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四在下头甲板上问:“趁夜航行么?”
    因为进入了驭海帮的地盘,很多商船夜里是不敢走的,要等到白天。
    “继续。”
    慕四继续干活,他身边有一盘点心,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出现的,慕四知道是谁送的,所以他现在睡不着,不仅积极加班,还想光着膀子绕着船跑三圈。
    船只悄然向前航行,船上最后亮着的铁慈的舱房灯光也灭了,两艘船都陷入了沉睡。
    仿佛两艘完全不知道猖獗水盗的懵懂商船。
    直到驶入那片先前亮过灯光的黑沉水域。
    黑暗中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水域。
    水域之中,亦有无数双眼眸注视着船只。
    无数轻微的、压抑的、紧绷的呼吸在这片水域上方流荡、交错、最后各自散开,化为江风无迹。
    “殿下。”
    “嗯,没有动静么?”
    “我们已经驶过了驭海帮常出没的水域,没有任何事发生,后船的万纪和不青问,是否可以让部分战士放下武器去休息。”
    黑暗中沉默了一会,片刻之后,灯亮了。
    灯光下铁慈面容沉静,看向前方似乎无尽的混沌。
    她道:“不。”
    “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和驭海帮会会?”
    “告知后船,转舵,回去。山不来就我,我来轰山。”
    ……
    两艘船直接转舵,也不掩藏了,船身上轧轧连响,带着锋利尖端的铁丝网一道一道浮现。
    船头也慢慢突出铁甲,远远望去宛如一只纺锤。
    在一处较为狭窄的水域,那里生着巨大的芦苇荡,是发生水盗打劫的最常见的地方,方才如果有人埋伏,那一定就在那片芦苇荡里。
    两艘船上火油齐备,火箭蓄势待发,铁慈下令,一旦进入射程,先将芦苇荡烧了。
    听说驭海帮的水上寨子就在芦苇荡深处,烧光了还怕不显形吗?
    铁慈的船在前头,慕四和操船的船老大掌船,忽觉水流异动,随即前方一个水手忽然大叫:“有船!”
    今夜水上有雾,众人抬头,于影影绰绰之中,看见前方忽然出现巨大的桅杆。
    桅杆连绵于雾气上端,一面一面相叠,似凭空出现的天庭之旗,又似无数凌空之舟。
    在桅杆的后面,隐约还有无数帆影尖桅……
    船老大忽然大叫起来,“转舵!转舵!”
    前方,雾气忽散,有庞然大物乍然出现,宛如巨兽一般当头压下!
    两船相距已经极近,近到可以看见对方是五桅福船,战船之中最大的一种,柁楼3重,底尖上阔,首尾高昂,吃水二丈,慕容翊经过伪装的中等商船,和这艘大型福船比起来,简直就像刺猬遇见豪猪。
    水手跳上桅杆拼命挥着旗语,请求转舵避让,两船此时相距极近,几乎可以看见对方船上的情形。
    隐约密密麻麻似乎站满了人,但是立得笔直,排得整齐,人人不言不动,简直像一群兵马俑。
    打旗语的水手于雾气中隐约看见,后背发寒,险些忘记了呼吸。
    倒是前方巨舵之旁,他看见一条银白身影与众不同,那人站在舵前,没看铁慈的船,对这边疯狂的旗语视而不见,目光落在前方暗色沉沉的芦苇荡里。
    大船队带起的巨浪扑打在铁慈的船上,对方毫不避让压过来的架势,显然根本不在乎这艘船上人的死活,只一门心思地扑向自己的目标。
    两边的船身近在咫尺,巨浪扑壁,铁慈的船已经歪斜。
    慕四死死转舵,手臂绽开青筋,大骂:“哪来的王八玩意!”
    对面,忽然有冰冷的语声穿透雾气水幕,“南粤水军现今于浮光江水域剿灭驭海帮众!周边来往商船不得相扰,自行避让!若有船只倾毁之事,事后自寻当地官府索要赔偿!”
    慕四气笑了。
    这哪来的霸道人王!
    真恨不得直接撞上去,自己船头铁甲,船身铁网,撞上去也够对方一个洞。
    但是不能,对方船大上太多,也装了铁网和铁甲,一旦两败俱伤,自己的船肯定先毁,且一旦落水,这附近八成有水盗,必定会导致伤亡。
    他整个身子压上去,狠狠一扳。
    船头划过凌厉的水痕,和巨船獠牙般的船头擦身而过,激起巨浪涌上甲板,船头上的水手护卫们跌成一堆,公子哥儿们在船舱里大声惊叫,砰砰地撞。
    但是避过船头,却不能阻止船身相撞,彼此只有短短三尺距离了!
    上方一声暴喝:“收铁网!”
    铁网轧轧收回,白影一闪,慕容翊落在甲板上,推开慕四,双臂抱住舵,全力一扳。
    整艘船猛地一歪,倾斜近乎六十度,桅杆上望风的护卫哧溜一下砸入水中。
    水波激涌,甲板上的人滑来滑去撞成一堆,只有慕容翊岿然不动。
    两船擦身。
    两个掌舵的人迅速接近,隔船相望。
    一人银甲红缨,面容冷峻,唇角弧度宛如刀刻。
    一人白衣如雪,散开的白色头巾飞在风中,瑰姿艳逸,眉目含春。只唇角笑意,冷而薄凉。
    各抱舵盘,双目交视,目光穿越水雾江涛。
    濛濛灭灭之间不辨周身,只彼此眼眸间杀气如剑相击。
    只一霎。
    下一瞬银甲人身后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用拥抱的姿势从他身后伸手,抓住了舵,往反方向狠狠一扳。
    巨大的福船开始倾斜。
    和同样往外倾斜的铁慈的商船船身,再次擦身而过。
    彼此都几乎能看见船底部,最近的距离相距不过一尺。
    两船滑过,驶开,浪涛渐平。
    商船上的人惊魂初定,欢呼起来。
    商船上,慕容翊放开舵,看向对面。
    福船之上,铁慈并没有放开萧雪崖,她依旧紧紧贴着他有些僵硬的背后,冷冷道:“萧总管,请你从头到脚都别动,放弃你试图同归于尽或者下令诛杀我的妄想。只要你随便哪里动一动,我就把你绑了,废了武功,送给驭海帮帮主。”
    萧雪崖搁在舵上的手指微微一颤,停住。
    江风之中,两人的呼吸都平静悠长,节奏近乎统一。
    半晌萧雪崖道:“皇太女?”
