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住孟诚,真心解释道:“陛下误会了,臣并没耽误娘娘修养身体。”
    孟诚以己度人,觉得要是他有天天陪王姐姐做夜间活动的工夫,起码半宿都得闹得她睡不着觉,两人年纪相仿,孟诚才不信郑玉衡有多好的自制力,这人肉眼可见地被母后宠得没边儿了。
    小皇帝甩开他的手:“骗子。”
    说完就走了。
    郑玉衡也没好上去辩解,只是叹了口气,心里琢磨着:
    “这是不是真跟这对孟家父子有点儿犯冲啊,不就是喜欢明德帝的结发妻子、孟诚的亲生母亲、大殷的太后吗?哪有这么招人恨……”
    看起来,小郑太医对自己的“可恨”程度,还没有正确的认知呢。
    ……
    惠宁二年十月下旬,耿哲领兵回朝。
    他只领了一千兵前去保护魏缺魏侍郎,虽然到晚了一步,但好在魏侍郎并没有出什么大事,虽然至今卧床休息,起码性命无忧。
    而早在耿哲回朝的前几日,魏叔满的妻子张氏就诞下了一个男孩儿,是魏家这一代的长房长孙,母子平安,消息传过去时,魏缺就是在床上都激动得伤口差点裂开,险些乐极生悲。
    耿哲回朝后,有皇太后为靠山,自然是有功无过,只填补了一道章程,就将先斩后奏的事情轻轻揭过,只是惹得御史台长官卫泽方大为不满。
    他虽然不满,但碍于董灵鹫威势、诸臣劝阻,所以最后也只得放弃了。只得看着耿将军再受封赏、加官进爵,受封泰宁侯。
    至于这大肆封赏的用意……朝中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这是在为商议开春出兵的战事做前奏,给朝中的文武百官都施加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二十五日,朔风盛,小雪。
    董灵鹫的书案前摆放着花瓶,瓶中又换了新摘的红梅,朵朵鲜妍动人。
    她正修改小皇帝批复过的折子,瑞雪挽袖侍墨,将一方徽墨在砚台中磨开,殿内寂静无声时,先前宣靖云拎回来的鹦鹉立在炉子边的木架上,忽然朝着外面扭过头学舌道:“哟,宣大人来啦,宣大人来啦!”
    “哎呀。”宣靖云被吓了一跳,差点撞在鹦鹉架子上,他一边指着鹦鹉,一边侧身走过来,“这是谁教它的?慈宁宫的女官大人们脾气都不得了,总拿奴婢一个人取笑,殿里这么多‘大人’,奴婢怎么能称‘大人’呢?”
    瑞雪掩唇暗笑,连董灵鹫也微微扬唇,停了下笔。
    宣靖云上前来,先是跪地行礼,然后起身靠近,侧首低语道:“娘娘实在英明,您怎么就知道商恺拿着陛下的名义,在京郊一带收田敛财呢?奴婢回去一打听,没人知道是谁的田,当地的佃农只知道是宫里贵人的田地,书院那头更不知晓,可后省的账目一查,宫里的银子一对,哟,那可真是‘老祖宗’的产业呀。奴婢从这边往回查,终于揪着个尾巴。”
    商恺是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在名义上是整个后省宦官之首,新入宫的阉童、宫女,尊敬起来,都叫他一声‘老祖宗’。
    “他是哪门子祖宗。”董灵鹫支着额头。
    “奴婢口误了,该打。”宣靖云轻轻抽了自己一下。
    但董灵鹫也知道,这哪里是口误,这不就是替商恺惹自己呢么?不过她知道宣靖云是故意的,宣靖云也知道自己瞒不过太后的法眼,两方彼此如明镜似的,也就没什么好警示的。
    董灵鹫眯着眼看了看他,道:“这可不是哀家英明,这是昨夜户部有个官员,指着账目上的空缺,非得让哀家看,说这份多添的灯油钱肯定是有人以宫中的名义昧下了。哀家本来嫌烦,可他眼睛熬了好几天,红着怪可怜的。就替他看看。”
    宣靖云闻言一愣,心道,户部的官员?小郑大人这是有对手了?
