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灵鹫倏地睁开眼。
    已死的李酌李老先生曾经唤过她的这个名字,当时她并没有避忌他人,让小郑太医从旁伺候。可她千想万想,也料不到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孟臻驾崩之后,她身边可与她平辈论交、或是亲近到称她乳名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郑玉衡低下头,贴了贴她的额头,道:“臣逾越。”
    “你还知道。”董灵鹫看着他道,“这时候还来惹我。”
    郑玉衡将两个字藏在舌尖上、几经琢磨考量,也才叫出来这么一声,而后又含进咽喉中,拢回嗓子里。
    他问道:“娘娘,您说得那句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
    “可以让我入仕、入朝为官。”
    光晕太暗淡,烛火晃得人眼前朦胧。董灵鹫听见这句话,原本遥遥思索着正事的心神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她又坐起来一些,看着面前这张脸。
    她的目光在郑玉衡脸上转了一会儿,神情忽然从惆怅,转为一种奇异的放松。就像是一种脆弱的、根本不可信的期盼被打破了,因为太过薄弱,碎得连声音都没有。
    董灵鹫的手放在身前,转了转腕上没褪下来的镯子,说:“算数。”
    郑玉衡伸手解开领子,将这件医官的服饰脱了下去,只穿着素薄的中衣,他折下领子,将白皙修长的脖颈露出来,然后无害地送到她面前,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年轻人血脉强盛的脉络伏在肌肤之下,鲜活地跳动着。
    他说:“请您惩罚我吧。”
    董灵鹫的手指搭在他侧颈上,平静无波的神情中,终于逐渐地出现一丝碎裂的迹象。她长久佩戴在脸上、不动如山的面具,在这一刻达到了粉碎的边缘。
    那些压抑至深的怒火、伤怀、切肤之痛,都在这样一个昏暗暧昧的夜晚,酿成浓稠而苦涩的酒。从她的眼神中流淌出来。
    郑玉衡感觉到她在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但他竟然不害怕。要是在往常,他肯定已经又怕又委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说:“请您……弄疼我吧。”
    他抓住董灵鹫的手,“娘娘,就当是……”
    董灵鹫以为他要说“别离礼物”、或是“临别相赠”之语,她一向不耐烦听这些虚伪的矫饰,便抽回手,反身将他压住,低头咬上他的脖颈。
    郑玉衡轻轻吸了口气。
    她的身躯如此轻盈,没有制住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但董灵鹫也不需要那种力气,郑玉衡就束手就擒、毫不反抗。
    他天赋异禀的引/诱又重新萌发了。
    虽隔着一层衣衫,但因为骤然爆发的负面情绪当中,夹杂着大量沉重如山的压力。太后娘娘几乎不懂得往日的怜惜。
    郑玉衡才知道素日里她轻轻的爱抚、那些玫瑰色的印记,有多么垂爱和珍重。
    他对痛觉很敏感,但也是真的能忍。这感觉就像是一条蛇从脚踝缠上来,又冷又腻,这条蛇的冷腻的信子嘶嘶作响,獠牙就钻进他的咽喉要害,汲取着他的生命。
    但他违背了求生的本能,认为自己就该是她虔诚的祭品。
    董灵鹫回过神时,发觉齿印上渗出血,对方年轻鲜活的颈侧也被她不由自主地捏出了指痕,光线不够明亮,这印子艳丽得可怕。
    她沉默了一下,手指停在伤口的边缘,低声道:“你勾我干什么,不怕我真掐死你。”
    郑玉衡居然道:“您根本到不了残暴这两个字的界限。”
    董灵鹫起身坐直,目光已经恢复平静,神情有些古怪地打量着他,就见到小郑太医躺平不动了,捂着脖子上的伤口望着上方道:“娘娘,臣要领两份俸禄。”
    董灵鹫:“……为什么?”
