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亲自递送上来,董灵鹫捻着账本的一角,还没看,已经听得笑意消失,眼中的温润平和荡然无存。
    室内只剩下珠帘碰撞声。一股强烈的、死一般的沉寂笼罩在正殿中,这股恐怖的压迫力悄然攀升,充斥着每一寸闻之生寒的空气。
    董灵鹫看了片刻,指骨不疾不徐地轻敲着桌面,笃笃作响,尔后骤然一停。
    她道:“原来孟臻才宾天不久,就有人敢往军饷里伸手。”
    耿哲俯身不语。
    “卸职赋闲还是太轻了。”董灵鹫缓缓阖上眼,轻声道,“十万石,所幸有你在,没出什么大事……贪腐蛀虫若因敛财私欲,耽误了哀家的大事,千刀万剐,不足以报。”
    耿哲道:“请娘娘息怒,保重贵体为要。”
    董灵鹫沉默地摩挲着杯壁,道:“将领征战在外,若是因为后方粮草供给不足、国朝内部贪污倾轧等事,而无辜遭创失败、甚至殒身其中,就是青史也不会饶过我的。请将军放心。”
    耿哲撩袍下拜,一头叩到殿前冰冷的砖石上:“末将终身为娘娘效死。”
    董灵鹫令他起身,耿哲抬首上望,这才见到了那个传闻中俊俏非凡、备受恩宠的郑太医。
    两人的视线遥遥相触。
    几乎是瞬间,耿哲便感觉到这位小郑太医的举止有些问题,他竟然对皇太后没有界限感,而是自然而然地靠近过去。
    这一定会被斥责的。耿哲料定,太后娘娘正因此事而怒。
    然而董灵鹫并未如此。
    她蹙着眉尖,舒缓精神似的将目光移到郑玉衡身上,摩挲着他的手背,低声道:“衡儿……”
    “娘娘,”郑玉衡目光清澈温润,“臣在您身边。”
    作者有话说:
    耿将军:不、不应该!(感觉塌房了的震惊
    第28章
    董灵鹫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因为这件事而变差。
    诚然,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足以让董太后有时间、有手段, 能分得出心神来处理这件事, 这是于公。但于私,再过一日就是七夕乞巧佳节,让这样的政务来败坏娘娘的心情,就是陪伴她最久的瑞雪姑姑也不由得暗暗叹息。
    她本以为今年的七夕会是欢声笑语而过的。
    七月初六, 夜。郑玉衡整夜陪侍, 从旁静默地监督用药、誊写文书, 看着董灵鹫以此召见官员、分别调遣内缉事厂与麒麟卫等诸人, 几乎直到天明时, 才一切安排停当。
    太后手里的权力机构悄无声息地运作起来,从区区几位官员的身上,辐射到整个朝廷, 乃至天下当中。
    烛火燃了整夜,蜡泪干涸。
    董灵鹫不以为意, 她多年以来,像这样忙碌的时候虽然不多,但也绝对算不上少。只有郑玉衡坐立难安, 过了子时之后,更是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他想劝说娘娘, 可凝望着她疏冷果决的神色, 又知晓不能在此刻搅扰她。
    如果是真的对朝政无知无识,仅以外貌受宠,倒是可以不顾其他上前劝告, 可正是因为郑玉衡知悉政务, 所以才明白这件事有多么重大, 稍有迟缓,可能就会被嗅觉灵敏的蛀虫发觉,伺机寻到逃匿避祸的办法。
    兵贵神速,攻其不备,除却兵法以外,即便是在国政上,也是能够受用的。
    天际泛出一丝微白。
    到了这个时候,最后连夜召进宫闱的麒麟卫指挥使也行礼退下,书案一旁的烛光已经飘忽。
    董灵鹫偏头看过去,刚要开口,便见到郑玉衡越过瑞雪姑姑的身侧,亲身上前,却没有挑亮灯芯,而是轻轻灭去了灯台上的烛火。
    慈宁宫并不止这一处灯台,四周八面,尽有掌灯宫女看顾,添加灯油灯罩、裁剪灯芯,从来尽心尽力。
    就算董灵鹫眼前的火光被吹去,也不过是眼前昏暗了一些。她抬眸看了郑玉衡一眼,语调平静:“大胆。”
    郑玉衡绕过书案,跪在她身前,他确实已经不再惧怕了,不再发抖、不再望而生畏,声音低幽:“臣有罪,请娘娘保重身体,先行就寝,然后再责罚臣。”
    董灵鹫看着他道:“我虽素来宠惯着你,倒没看出你真有些被惯得没轻没重了。”
    她并未生气,郑玉衡能够听出来,这只是一种指教和提点。他的胆子日益膨胀,就算在太后娘娘面前,也敢依着自己的性子,此刻更是直接道:“娘娘曾经说,会听从医嘱、会听臣的话的,难道堂堂一朝太后、千乘之尊,会欺骗臣这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太医吗?”