    他左右环顾,见是瑞雪姑姑侍墨,心里也飘忽不定地想——莫不是小郑大人惹了娘娘生气,或是他年轻、有骨气,跟皇太后赌气?哎哟,这可使不得啊,娘娘是什么样的人物,宠你一句话的事儿,要你的命不也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虽说董太后一贯慈悲,一日夫妻百日恩,干不出这么冷酷无情的事。可没有慈宁宫的庇护,他又跟郑家是那种关系,岂不是寸步难行?这人到底也是倔强,回头见了,一定得多劝告劝告、多说说他。
    宣靖云脑海里山路十八弯地转了几个来回,脸上笑着道:“那这位大人也是尽心,又有能力,您不知道,他那路子藏得呀,要不是奴婢找到在宫外给他做虚假账目的那个文人,恐怕还理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呢。”
    董灵鹫轻轻点头,对宣靖云的夸奖很是满意,她嘴上虽然“嫌烦”,但其实很高兴郑玉衡能这么沉得下心来,古今成大事者,皆是心性坚韧之人,特别是户部的事儿……越是繁复、越是错综复杂,就越会欲速则不达。
    宣靖云又试探着说:“那位大人要是称心,不如也让奴婢为娘娘探探口风……咱们慈宁宫可不能要不干净的人啊。”
    又来了,这群太监的话术。
    他这话明着是探口风,其实是试探董灵鹫的心意,还有就是在侧面提醒太后娘娘,就算看中了新欢,可权衡利弊,小郑大人一心一意、身世清白,像他这么大连个通房都没有过的郎君,可真是不多了。
    董灵鹫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宣靖云。”
    宣靖云脊背一僵,撩袍跪下了,低着头道:“娘娘。”
    “你这心怎么总是操错了方向。”董灵鹫道,“人证、物证,集齐了就送到归元宫去,这一次什么也别说,哀家要看看商恺陪伴他长大的情谊,和以宫中名义敛财受贿、侵占学田相比,到底哪一个轻、哪一个重。”
    “对了。”董灵鹫补了一句,“要是皇帝来慈宁宫找哀家求教,就说我病了。”
    宣靖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连忙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的时候换了把键盘,误触率可能会升高,错字完本后修。(连载频繁进审容易被锁)
    第63章
    户部, 仓部司。
    “不应该啊。他怎么还没走呢?”
    “衙内,他都在这儿算十几天了, 不会真让他算出个名堂了吧?”
    “你懂个屁。”温皓成不耐地骂了一句, “这人才多大,能有这种能耐?胡扯。”
    此人虽然对郑玉衡的存在很是不满,但除了那些错综复杂的账本之外,到底也没有做出其他恶事, 只是偶尔路过他, 见到他这份勤恳认真的模样, 免不了犯嘴贱, 开口讥讽几句。
    只不过这位“郑钧之”郑主事, 对诸多嘲讽谑笑视若无睹,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旁哪怕沸反盈天、哪怕赌钱声震耳欲聋, 他也不会被影响到。
    这让温衙内很不爽。
    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想要探探这个人的虚实。
    温皓成甩开书令史们, 独自拎着一壶酒上前去,站在他身后不声不响地观察。
    郑玉衡完全没把他们那边的声音听进耳朵里,他白天有白天的事, 夜里有夜里的事,哪一件都耽误不得, 自然全心投入, 没有半点玩乐的空闲。
    温衙内咕咚咕咚喝了一口酒吗,看他背对着自己,在陈旧落灰的书柜里搜寻陈年账册——如今已经不落灰了, 这位郑主事来的第二天, 这些散发着一股木头朽烂味儿的木柜都被擦干净了, 他频繁取用、查看,如今仓部司玄号房,已经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各个账本在何处。
    温皓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等着郑玉衡行礼问候。
    但他仰着脖子等了半天,脖颈子都酸了,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注意到。温衙内大感羞恼,伸手猛地拍了他肩膀一下:“郑钧之!”
    郑玉衡这才转过头看着他:“……温大人,有事?”
    “咱们不是同僚嘛。”他抬起胳膊,压在郑玉衡的肩膀上,刚想靠过去,发现这人还他娘的挺高,为了避免落了下乘,温衙内很明智地贴近,“我就是想知道,你这账查得怎么样了?”
    郑玉衡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我家……我家里人说,这账不是什么简单的陈年旧账,并不该我这种刚进入户部的新人接手。”
    温皓成顿时心虚,但又狐疑地打量着他,挤出来一句:“你家里人?你不是还没成家吗?”
    郑玉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掩住唇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耳朵根儿有点红了。他不想将董灵鹫称作“他家里的长辈”,所以只以“家里人”称呼,没想到温皓成要刨根问底——于是,小郑大人怀着一股极为隐秘的心思,带着一半自知不配的羞愧、一半如愿以偿的窃喜,面似平静地跟他说:“还没有,但是我的终身已经定给她了。”
    温皓成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取笑道:“你的终身?是她的终身定给你了,看你耳朵红的,一点经验也没有,毛头小子一个。”
    郑玉衡勾唇不语,任由取笑。
    温皓成这么一打岔,把自己那点心虚也忘了,他一舒展身体,仰头道:“我就说你们这些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走一个太监的门路都把人家当成活祖宗了,要是看见了宫里的娘娘,看见那些太监阉人的主子,不得怕得话都说不出来?没出息!”
    郑玉衡没开口,脑海中回忆着一年前在慈宁宫跟董太后的初见,他的确畏惧、害怕、他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瑟瑟发抖,又努力保持着在她面前不攀附的“清白”。
    现在想一想……如果早早地抛去“太后”这两个字代表的权势、荣耀、剥落一切一切世俗的外衣,他遇见一个不论身份的董灵鹫,他一定会冒昧而勇敢地追求她的。
    温衙内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说到了郑钧之的自卑之处,他终于在对方身上找到优越感了,家世、才学、见识,温皓成摇晃着脑袋,把话题拉回来,厚着脸皮道:“你家那位知道什么,头发长见识短,妇人之见。”
    郑玉衡抬眸看了看他,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道:“温主事可敢看一看,这些账册里面都有什么?”