    “因为就算入朝为官,朝中大事也都要面呈慈宁宫,总要常常相见的,干脆每天我来找娘娘面呈一次,然后就留下请脉熬药,入了夜,还能侍药陪/睡,还能消解枕畔……臣舍不得太医院的俸禄。”
    他满口胡扯,继续道,“反正我是不会把侍奉慈宁宫这种事拱手让人的,我要攀附权贵,攀龙附凤,一步登天,少奋斗二十年……”
    董灵鹫听到这里,先前的猜想全被打乱了。她很费解地看着郑玉衡,道:“别说胡话。”
    郑玉衡起身,跟她面对着面:“真的。”
    “那哀家给你加一倍俸禄,我私人添给你,你滚去户部做文官去吧。”
    郑玉衡顿时绷不住了,他表情崩塌,眼神中分明写着“为什么不是两倍俸禄留我,而是赶我走?”
    小郑太医的世界坍塌了。他下意识地抱住太后娘娘,脱口而出:“不要。”
    董灵鹫面无表情地道:“松手,滚远点。”
    郑玉衡死死按住:“我不。”
    “哀家派人把你拖走。”
    “那就让臣死了吧!”郑玉衡缠在她身边,“不要不要不要……”
    “你不是入朝为官,从此就从仕了嘛。”董灵鹫故意冷笑,恐吓道,“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发这个疯,以后就别踏进慈宁宫半步,君子一诺千金……”
    “臣不是君子。”他飞快地道,赶紧说实话,“朝中多一个可用的人,难道对娘娘不更好吗?”
    郑玉衡环绕住她,低头埋在她肩膀上:“我错了我错了,我是——您老是压着损神伤心的事,从不发泄出来,那也不是个养身之道啊。可我平白无故让娘娘抽我两下子,那也……那脑子不是显得更有毛病吗?”
    董灵鹫幽幽道:“那你现今这样,就显得很聪明吗?”
    郑玉衡道:“我才舍不得离开您。之前的话一说出来就知道是假话了,要不然娘娘一直自己控制自己、自己调节自己,迟早会对伤心这件事变得很迟钝的,那就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了,而是供奉在庙宇的菩萨金塑。”
    董灵鹫道:“不伤心还不好吗?”
    “积郁成疾。”郑玉衡说,“女子的病有一多半都是气出来的伤心病,只是表面不发作而已,真的发作起来厉害得很,如山倒、如风摧,到时就是想挽回,也没有办法了。”
    董灵鹫愣了愣,喃喃道:“你倒是用心良苦……”
    郑玉衡见她终于不生气了,差点喜极而泣,还是不肯松手,担惊受怕地问:“您不计较了吧?”
    董灵鹫仍旧沉吟不语。
    郑玉衡越看越害怕,忍不住蹭着她,轻盈小心地碰上她的唇角,锁着墨眉,但双眸简直比帐外的烛火还要亮,像一对晶亮的星星。
    董灵鹫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然后道:“你真要入朝?”
    郑玉衡想了想,点头。然后又反应过来:“但我还是要见您,每天!”
    “荒唐。”董灵鹫数落他,“哪有这么好的事?别人都坐到宰执之位才能随时入内觐见,你这个年纪,又没有资历,你凭什么每天见哀家?”
    小郑太医嘟囔道:“……凭我陪娘娘睡觉。”
    “郑玉衡!”
    他立刻咳嗽几声,装得很乖很无害地道:“臣另兼医官之职。”
    董灵鹫道:“未有先例。”
    “只要您开始,”他道,“我就是先例。”
    她思索了一会儿,又问:“怎么突然这样想了?以前不是死活不肯离开半步的吗?”
    这可不是说说就可以的。如果真延续他的学名,让郑玉衡进入六科当中从文掾属官做起,就算破格提拔,做到能说得上话时,他一应要经手学习的事只会多、不会少,再兼任太医的职责,所要背负的职责、重量、压力,都绝对今非昔比。
    郑玉衡望着她的脸庞,似乎不知道这句话应该从何处开口,他斟酌了一下,只是问:“娘娘,医国,便能医您的心吗?”
    董灵鹫怔了一下。
    “臣人微言轻、能力不足。”郑玉衡道,“但要是有一丝丝的余热能发挥,对家国有那么一点点用处,那……就不好浪费,对不对?”
