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后路和退路,她之前还不以为然,直到重明宫开枪那一霎,她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是对的。
    他犀利清醒的目光,早在多年之前,便已穿透重重雾霭,落在了她身后的庞大阴影之上。
    在她当局者迷的时候,旁观者清的他,已经默默做了许多准备。
    比如这个哪怕打滚撒泼损失惨重也要抢过来的破镜城。
    这座他不惜背上酷厉之名,不惜被群臣一再背叛,被母妃毒害,也要勒刻豪门,建成的边境雄城。
    地上鳞次栉比,金拱瑶楹,街衢纵横,万家酒旗。
    地下同样别有天地,工程浩大。
    铁慈在通道之中行走,通道非常宽阔,青石地面平整,砖墙缝隙都用米浆细细灌平,她敲了敲,金声玉振,用的是上好的砖。
    而四面铜灯依次点亮,通风也做得很好,行走其中不觉憋闷,也没有地下的腐朽气息。
    很多地方有暗墙夹墙,不拿着地图走,很容易迷路。
    在很多隐蔽处都有武器食水,随时换新。
    这花费四年光阴,地上地下,绵延不断的城池地宫,都是他的心意,他的心血,他撙节用度顶着骂名为她置办。
    他给不了她软弱无力的抚慰,便选择遥遥站在她背后,予她一座钢铁屏障。
    实实在在的钢铁屏障。
    头顶猛地一阵颤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刺入了土层,墙壁有微微的变形,但没有破裂。
    铁慈和萍踪快步走过,身后有簌簌的土掉下来。
    走没几步,前方一声轻响,头顶穹顶之上裂开一道尖锐的印痕,但依旧没有破裂。
    铁慈一个拐弯,转入另一条道。
    ……
    苍生塔上方,雪中厚实的云层里,隐约一个椭圆形的物体忽隐忽现。
    那东西也是灰色,和云层浑然一体,微微闪烁着冷白色的灯光。
    物体底部打开着,透下一道光柱,光柱里一些手持枪械的银衣战士从高空不断滑下,落地时身姿轻捷,背后透明的双翅无声收拢。
    椭圆飞行物里的主控舱前,坐着表情冷淡的将军,他身边一个副官,晃动着手中一个透明试管,笑道:“议长可真会藏,手里拿着铁慈的dna数据却不共享,害得我们只能用骨骼数据扫描,失去了最好的追捕时机。现在好了,dna数据无可仿造,已经扫描进入所有战士的个人终端,只要附近一千米范围内,都能感应到同源dna,这下她可再也跑不掉了!”
    将军冷哼一声,“就说她们那些女人,心思不纯!”
    副官感慨地道:“没想到云都被我们提起控告了,却还愿意主动告诉我们这件事。”
    将军淡淡道:“这还不是因为怕死,毕竟大乾皇帝如果能逃生,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她。”
    副官犹豫了一下,道:“云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她不希望杀戮,也无所谓自己的生死,她只是希望联盟民众能够寻到净土并尽快和本地土著共存。她说因为担心习惯了现代文明的联盟民众来到大乾后会因为各种不便而生事,会激发各种矛盾,引起土著的抵抗,才希望尽快通过变革,让大乾百姓尽可能早地适应天外来客,或者干脆通过改革搞乱大乾,然后联盟人来充当那个拨乱反正的救世主角色,如此才能稳定过渡……她本来有希望成功的,如果不是皇帝这么清醒并激烈反对的话。”
    “所以她一定要杀皇帝?”
    “是的。”
    将军若有所思,半晌笑一声,道:“彻底的理想主义者,才是最绝情冷酷的。”
    “云说了,她献出皇帝的资料,只求将军答应一件事。”
    “嗯?”
    “求将军不要动用‘调皮蛋’和‘甘霖’。”
    将军沉默了一会,低眼看向地面,又看看远处的城门。
    “我已经派出了现存的所有军队,也将最精英的特战队投放在了这里,还有云献上的刺客……双管齐下,此战必胜。”
    副官点头。
    不是逢迎,是他也这么觉得。
    最精英的携带当前最先进武器的特战队三十人和机甲两台,用来搜寻杀死已经能被精确追踪的皇帝毫无疑问,另外还有一直为云效力的来去无踪的影子刺客。
    攻城战士三千人,虽然手持的不过是激光枪,穿着的是肌肉战斗衣,有一部分后备部队还没有这些装备,但对付这些土墙铁器的古人,也是足够了。
    可惜在大乾,很多超高级武器缺乏使用的条件,毕竟这是个连电都没有的远古社会,更不要说卫星和全球定位系统。能使用的部分武器也被耗得差不多,不然一枚洲际导弹便能解决的事,何须动用最珍贵的人力,和当地土著蛮子硬碰硬。
    “所以。”将军平静地道,“作为最后手段的‘调皮蛋’和‘甘霖’,自然不需要动用。”
    副官应了,心里却觉得,这未必是承诺吧。
    不过他也不会再追问,毕竟,大乾不可能胜,不是吗?
    ……
    地面上,一群黑影从光柱中落下。
    最后落下的是两架巨型机甲,一手攀着飞碟,轻松跃下,后一架机甲落下时,肩上似乎有一抹雪白光影,但当机甲战士离开光柱沉入黑暗中时,他肩膀上又变成了黑漆漆一片。
    之前的那一群黑影,一身在黑暗中毫不反光的哑黑色作战服,肩头竖着光剑的剑柄,腰上束着漆黑的鞭形物,胸前挂着一排弹夹般的东西,里面是一些鸡蛋大小的光滑物事,怀中则抱着形制复杂的光子枪,能够同时发射三排激光。
    每个人落地后,第一时间便是抬起手腕,查看皇帝定位,有人一边查看一边道:“都有了dna扫描精确定位了,哪需要咱们这么多人?谁去解决一下?大卫——”
    他话音忽然顿住。
    与此同时,众人纷纷“咦?”了一声。
    手腕上的微型终端上,确实有闪烁红点,但是,很多。
    透视扫描仪扫描出底下的地图,错综复杂如一团乱线,一时之间简直理不出线头,而在这些乱线中,无数红色光点在不断闪动。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有无数个皇帝?
