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心知他有要事说,便正襟危坐地问:“三爷,这是怎么了?”
    周临渊缓而平静地道:“嬷嬷,我娶妻的事,烦请您帮忙操持。要密,要慎。”
    陈嬷嬷讶然瞪大了眼睛。
    怎么忽然就要娶妻了!
    她捏着帕子笑着问,是哪家的姑娘,长相、身量如何,还说:“三爷不开口,这事我也是要替您操办的。”不可能全让徐氏插手。
    又忽然疑惑起来,娶妻光明正大的事,为何要瞒着人?
    周临渊连陈嬷嬷都暂且瞒着。
    只说,他的未婚妻,即将要从金陵进京了。
    从周府出来。
    周临渊和顾豫回明苑的路上,他继续吩咐顾豫:“去顾家递个话,让江南那边的大掌柜、田庄管事,年前都进京一趟。你亲自写信给常悦钱庄的顾大掌柜,让他备一条年后从金陵进京的船和一对双九年华的主仆,加一个稳重的管事妈妈,两个伶俐的丫头。”
    铺面、田地,是为她准备的嫁妆。
    船和仆人,是让她剥去市井茶铺掌柜的身份,“重新”进京赴婚,名正言顺,水到渠成。
    顾豫一一应下。
    他还是疑惑道:“三爷,您这样大动干戈,中间动用的人又多,难保时日长了,有心人不会看出端倪。”
    周临渊轻勾唇角道:“那又如何。”
    生米煮成熟饭。
    她已经是他的妻子,在他羽翼之下。
    -
    虞冷月醒来的时候,眼前还花了一阵,头上缠着东西。
    腹中空空如也,嘴巴苦涩得厉害,像是被人灌过汤药。
    她舔舔发干的唇角,立刻就有水递过来。
    待眼睛能看清了,才发现,是眼睛红肿的雪书。
    雪书扶着她坐起来,喜极而泣:“坐起来喝些水,饿了没?温的还有粥。”
    虞冷月喝了些水,吃了些东西,才有了些力气。
    但是脑子还是不能想太多事情,一动脑便觉得头昏,还有些痛。
    估计是被石头砸的脑震荡了。
    雪书依旧扶着她躺下,抹去眼泪嗔怪地说:“我听说,要不是石头上包了泥,你的脑袋就要开花了。”
    虞冷月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背,抿着唇角笑了笑。
    大夫嘱咐过,要静养。
    雪书也就没多打扰,还是虞冷月开口问了些事,雪书才一一交代:“……早晨顾爷身边的那位爷来铺子里找的我,说你受了伤,让我过来。吓得我腿都软了。”
    虞冷月说:“他叫顾豫。”
    雪书低低念了念顾豫的名字,道:“没叫旁人动你的衣裳,全是我给你换的。”
    虞冷月点头,问:“他呢?”
    雪书道:“听说守了你一夜,我来时,他已出门了。”
    静默许久。
    房中格外安静,只有风从窗缝悄悄吹进来。
    雪书从铜盆里提起一壶热水,倒了杯热水,放到小桌边,正色问道:“伶娘,你同那位顾爷……已是打算定下来了?”
    虞冷月望着她,点了点头。
    雪书紧紧握住虞冷月的手,明亮清澈的眼里,微微闪动着水光。
    她低了低头,嗓子里的话堵着,一时半刻说不出来。
    虞冷月反握住她的手,道:“雪书,你我自幼一处长大,我们同吃同住,穿同一件裙子,连挨骂也是一起。十多年的情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的。”
    雪书点点头,头还没抬起来。
    眼泪却滴落在虞冷月手背上。
    虞冷月脑袋疼,她忍着疼,温声说:“我们相依为命,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话让你难为情的?你难道还怕我为了旁人,丢下你不顾吗?”
    雪书连忙抬头,忍俊不禁道:“你胡想些什么?难道你还以为,我要逼着你二择其一吗?”