    铁慈并不意外他辨认出了自己的声音,“萧总管一向都这么草菅人命么?”
    “我在执行剿匪任务。福船太大,贸然转舵会导致翻船,影响剿匪计划。而且事前我们看过明明江面没船,没想到太女的船忽然转头。”
    铁慈眉梢一扬,没想到萧雪崖这种冰雪性子,竟然也会对她详细解释。
    不转舵,这确实是萧雪崖会做的事,他本就是个公务为重,其余都是狗屎的性子。
    铁慈放开了他。
    “既然你来剿匪,那让孤看看花费了无数军费的南粤水军。”
    “请殿下稍待。半个时辰,您会看见驭海帮帮主的人头。”
    铁慈没说什么,转身回船。
    萧雪崖转头,凝视着她的背影,一直攥紧的手指,一根根地松开。
    铁慈回到船上,命令两船让开位置,旁观南粤水军剿驭海帮这一战。
    浩浩荡荡的船只从眼前过,各种型号,各种式样,各种装备。
    第一感觉,南粤水军的军费没白花。
    大乾第一烧钱王萧雪崖,应该是没有中饱私囊的。
    从长十五丈,五桅高竿,火枪大炮鸟铳袖铳藤牌长枪标枪装配齐全的主力战船福船,到中型吃水七八尺深,风小时机动,配合福船作战的海沧船。到双桅吃水五尺,配备火炮2门,碗口铳3个,喷筒40个,烟筒60个,火砖30块,火箭100支,药弩4张,弩箭100支的小型战船苍山船。到形如梭,竹桅木帆,吃水七八寸,内有数人的轻便网梭船……大小俱全。
    从长四丈二、内安四轮,以轮击水的战船车轮舸,到轻型分三层,以生牛皮为护,上有铳眼,中置刀板,钉板,下伏士兵,专门用来诱敌的火龙船。到长四丈,看似一船实为二船,以铁环连接前后船的连环船,到两头尖翘,不辨首尾,进退如飞,机动性强的鹰船,甚至还有内藏子船,可对敌船纵火的子母船……诸式齐备。
    接下来铁慈果然欣赏到了一出萧雪崖炫技……不,水战。
    福船之上万箭齐发,火流星点燃夜空,拖着深红的火焰尾羽落入浩浩荡荡的芦苇荡中。
    下一刻喊杀声起,无数轻便小船从芦苇荡中窜出,而江湾近处,转出几艘大船来。
    驭海帮显然不是没有准备的,可他们对上了武装到了牙齿的南粤水军。
    萧雪崖立在福船船头,身边旗手不断打着旗语指挥,对于那些作为前锋的密密麻麻的小船,南粤水军动用了速度最快的车轮舸和连环船,前者速度远快于划桨小船,中舱上有板钉棚窝,
    可以开启或者关闭,上头一声令下,火药沙筒齐放,随后掀开船板,士兵立于两侧,火箭齐发,投掷标枪,一轮收割无数敌方小船。
    后方有巨船缓缓接近,这回出动了前船占三分之一,后船占三分之二的连环船,前船有大倒须钉多个,上载火球、毒火,并有火铳,后船安桨载乘士兵。顺风直驶敌阵,前船钉于敌船上,并点燃各种火器,同时解脱铁环,后船返航,后船既返,前船烈焰旋起,敌船遂焚。
    期间鹰船穿插偷袭,闪电般出没于小船之间,燃起一片又一片的大火,火轮船诱敌深入再开动机关,使那些水盗落入钉板之中挣扎惨叫……萧雪崖花式炫技,用南粤水军各种战船,狂风一般对区区一地的水盗展开了惨无人道的打击,大象抬起腿死命踩蚂蚁,浮光江半江瑟瑟半江红。
    铁慈一开始还心中惊叹,后来越看越无语。
    狮子搏兔说的就是这种吧?
    萧雪崖还是骨子里无比狂妄啊。
    他和狄一苇齐名,两人却完全是不同的风格。狄一苇打仗精打细算,喜欢用最少的力最少的消耗办最到位的事,大抵这和狄一苇出身寻常,戍守永平后又一直受萧氏刁难,各类军需供给总是给得艰难有关。
    而萧雪崖就是纯粹不知柴米贵的公子哥儿风格,大开大合,追求气势效果,不计成本,毕竟他身后有萧氏全力支持,整个朝廷无人阻碍,顺风顺水。
    但在习惯了狄一苇俭省风格的铁慈看在眼里,就觉得这货有点败家了。
    区区一地水盗,就算船多一点,也绝对无法和正规水军相比,如此,来几艘福船配合车轮舸加网梭船,花点时间也就成了,何必为了速战速决压上连环船子母船?那是在遇上己方不敌的大型水军才有必要用上的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手段,造一艘船花多少银子,就这么烧了,声响都听不见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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