    董灵鹫反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维系我们的关系,会对你的仕途造成很大影响。”
    “臣不在乎。”他道,“不管是什么路,要是为您的话,臣都能走到底,走到穷途末路、走到于世不容,万古骂名身后事,臣绝不回头。”
    文臣入仕,几十年春秋勤恳,战战兢兢,也不过就求一个美名传扬、百代流芳。
    郑玉衡想要进入朝堂,却将文臣的最高理想抛诸脑后,对那些无数人汲汲追求的名誉不屑一顾。
    这让董灵鹫又有些不懂,她觉得这份无所求的情感太过美好,不符合她的预期,几乎像是有什么圈套。
    就在她略微迷茫时,这个“圈套”却又挽起她的手,将董灵鹫咬出来的伤口给她看,得寸进尺、恬不知耻地小声嘀咕:“疼,能不能亲亲。”
    董灵鹫脑海中的“警惕”一下子中断了,目光在小郑太医这张秀色可餐的脸上停了停,分析道:“看起来只有外表没有心眼儿,应该没什么圈套。”
    郑玉衡:“……什么圈套?”
    “没什么。”董灵鹫轻轻揭过,“夸你赤子之心。”
    作者有话说:
    低情商:没什么心眼儿。
    高情商:赤子之心
    天下心眼共一石,娘娘和小郑共占八斗,但小郑恋爱脑发作时倒贴八斗。
    小郑:我以为她会加钱让我留下来,没想到她是让我加班加点地滚qaq呜呜
    第59章
    董灵鹫养了好几日, 期间有公主来探望过,侍奉床畔。郑玉衡也尽心尽力, 没有再提过入仕的事。
    她很快便好起来, 也将气理顺了。
    瑞雪姑姑削了几枝红梅,将梅枝插进瓶中,呈在书案上,幽香阵阵。董灵鹫看折子时望见, 多瞧了几眼, 忽而跟她道:“玉衡当年春闱写得那篇文章放哪儿了, 你还记得吗?”
    瑞雪道:“记得。我这就去取。”
    慈宁宫有时会留下很多公文案卷, 由侍书女史誊抄一份, 分门别类装在书箱、书柜里。很多闲置的房间都被各类书籍给装满了,李瑞雪和杜月婉会定时查看清理,将重要的一些箱箧拖出来, 还会命人晒书。她们两人就相当于董灵鹫的贴身管家,将整个慈宁宫治理得井井有条。
    要说管理上的人才, 在这些琐碎经营事上,董灵鹫常常是自认短板的,将两人引为得力助手。
    李瑞雪不仅将郑玉衡的昔日文章重新呈上, 还将她调查到的资料、他在学府时撰写的诗书文章,一并呈于案前, 甚至还探过书院座师的口风, 对这个人的出身来历了若指掌。
    郑玉衡刚刚回了太医院配药,剩下的宫人们无人敢管束猫太子。原本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趴在一边的皑皑就瞅准时机,挺起身来抖了抖浑身上下的绒毛, 厚重的雪绒颤了颤, 它卖弄着自己的柔软可爱, 迈着骄矜的步伐,抬着头走到董灵鹫的腿边:“喵——”
    正在瑞雪去拿书的空档,皑皑抬起上半身扑她的腿,密密的绒贴在暗金的刺绣丝线上。
    董灵鹫仍在看折子,听到了叫声,眼神没移过去,却伸出一只手去摸它的头,然后把皑皑捞上来,搁在怀里。
    皑皑是鸳鸯眼的临清狮子猫,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丰满肥润,冬日里像个热乎乎的小暖炉,比什么手炉暖套管用多了。它趴在董灵鹫怀中,把下巴压在她的手上。
    她也没管,将折子放下后,重新看了一遍当初已经审阅过的旧文章。这么一对比,就看出当年的郑玉衡青涩意气,用词有些尖锐,这几年下来,特别是他留在慈宁宫侍墨写字的这一年来,词句愈发圆融内敛,轻易见不到他身上的攻击性。
    董灵鹫放下文章,又翻了翻他往日写过的诗书,边看边道:“他还练过魏碑?这性子能练得住魏碑么?”
    瑞雪温声道:“娘娘的张猛龙碑是宫中一绝,当年先帝也常常称赞。”
    张猛龙碑就是魏碑,典雅庄和、逸气横生,书风精严雅正。宫中识字读书的女子,所擅长的书道大多都是传自卫夫人的簪花小楷,习练魏碑的人,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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