    虞冷月淡淡一笑:“我以为,你不愿意我无名无分跟他在一起。”
    雪书摇头,不甘又无奈道:“有名有份又怎么样。嫁夫从夫,不过是成了另一种奴婢罢了!运气好些,遇到个会疼人的,也免不了孝顺公婆、应付叔伯妯娌,没有一日是气顺的。
    运气不好……稍不顺意,被丈夫活活打死,或被卖了,或拼命生下孩子,孩子又被拿去卖了。这样的事,咱们在秦怀河边,没听过一百件,也有九十九了。
    凭什么呢?偏女人生来就是当牛做马给人作践的?”
    虞冷月默然。
    这里所有的女人,全都是卖身为奴,以不同的方式。
    见了太多,她已经学会眼一抹,假装习惯,所以从不和雪书谈秦淮河边的画舫上,为什么全是女人。
    雪书眼明心亮地说:“若不求个名分,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自由。什么时候,你想走了,咱们一块儿走,换个地方开铺子,找个庵堂当尼姑也好,人活一世,不过求个平安顺遂,万事称意。”
    她有一种体贴温柔,没有将男欢女爱里美好的一部分否认。
    虞冷月直直地凝视着雪书,莫名笑了笑,她自己都不清楚,怎么会这样笑。
    只觉得,雪书离她更近了。
    雪书有些羞赧地说:“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实在是在金陵见了太多,自然而然地生出这样的想法,她甚至不知道对不对。
    她说:“总之……我只是想叫你知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只是,你要慎重,别轻易把身家性命攥去别人手里。”
    虞冷月笑:“没有。我就是好奇,进京的时候你怎么不同我这般说?”
    雪书道:“和周家的婚事,毕竟是老爷临终夙愿。如今全都由你了,你大可自己选就是了。”
    她又担心这番话搅和了虞冷月和周临渊,连忙补了一句:“我也只是胡乱说说,你若日后还想嫁人,也不要顾及我今日说的。凡事有舍有得,嫁了人也未必不好。”
    虞冷月忍俊不禁:“合着好坏都让你说了。”
    雪书也跟着笑了。
    末了,她还叮嘱道:“只一样,你若不图名分,只图他的心意,他又待你不全心全意,需要你与旁人争一个男人,就是不值当的,趁早与他断了。让旁人来决定自己的心情,这是最蠢不过的事了。”
    虞冷月握着雪书的手,承诺一般,道:“花无常开日,我不求一生一世,但求一双人。”
    好一个——花无常开日,不求一生一世,但求一双人。
    门外,周临渊恰好听到这话。
    推门的手,收了回来。
    他幽暗的眼眸渐冷。
    为什么她不想求一生一世?
    周临渊转身离开了阁楼。
    虞冷月再见到周临渊,是三日之后了。
    他是和仇御医一起来的。
    幸好脑子伤得不算严重,静养几日后,略动一动脑子,也不觉得头晕了。
    仇御医来诊脉之后,说:“脉象无异,应该无大碍。”
    又让她再静养些日子。
    天色黑了。
    顾豫送雪书回三必茶铺。
    周临渊也送仇御医出去。
    虞冷月躺了一刻钟,不见周临渊过来,心道,他从来不在这里过夜,夜里应该不会来,便闭上眼休息。
    王喜家的,还守在隔壁,随时听吩咐。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还有关窗户的声音。
    那人走近床榻,带来一阵寒秋之夜的冷寂。
    虞冷月眼睫轻颤,却未睁开眼。
    一副安静的睡颜。
    那人坐在床边,伸手轻轻抚了抚她脑袋上的纱布。
    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眉尖、鼻尖上的小痣、和苍白的唇。
    他俯身低了低头,鼻息在夜里显得温热,悉数喷洒在她的面颊上。
    将吻未吻之际,似因繁杂思绪,顿然止住了靠近她的动作。
    到底还是准备起身离开,不肯将吻轻挑落下。
    蓦然间。
    虞冷月睁开眼,搂住周临渊的脖子,吻了上去。
    周临渊推开她,手掌未敢着力,只是轻轻地推,自然也没推开。
    但这样的排斥抗拒,已足够使一个动情的女子觉得耻辱。
    虞冷月含水双瞳微红:“顾则言,为什么要屡屡避我?你一开始就骗了我,其实你早有妻室?”
    她对上他的眼眸,那也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
    明明冷漠,却似乎极力克制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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