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儿抱着骆檐笑眯眯的,在他的胳膊上蹭了蹭。
    “这些难民是从何处来的?”
    虽是心中已有些答案,骆檐还是张口问了一声,老仆役明显的迟疑了片刻,声音小了些下去:“是宁江府过来的。”
    骆檐眸色有些沉,看着身旁的孩子一双眸子好似有道不尽的风霜和怜惜,纵然是千头万绪,好半晌后也只吐出了一句:“索性是疫病止住了。”
    “走吧,回。”
    张放远和许禾一连忙碌了两日,记录名册的雇农才依次在县衙里过好了户籍,县太爷觉得这事儿办的好,一连解决了二十几个难民,让张放远前去县府里还嘉奖了一番,对外又鼓舞城中的商户接纳难民。
    陆续间倒是也有大户人家从难民中招揽长工洗衣妇云云。
    难民领去村里,目前是什么都没有,张放远先行将人安置在了茶棚那头,客舍近来也没有什么住客,腾出两间屋子做大通铺倒是也有个遮风避雨的落脚地儿。
    但毕竟不是能长期居住的地方,为此张放远准备放钱出来借给这些难民修筑屋舍,在鸡韭村里落户。
    自然,房舍占用的地都是县衙批准下来的,朝廷有令,要各州府接纳受灾难民,不可驱逐外赶,难民有安置的路子,县府也会大力支持。
    人口多了,缴纳赋税也就会更加丰足,县太爷巴不得本县的人丁兴旺繁荣,但是对于他县来的难民还是十分慎重,不会轻易招揽,像张放远手头上这批有所安置的也就罢了,许多没有安置的就会在城中游走,不好处理。
    其实县衙也是可以放钱借给难民用于安家的,可是县府里愿意拿钱出来做政绩的还是很少。
    毕竟县令不是在一个县城一干就是一辈子,很可能要挪地方,要是自己掏了腰包能有所回报也就罢了,只怕难民还不上,时间拖到了调任都没收回来,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是一笔烂账。
    张放远敢借钱出去是这么考虑的,如果不招收难民做雇农,那就只能招收本县的穷苦人家做雇农。年前受了灾荒,倒是比风调雨顺之年好找雇农,可是他一个才起来的地主,声望远不如县里的其余地主,愿意投身他们家的人也就更少了。
    找不到雇农那家里就只能请人帮忙耕种,这个时节里请人花钱不会少,两厢合计,左右都是要花钱出去,那作何不把花钱请人干活儿的钱拿来借给雇农。
    一则是借的,以后要还,就算是不确定什么时候可以还上,那和直接花出去了没有回还是有所差距的;二则难民是已经捆在了他们家的土地上,不可能只耕种一年就给跑了,便是能攒钱的人户也得丰年干上个四五年才能自己另行买上土地脱离雇农的身份。
    而请人耕种的话,那就得每年都花钱请人,许禾会算账,长远来看,还是现在出点血以后回报大且安稳些。
    “我和老爷也并非是刻薄之人,只要你们老实本分的做事儿,往后也决计不会苛待。这朝暂且在客舍落脚,等村里将房舍修筑好了再搬过去。”
    许禾安排着诸人:“每个成年男女可在此处至多支借五百文用于修建房舍和吃用,今年春耕的粮种也一并根据自家申用的土地数量借用,粮种秋收归还,银钱三年为期,利钱以城中钱庄一半计算,三年后期满若也未曾还清,那便以城中钱庄的利钱计算。”
    这群被接到乡下来的难民见东家把他们最担心的都给安排好了,又还肯借钱修房舍,且利钱低于城里的任何一处钱庄,诸人一路流离,今朝总算是感觉流落到了尽头,终于可以安家了。
    “多谢老爷恩惠,吾等定然尽心竭力操持好老爷的田地,以此回馈老爷的恩德。”
    一个个都在客舍对着张放远许禾长跪不起。
    这阵子天气尚且未曾全然暖和起来,趁着这功夫,张放远催促着雇农赶紧把房舍盖好,到时候也不能耽误了种庄稼的时间。
    倒是不光他着急,雇农比他还着急,日日起的比鸡还早,睡的比狗还迟,就是想赶着春耕的进程。
    难民本就一个村子以前来的,大伙儿互帮互助着,倒是很快就把地基给建了出来。
    村里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人,一下子立起来了七八户人家,小村户人家闭塞保守,心头总有些排外。
    今儿见着雇农上了公山去砍伐木头下来修屋舍,明日又看见在田坎边上去摘野菜吃,心里就是不多舒坦,不敢说嘴到张家面前去,就跑到了村长面前嘀咕。
    村长却是乐呵呵的,难民不单是张家招揽的,还是县衙里要求的,前儿个县太爷还把他喊了去,仔细吩咐要把难民安置好,他现在可是跟着朝廷政令办事儿,有好事自是不必说。
    但他若告知了村民定要被责骂没有良心,便唱着苦情戏:“这些个难民都是穷苦人家,几番受灾无处可去的。大伙儿想想,咱们村要不是张放远囤炭火让大家赚了钱手头阔绰,今朝还不是照样在吃苦?”