    温皓成最受不得激,再加上他也想试探一下郑玉衡的底儿,便顺水推舟道:“看就看,谁怕你啊。”
    他拉开一张椅子,一屁股坐在了郑玉衡的书案前。
    温衙内坐在这地儿,那可是千古难逢的大新鲜事。一旁喝酒赌钱、但是都注意着讨好奉迎的书令史及文掾们,都忙不迭地凑上来,把这桌子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道:“什么意思啊?衙内要跟他赌?”
    “看账本儿?账本有什么好看的,仓部司前头那几十号人又不是死了。”
    “早就等着看这人的笑话了,这么简单的玩意儿都做不好,还想待在户部,做梦吧。”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温衙内听得烦了,猛地一拍桌子:“都闭嘴。”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郑玉衡将那一箱账目放在桌案上,从中取出最上面的几本,这几本分别是熙宁三年、熙宁五年、熙宁八年、熙宁十三年,和惠宁元年的京中两处分仓的进出往来和禄粮份额,以及往年开仓赈济、平荒年的损耗数目。
    温衙内刚要开口问,便见这位郑主事单手按在册子上,指腹压住了上面微微破损账簿封面。
    他眉宇平静,眼眸乌黑,这双眼睛素来谦和内敛,与人直视也是很快就避开,让人感觉郑钧之是个从不惹事、秉性文弱的人。
    但温皓成跟他视线一对,突然觉得他的眼神凉飕飕的,透着一股藏匿在静水之下的冷意。
    郑玉衡开口道:“我们也赌一点儿什么吧?”
    温衙内对危险的感知瞬息被冲淡,他愣了愣,跟周围众人哄笑了几声:“哟,郑大人也要赌啊?我可是赌的行家,你可别说我欺负你。”
    “我是说,”郑玉衡轻轻道,“我们得有一个彩头。”
    “你说,什么彩头?”
    “惭愧。”他道,“这些账册,我能一一看完,从头捋到尾,审查缺漏,都多亏了我家里人帮忙掌眼,如你所说,她是一个女子。温衙内既然瞧不上女子,那想必也不会相信她的能力了。”
    温皓成哼笑了一声:“你什么意思?女人读什么书,看个《女则》、《女训》,学会怎么伺候公婆、照顾子孙,那就是贤惠之妻,还能帮你看懂这个?”
    郑玉衡淡淡地道:“是她就可以。”
    温皓成更是大笑不止,完全不放在心上,彻底轻敌了,瘫下去翘着二郎腿道:“要是我赢了,你赶紧卷铺盖滚出这里,别碍我的眼,要是我输了,郑钧之,你想怎么着怎么着,从此这里你就是老大。”
    郑玉衡道:“一言为定,众所见证。”
    他翻开了这些令人看都看不懂的账册,伸手挑出熙宁三年,熙宁八年的这两本,翻到八月以后,将两本放在一起,道:“这两本在八月以后,即秋收的粮食入库,就已经是虚假的了。”
    “所谓虚假账册,讲究九真一假,在不起眼处以不实的名目添上一笔,或是省去一笔,而后将账目理平,进了多少、出了多少,大看之下是没有问题的。熙宁三年记载,因天灾霜冻产量不足,收上来的数目只有往年的一半。但同一年京郊百姓的其余赋税却如约上缴,一年中若是粮食产量不足,与之相依的蚕丝等物的产粮应当一同减少,但这一年所缴的丝却是足数的。”
    一本作为佐证的、熙宁三年的蚕桑税赋账目放在桌案上。
    众人伸着脖子探看,彼此面面相觑。
    温皓成的脸色也有点变了,伸手拿起作为佐证的那一本。
    京中养蚕制丝的数目虽少,但在夏秋两季都有,且所需的温度更为苛刻。桑农都无碍,稻农怎么会受损?
    郑玉衡继续道:“同样的手法在其他的几册中也有,前几日我去了一次这两个仓库,把持着钥匙的老吏耳聋拄拐,一味只知推脱。里面所存的资粮,我逐一盘查了一下,缺了两千一百余石。”
    “不光是霜冻,近几年赈济荒年,向其他州临时调派的粮食,里面也有不少难以测度的虚假、隐漏、错误的记录。这些赈灾的粮食只有不足六成到了百姓的手里,否则此后为了安抚流民、为了安置尸骨所需的费用,不会巨大到这个数目,一定有人名义上领着赈灾粮,实际上却被饿死路边。”
    郑玉衡说这些话时,神情和语调都平静至极,每个字仿佛已经收在心里敛了许久,沉沉下落下去、坠入潭中,迫使他不断地学会镇定、寂静,学会孤独地记录着一些令人怒火中烧的数字。
    “你怎么知道不会是这个数目?”温皓成反驳道,“灾民流窜,就算有官府赈济,伤亡之数也不可能控制得住。”
    郑玉衡看着他问:“温主事还记得魏缺魏侍郎是因为什么被谋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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