保住小命,但那非一夕一朝之事,反而能够顺其自然,寻常以待,更何况……
    种苏喝了口水,一瞥李妄。
    李妄批阅过一折子,放下,而后又要另取一本,这时种苏咳了一声。
    “陛下,该进午膳了。”种苏笑着说。
    李妄看了一眼种苏,眉头微抬,而后站起身来,结束了这半日公务。
    ……更何况,李妄平日里总是威迫感十足,面容阴郁,眼神冷峻,但每当种苏来时,会不自觉的缓和许多。
    这样的李妄,让种苏找到了跟“燕回”时的感觉,日渐熟悉,习惯,于是越来越自然自在。
    “咦,这是藕吗,怎么做的?”
    种苏吃到一道藕菜,孔里灌了肉沫,既有藕的清香,又有醇香肉味,外头不少酒楼里都有这道菜,其味却远逊于此。
    李妄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已经习惯了种苏的提问,在宫外便如是,但凡吃到什么好吃好喝的,种苏便会顺带研究下它的做法,究竟好在哪里,这也是为何很多东西谈起来,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
    这样的问题在宫外种苏能给李妄解释的清楚明白,宫内李妄却无法回答。
    李妄说:“叫膳房的人来。”
    很快,御膳房总管带着今日掌厨匆匆而来,进入殿中。
    “回陛下,回种大人,此菜名为九珠连星,所选皆为九孔藕,九孔中灌入微熏过的鲜肉……”
    这菜看着简单,功夫却都在细微处,从材料到火候,无不所用其极,连打底的汤汁,亦用数十道鲜珍,熬制数个时辰……是以看着朴素的东西,却鲜美无比。
    “怪不得。”种苏听的连连点头,这么好的东西,当然要多吃点。
    “陛下尝尝看,当真好吃。”种苏如在外头一样,吃到好吃的,就忍不住分享给李妄。
    李妄向来吃的少,但也像在外头一样,听到种苏这样说,便从善如流,挟起一块,尝尝看。
    殿中一片静谧。
    膳房总管与掌厨立在一旁,满脸紧张。
    “如何如何。”种苏看着李妄,满脸期待。
    “不错。”李妄说。
    膳房总管与掌厨房顿时大松一口气,皇帝的饮食向来难伺候,心思用尽,这些年也只能算无功无过,这些日子因这种大人的关系,被传唤面圣了好几回,虽未得什么实质奖赏,但李妄的一句“不错”已是莫大殊荣。
    而种苏最后吃的干干净净,亦是最好的嘉奖。
    更重要的是,有种苏在,李妄似乎能吃,或者说愿意尝试的东西更多一些。
    “种大人有什么想吃的,尽可以说。”
    私下里,膳房总管朝谭德德打听种苏的口味,虽不能让种苏点菜,决定李妄的食单,但至少可以做个参照。
    御膳房有了方向,简直前所未有的充满干劲。
    种苏吃过午膳,没有即刻离开,而是稍作片刻,便起身,跟着李妄走出殿外。
    李妄每日也不是尽坐着不动,处理朝政外,或适当休憩,或看看书,天气好的时候也会外出走走,因心疾之故,不宜太过剧烈的运动,但一般的骑射却是可行的,有时便会去骑骑马,校场上射射箭。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只要李妄让跟着,种苏便兴兴头头跟着。皇宫里头也是很有看头,有很多乐趣的。
    和风习习,阳光耀眼,花园里花儿竞相绽放,缤纷灿烂。
    “咦,这是什么花?”
    种苏走在园子里,皇宫恢弘,占地上千亩,李妄虽不热衷这些外物,宫人们却不敢懈怠,各殿园林皆被打理的很好,景致十分美观。
    种苏看了不少宫外没有的奇花异草,大开眼界,相当喜欢。
    “种大人看花儿的样子,跟花儿一样好看。”
    谭德德忍不住笑道。
    许多人旁敲侧击打听种苏跟李妄到底在做些什么,谭德德只呵呵一笑。
    一则不能说,二则说出来可能没人信,他们就真的只是吃饭便吃饭,赏景便赏景。
    谭德德上回与谭笑笑打赌,生平第一次输给了徒弟,当真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这种瑞大人所做之事,桩桩件件都够治个重罪,到头来却不仅安然无恙,甚至还升了职。
    谭德德跟了李妄数年,自认为还是颇为了解这位陛下的,李妄虽非不分青红皂白杀人如麻的暴君,却也绝非好糊弄好说话之人,究竟为何会对种瑞大人宽宥纵容至此?