    “瞧着旁村,哪个村子没有遭罪的?大伙儿将心比心,咱们村子人多了也是个好事儿嘛,以后河水灌溉,划分公山公地也更多好选不是?”
    “你瞧瞧那难民堆里的那些个孩子嘛,瘦弱的就剩个骨头棒子,大人也就罢了,你们谁家没有孩子的,看看忍不忍心?也给孩子留□□路嘛,来都来了,又何必这幅模样嘛。”
    村民受一通数落,确实也最是吃这一套,登时就心软了:“咱们也不是刻薄,就怕遇见先时广家那种贼东西,那会儿咱们也待他们家不薄嘛,还偷人东西去。”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是扭头叫张家送县府去了嘛。”
    村民没在有话,在村长家唠嗑了一会儿又回了。
    经了这一遭,村里的原住民倒是没有那般排挤这些难民了,一则有村长帮忙说话,二来又是张家的雇农,所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有些心善的村户见雇农挖野菜吃,还把自家地里多的萝卜白菜送去。
    虽说开春了旷野上野菜多,笋子蕨菜等等,但到底是野生东西,城里人吃新鲜倒是不错,农户人家顿顿都吃也是寡的慌。
    但不论怎么说都比寒冬腊月的好,开春了总不至于叫人饿死了去。
    第104章
    三月中,雇农的房舍修筑完毕,陆续也都从客舍搬了过去开火烧灶,一时间村子里又多了好几股炊烟。
    雇农也依言行事,把家里的子女送到了张家做事,一夕之间张家就多了四五个能吆喝做事的。
    大的十二三,小的十来岁,倒是都能安排差事儿做的年纪。
    许禾把人交给来的早的黄芪和甘草学学规矩,他和张放远还忙碌着入新宅的事宜。
    两口子考虑着既然雇农都已经安置了下来,又都耕地种田了,那他们也就能安心搬去城里。
    其实村里和城里两头都可以住,这头产业不少,定然还是要时常回来查检的,不过他们两口子去了城里也不忧心,张家说到底不止他们两口人,他大伯四伯都会照看着家里。
    “这朝我就不同你们两口子搬去城里住了,在村里住习惯了,再者我又惦记着客舍茶棚的生意。”
    张世月帮忙整理着两个小朋友的衣物玩具,两口子是理所应当的让她跟着去城里住享福的,但她左思右想,还是更想留在村子里。
    “村子里在家闲坐够了,出门随便都能找着点事情做,地里拔一把草啊,锄半块地,周遭都是熟识的乡亲,日子好打发。”张世月道:“小娥也有了,等月份大了说要我去照看,村子这头怎么也比城里近嘛。”
    张放远还想劝两句,被许禾叫住:“便随二姑的意吧,左右城里到村子也不是多远,又不是不能常见了。”
    他很能理解张世月,人上了年纪舍不得离根儿,也不如年轻人更能适应新的环境,再者孩子又在村子里,哪里愿意挪地儿。
    张放远也就只有答应下来。
    家里收拾妥当,两口子便想着尽快搬去城里,早点把孩子的老师确定下来才好,没先走,倒是来了个稀客。
    “听闻瑞锦和瑞鲤要寻开蒙老师,你们两口子还未曾寻到合适的,怎的也没有让韶春告知一声,说来总归是连襟,亲戚一场,理应当互相帮忙才是。”
    张放远让许禾去斟茶,把人支了出去,单独留下来同最近春风得意的费秀才说谈。
    倒也不是他心眼儿小见不得自己媳妇儿和费廉说话,实在是留着许禾他反倒是更会装模作样说大话。
    “这事儿我们也想过了,念着费秀才教导的孩子年纪都要大些,两个孩子还小,怕是要更加费心管教才是,只恐费秀才忙碌不过来,还是去城里请个先生更为妥帖些,也好让我跟禾哥儿安心。”
    费廉道:“怎会,我对学生一视同仁都会认真教导,为人师表如何会嫌忙碌劳累。”
    “我知道你们对城中先生格外敬仰,心中思维固化,其实城里的先生不一定教导的好孩子,只是一味的收着极高的束脩礼,其实文采也不过平平,自己吊高了蒙骗未曾读书之人罢了。”
    说着,费廉顿了顿又微微一笑:“前阵子咱们村里的书塾不也出了个秀才,为此这要紧的不是地方,而是选好老师。”
    张放远吃了口茶水,殊不知此人究竟是想收瑞锦瑞鲤做学生,还是想来显摆一下前阵儿自己书塾里有个学生考中了秀才之事。
    不过任凭他如何吹嘘自己,贬低城里的先生,张放远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心意把孩子送到费家书塾去读书,且不说他不喜费廉,再者他还能不明白费家心里打的那点子算盘。
    若是教导了两个孩子,那就是老师,往后有个什么事情想要请求帮忙的,那怎还好意思开口推脱。
    张放远料想费廉自命清高是不可能会自己找上门来同他说这些,想来也是费母心里活络哄着他过来的。