    瞧瞧,已经会说这种话了。
    董灵鹫岂止意外,简直超出预料,她重新端详着眼前的小太医,轻轻道:“哀家若是不遵,你也撞死在柱子上?”
    这是什么家族传承?郑家的祖训就是这样写得么?
    郑玉衡低头道:“臣不敢。”
    他可太敢了,从前一跟太后娘娘说话,就心虚气短、敬畏到了胆怯的地步。而今还很尊敬,却已经失了畏惧,几乎能从他身上幻视到一些被宠出来的莫名胆量。
    “你还不敢,你还有不敢的事。”董灵鹫伸出手,把他扶了起来。她的手虚虚地环着郑玉衡的手臂,触手时才发觉,他的衣衫已经透着沁夜的凉。
    郑玉衡起身,却没退下,而是垂手反握住她的腕,低声:“娘娘,天长日久,不在于一时,我要为娘娘计较长短,是经年日久的长短,不是一朝一夕。”
    董灵鹫怔了一下。
    他又道:“臣其实……臣其实觉得,天下的重担如果都交给您一人,是一种大大的不公,娘娘将自己逼得太紧了。”
    董灵鹫神情微变,乌黑的眼眸中泛起一阵惊讶,她还未露出笑意,郑玉衡已经低下身,握着她的手放在脸颊上,他大着胆子说:“臣陪娘娘就寝吧。”
    嗯……董灵鹫注视着他澄明的眼,忽然觉得,这孩子要是生为女子,很有做祸国妖妃的潜质。
    “天长日久。”郑玉衡又轻轻重复了一遍,“好吗?”
    董灵鹫终于叹出一口气,她摸了摸小太医的脸颊,指节从他的下颔线上轻擦而过,道:“衡儿误我。”
    郑玉衡却很理直气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所幸,到了这个时辰,其实也只剩下一些更深更缜密的闲棋没有布置,董灵鹫交代了瑞雪几句,竟然真的被郑玉衡说动,暂且放下这些事不管了。
    天际微明的清光照在窗棂上。
    前殿烛火仍旧未息,想必是瑞雪姑姑在料理安排,既然郑玉衡跟了进去,那其他的女使、女婢,也全部被调度出来,至少也在屏风之后伺候。
    软红香帐的后殿里,小郑太医没曾想真的没人来帮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在太后娘娘的审视之下为她卸去首饰、更换寝衣。
    董灵鹫也没有唤人来帮忙。
    郑玉衡遭受着她视线的拷问,抿着唇小心地拆卸首饰,动作虽然生疏,但胜在他十分仔细,所以一路平稳,并无不妥。等到更衣时,郑玉衡才开始懊悔——当初为什么发誓发得那么早,什么毫无觊觎之心,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
    他的手停在华服的腰饰上。
    郑玉衡动作顿了顿,又禁不住将手移开,目光犹豫地望向屏风之外,很想让女官们前来救救他,然而珠帘垂坠、屏外寂静,连个人影声息也捕捉不到。
    董灵鹫问:“怎么?”