    众人呆了半晌,终于有人咬牙道:“不管了!先动手再说。”
    也不再就喊大卫一个了,就随便对着一个光点,找到对应位置,开出一枪。
    只是光点太多,一人一个都不够分。
    一枪下去,土层飞溅,但是并没有看到洞,也没听到惨叫,红点也没消失。
    有人还遇上更奇怪的情形——红点瞄准了,却在开枪的那一霎,忽然滑走了。
    那速度快如鬼魅,这战士精神一振,心想既然能动,自然是皇帝本人,奈何一枪下去,不过溅起尘土,而那红点转眼又滑走了。
    在各人的终端界面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线条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点以令人更加眼花缭乱的频率和轨迹不断移动,以至于不仅人眼无法捕捉那样的轨迹,连终端都发出嘀嘀的警告声——要死机了!
    ……
    此刻,地面之下,阔大迷宫里。
    铁慈和萍踪听见不断的震动声响,墙壁上时而出现褶皱,时而断开一截。
    但始终没有找对位置的。
    两人都很奇怪,被追杀了这一路,对对方的能力多少有数,他们既然对着地面开枪,应该就是有办法能找到铁慈了,可为什么这么久都找不准?
    是胡乱开枪?地宫这么大,这样乱开开到何时,他们不是资源紧张吗?
    萍踪抬头看了一眼,诧道:“这地道厉害,我第一次看见遇上对方那光而不破裂的地道……咦……看!”
    铁慈抬头,就看见头顶,一道星光忽然滑了过来,在青铜灯灯光下,那东西闪烁着晶莹红光,似一道流星自尽头黑暗滑过。
    经过铁慈头顶时,铁慈看清了,地道穹顶上牵着很多铁丝滑轨,一只钩子顺着滑轨滑了过来,钩子下是一只水晶瓶,瓶子里盛放着一些细碎的红色宝石,随着震动摇曳出霓虹般的光影。
    不仅如此,头顶有很多铁丝滑轨,无数小小的水晶瓶子琉璃瓶子白玉瓶子摇摇晃晃滑来滑去,瓶子里各色宝石反射出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彩光,在朦胧昏暗的地宫里,流光飞舞,如下了一场七彩的流星雨。
    铁慈眼力出众,看见水晶瓶子里,有几根柔软的黑色发丝。
    她瞬间便明白了。
    自从起居注送来之后,她和他便有了一些通信,因为他给她送的娃娃用了他自己的头发,所以他也和她要她的一束发丝,铁慈明白这是“结发为夫妻”的意思,也便给了。
    没想到他竟然把自己的发丝分开,装在这些漂亮的小瓶子里,配上各色彩宝,悬吊在这地下通道的顶部,用很多铁丝做成滑轨,稍稍一动,这些发丝瓶子便在头顶飞来飞去,绚丽万千。
    铁慈想着以往那些日子里,慕容翊衣袍宽大,手擎油灯,在幽深甬道之内缓缓而行,头顶琉璃瓶子纵横来去,发出哧哧轻响,七彩摇曳的光映射在他薄白如玉的下颌上。
    想着是很美的,却又觉得太过凄清,哪怕此刻情势紧迫,她在心底也不禁生出些怜爱来。
    萍踪的注意点和她不一样,“他们好像在追那些瓶子!”
    铁慈这才注意到,伴随着瓶子的滑动,不断响起枪击声,比先前更急迫,穹顶上不断受到震动,渐渐出现了裂缝,那位置正和瓶子所在的位置吻合,只是刚刚追上,转眼瓶子就滑走了,铁慈眼睁睁地看着那震动从自己身侧经过,咚咚咚如一个巨人般一路追着一个瓶子的轨迹走了。
    又有震动逼近,又跟着一只瓶子跑了。
    铁慈:“……”
    她隐约有点明白了。
    对方似乎换了一种法子来确定她的位置,应该就是她的身体发肤之类的,结果慕容翊这玩闹似的一手,误打误撞让对方认为那都是她,因此不惜耗费武器,一路追杀。
    结果打地鼠一样,在地上打了无数个洞,一个也没打中正主。
    铁慈瞠目看了半晌,最后干脆抱胸靠在地道壁上,看着上头小瓶子滑来滑去,不断因为上头枪击的震动,震颤着彩光闪烁,像在穹顶上铺展开斑斓的天幕。
    好一会儿,震动停止了。
    显然对方也发现这样真的很蠢,终于放弃寻找她了。
    也不知道耗掉了多少能源。
    过了一会,后方某个位置传来不同先前的震动,轰然一声巨响。
    显然对方改变了策略,直接合力打开地道要进来了。
    那最好。
    铁慈往前走去。
    又是一声巨响,光柱撞入,一行黑影跳入地道。
    当先一人,抬手掌心打出一道强光,照亮了整个地道,正好看见前方两道窈窕身影,一左一右,进了两条岔道。
    那位领头的少校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表终端之上,还是无数红点在跑,根本无法分辨哪个才是皇帝。
    只好令手下兵分两道,各自追去。
    他下令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探照灯的光柱笔直,却在身后留下了一道黑色的影子,而在白亮和黑暗之间,有一道影子,似浓似淡,飘忽不定。
    他只看了一眼,便带人往左边一条道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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