    “我也不求瑞锦将来能科举入仕了,只要是会读书认字就成,也不光是想着城里的先生好才带去城里求学,而是生意在城中,搬过去好照料,顺道给孩子在城里找先生,若是留在村子来回奔波也是劳累。”
    费廉闻言收起了他的那点得意,自知是家业比不上张家,如今人村里城里两大处宅子,手底下又是一堆的仆役使唤,还有那么多的雇农,就是本村的地主都比不过他,论起财力,周遭几个村子谁还能跟他张放远比啊。
    不过费廉心中还是能端的起来,他始终认为士农工商,即便是再富贵又如何,那终究是不入流的商户,和他们这等传道受业的书香门第还是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等以后他把自己的儿子好好教导,早日科举入仕,比他张家强是迟早的事情。
    见着张放远毫无松动的意思,他拱了拱手,全然是不做村里人那幅卑躬屈膝的模样:“张家生意如日中天,可我还得奉劝一句,孩子的学业也是要紧的。”
    不再多说,费廉道:“告辞了。”
    张放远也没留人,都不曾站起身来,任由着他去。
    许禾这才进屋来:“二姐时常过来也不见她开口提让两个孩子去费家读书,倒是说今下咱们家里好了,应当去城里请名师授学,费廉自请上来怕是和费娘子串通一气过来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张家在村子里财势地位一骑绝尘,谁看了不眼红,八竿子远的亲戚都想来走动攀亲,费家说来还是连襟,费娘子自然是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只是把他张家当傻子不成。
    两口子没有理会费廉突然的造访,继续打理着家里。
    又过了两日,择了个黄道吉日,两口子留了黄芪和两个雇农子女在老宅做事,自行领了甘草和剩下的奴仆去城里的新宅子。
    原本那头也是安排置办齐全了东西,但搬家当日还是大包小包的装置了三两车的行李,光是小朋友的东西都装了两车。
    带着一杆仆役,竟也是浩浩荡荡。
    两个小朋友在马车里蹿来蹿去,左边爬到右边去,两头的帘子都卷了起来,天晴后的官道上枝繁叶茂,鸟语花香,一改年冬时的萧条,孩子的精气都比冬天更好。
    就是越来越大,越来越磨人了。
    “过来坐好,别摔着了!”
    许禾圈了这个,又跑了那个,哥哥还能说住,小鲤哥儿是完全管不住的,昨日和孩子他老爹睡的有些晚,这阵儿孩子跳闹的他头疼。
    他掀开帘子,冲着前头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人道:“你倒是会躲闲在外头骑马,自己儿子也不管管!”
    张放远扯着马到帘子跟前去,戳了戳趴在窗口的小家伙的脸蛋儿:“小鲤哥儿又淘气惹你小爹生气,出来爹爹带你骑马。”
    “我不要,小鲤哥儿要跟小爹爹在马车里吃果子。”
    “还吃?你都比你哥哥要重两斤了。”
    “就要吃,不要爹爹。”
    张放远无奈,朝后头的人挑眉:“瞧吧,不是我不带,是不要我。”
    “日日和孩子拌嘴,那能要你嘛。”许禾瞪了人一眼,张放远便又看向还算乖巧的瑞锦:“哥哥要不要骑马?”
    沉默寡言的瑞锦站了起来:“要!”
    “还是哥哥好,不嫌弃爹爹。”
    张放远伸手把小崽子捞到了马上,放在身前揣在怀里圈着,马儿高大,在马车里坐着视野更好,瑞锦眼睛都开始放光了。
    “害不害怕?”
    张放远埋下头在瑞锦脸上亲了亲,小朋友一点不害怕,反倒是催促着要跑起来,见左右官道上没有马车,张放远便驱马疾风而去,许禾只见着父子俩风中的背影。
    他长吸了口气:“这父子俩!”倒是还不如把孩子看在面前省心些。
    一路上闹了好些时辰,车马才进了城去。
    去年自打入秋以后许禾就没有再带两个小朋友上过城里,大半年的时间都是在家里过的。现在放出来就跟脱缰的小马一般,一刻也停不下来,体力又很好,路上就玩乐了几个时辰现在也不觉得累。
    不过要搬去新家了,环境陌生还是有一点收敛,不像在村里那么欢脱看不住,还算比较老实的跟在大人身旁。
    青山巷这头安静,地势又宽阔,宅子之间不像是闹市区那么紧凑,一户紧贴着另一户,而是房舍之间有个一两丈远的距离,素日来就更为的宁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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