    郑玉衡道:“臣……”
    “不是要陪哀家就寝么?”她问。
    郑玉衡:“……”
    他、他就是话到嘴边,不小心溜出去了。要是方才没那么担忧上头、神智清醒一点,郑玉衡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因果自负,郑玉衡只得自己品尝后果。神情有点儿纠结迟疑地伸手解开她身上的腰饰,将伶仃撞动的珠玉禁步卸在手中。
    《新书·容经》有云:动有文章、鸣玉以行。玉饰禁步若响得太过嘈杂,在宫中府中,都是失礼之举。然而郑玉衡入慈宁宫这么久,突然发觉自己极少听到太后娘娘身上的禁步碰撞声。
    她不是被规则严苛约束的女子,她是规则的制定者,本身就自有一股雍容法度。
    郑玉衡还未抚上腰带,便听董灵鹫唤他:“衡儿。”
    “嗯……”他抬起头,“臣在。”
    郑玉衡生得很高,原本须要抬眼望去,此刻为了服侍她,而这样躬身谨行,这样谦卑以待,盈盈烛火下,眉目清俊间,几乎增添了一股令人疼爱的情致。
    她道:“刚刚在想什么?”
    郑玉衡道:“在想娘娘身上禁步不动,礼仪之合宜,令人叹服。”
    董灵鹫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想让它动吗?”
    郑玉衡愣住了。
    他不仅愣住了,还突然喉口烧灼起来,联想到了一种极暧昧的意味。以至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低下头捂住嘴唇咳嗽了好几下,眼神乱晃、又不敢动到董灵鹫身上。
    郑玉衡小声道:“臣要被骂死了。以后人们一定骂臣比公主更狠。”
    董灵鹫尚未知晓她那个唯一的女儿究竟是看上了谁,也没听清后半句,只当小太医是羞愧自语。她道:“站起来吧,我教你。”
    郑玉衡不敢深想这个“我教你”的含义。他觉得自己下流龌龊死了,应该浸猪笼……不不,应该治好娘娘的身体之后再粉身碎骨。
    不然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报还给娘娘的。除了这张跟先帝肖似一两分的脸。
    郑玉衡起身之后,太后便勾起他的手指,带着他的手攀上收束着衣衫的腰带,将上面一层一层的绳结、盘扣,轻轻地挑弄而开。
    相扣的金属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郑玉衡手心发热,耳根也发热,他咬着唇,道:“臣要学这个……吗?”
    董灵鹫一派温然地道:“不然怎么陪哀家就寝呢?”
    那是他一时情急才说的啊。郑玉衡很愧疚地想。
    他根本没有记住董灵鹫的这件华服该怎么脱,心思也完全飘忽起来了。董灵鹫也不是非要教会,更像是一时兴起、报还“卿卿误我”之仇,才这么不动声色地欺负他的。
    郑玉衡被她牵着手,总是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长长的、沉重的华服坠地,与女官服侍相比,这些华贵的衣衫简直像是不值钱似的落在地上,丝毫没有打理的迹象。
    郑玉衡正要抽身去捡起,却被董灵鹫挡住,他回过神时,已经被迫得坐在榻边。
    从不摇动的禁步在他手里嘈杂地响了几声。
    董灵鹫伸手抱住他,闭上眼睛,下巴枕着他的肩膀,像是保护、笼罩,但又像是栖居、如同倦鸟归巢。
    她喜欢这具年少青春的身体,喜欢他的纯粹清澈,喜欢小郑太医略微局促、稍显稚嫩的每一刻……即便他只是一个无知的花瓶摆设,董灵鹫也会厚爱他的。
    何况郑玉衡还识礼至此。
    将最彬彬有礼的人捉弄得面红耳赤,虽然低劣幼稚,但确实让董灵鹫的一些私欲得以舒展,有时她想,最起作用的不是苦涩的汁水、保养的丸药,而是郑玉衡本人所在。
    公主还是随了她一点性情的。
    董灵鹫的身躯很轻,郑玉衡完全可以抱得起来,他口干舌燥,薄唇紧紧地合着,生怕自己说出什么太没规矩的话。
    董灵鹫抱了他一会儿,轻声道:“学会怎么侍奉更衣了么?”
    郑玉衡默默道:“臣资质粗劣,不堪大用,这么精细的事,我还是……”
    董灵鹫甚至不曾责怪,道:“那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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