    因那份情谊之故?这么久了,还未厌倦?
    谭德德自不敢去问,只兀自疑惑,又有些唏嘘,不过这种瑞大人倒的确有点与众不同,鲜少能见到在李妄面前如此放松的,能有这么个人陪陪李妄,谭德德也很乐见其成。
    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飞过,云雀鸣叫。
    李妄换掉朝服,改而一身宫中日常常服,长袍曳地,袍襟上绣祥云吉纹,素净而雅正,他一手背在身后,长身玉立,漫不经心中带着点慵懒走过园中小径。
    又是一年,花开花谢。
    李妄目光冷淡的掠过园中花草树木,花无百日红,年年如此,有什么好看的。
    “真好看,还能结果子?果子能吃么?”
    李妄抬眸,不远处种苏站在花丛中,正兴致勃勃观赏一紫色花朵,边朝一旁的宫人问道。
    这花园数年如一日,繁华璀璨而冷冷清清,今年因种苏的出现,仿佛有了些别样的色彩。
    阳光落在种苏的身上,眉眼上,她站在花丛中笑的灿然明亮。
    她总是在笑,从最开始到如今,记忆中有关她最多的便是一张笑脸,仿佛天底下有不尽的好玩的事儿。
    说道最开始,她所做的几件事,足够死几回了。
    为何却未杀她?为何能一忍再忍?
    “我在长安也没朋友……燕兄不嫌,我愿与燕兄结交为友……日后不离不弃……”
    是因为这样吗?
    似乎是,又不仅仅是。
    “啊?哈哈是吗,还有这等效用?”
    不远处种苏听着园艺人的介绍,不知说了什么,笑起来。
    李妄坐拥天下,这宫中的东西,乃至世间一切东西,在他眼中都犹如死物,浑无意趣。种苏却跟他相反,任何东西在她那里都是盎然有趣的,她来京已数日,按理新鲜劲儿早已过去,却仍旧兴趣不减,能够找到许多乐趣。
    那并非被繁华迷眼的虚妄与好奇,而是一种真切的,对生活的热爱。
    万事万物,小到一杯茶,一株草,在她那里都有种明朗温暖的色彩。
    “燕兄你看看这个……”
    “燕兄你瞧瞧这个……”
    “燕兄你尝尝这个……”
    李妄起初因好奇,因从未有过的感觉,生平第一次去外头看看,去“生活”看看,结果出人意料的不错。
    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但跟她在一起时,仿佛释放了身体中的另一部分,得到了真正的,奇异的放松。
    这是个有趣的,好玩儿的人。
    活了二十载,迄今为止,唯有这人给予了他这种感觉。
    如何能杀?
    日后说不定有更好玩儿更有趣的。
    李妄做了这么多年皇帝,第一次有了感兴趣的东西,自该当寻点便利,既然觉得舒服,于是便将人弄到身边来,不必再像之前那般麻烦。
    如今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陛下看,这果子像不像小灯笼?”
    种苏手里提着串红艳艳的的果实,小跑着过来,笑吟吟的递到李妄面前。
    李妄垂眸,他的园子里还有这种东西?
    种苏眉眼上跳跃着金色的阳光,笑道:“不愧是皇家花园,像个藏宝阁,陛下,去那边看看么,看看能发现什么宝贝。”
    宫人们远远立着,温暖的风吹过,花草迎风摇曳。
    李妄神色仍然冷冷淡淡,眉眼却平和,长袍拖在地面,慢慢朝前,向种苏所指的方向走去。
    他忽然也有点想知道,这灿烂却贫瘠的园子里,还有什么宝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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