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帝怔住,他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分寸、礼教的陆起章,燕帝透过这一句话亦看出陆起章身上怀揣的悸动。
    “阿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起章意识到方才语气不佳,便择词将陛下换为了皇兄,缓声:“皇兄在病中,臣弟不敢惊扰,这几日京中盛行贼孽李道生的画作,细察之下是有人刻意搜罗,臣弟心惊,便派人追查,秘访之后,这些画作悉数流向了清平观。”
    燕帝气血上涌,已不是惊骇可以形容,只短短数句话,燕帝涨得满脸通红。
    陆起章见燕帝不言语,更激进道:“皇兄明鉴,李氏大案李氏满门被处死,因当时情况混乱不堪,谁也不能料定是否有遗漏,若当时有遗子,如今也该长成了。顾珩他身世不明,毫无家学,但行事专断狠辣,大行专权之事。”
    陆起章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他到底想专的谁的权!”
    燕帝不是没有怀疑过顾珩的出身,只是顾珩修道颇得心法,虽有党同伐异之嫌,但这并非他一人如此。
    燕帝此时只觉得喉头梗住,他刚将这大燕的未来托付给顾珩,此事若成真,岂非造化弄人,前事要反噬自身。
    无论真假,燕帝已不敢再想,他急切地想拉住陆起章的手交代些什么,左手却迟迟无法抬起,只一瞬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再不知人事。
    燕帝病情急转直下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清平观中。
    顾珩站在窗前,张开手接过窗外飞来的白鸽,取下白鸽爪旁的密信,又将其放回天际。
    贺风站在顾珩身后,静静看着顾珩展开那枚信笺。
    顾珩扫掠了几眼,便将信笺移至烛火旁。
    信上说,燕帝是见过陆起章之后才突然不好的。
    顾珩的眼底似晦涩的深井,或许只有秦观月能搅起一些波澜,但包括她在内,没有人能读懂其中的深意。
    贺风不外如是。
    贺风什么也没问,只是等待着顾珩的命令。
    信筏的最末端也在燃烧的烛光中被完全吞噬,化了的灰烬飘落在烛台旁。
    顾珩拂去指尖残末,转身向贺风道:“你去,将孟夫人接进宫。”
    贺风领命后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阖起的菱花门后。
    在前几日与秦观月的对峙中,顾珩最终还是又一次落了下风。
    即便他知道,只要吴嫔的孩子顺利出生,无论以后如何,终究都会是一个威胁。
    若是一名皇子,他便是唯一名正言顺的嫡亲太子。血统或礼法上,顾珩都必须要辅佐其登上帝位。
    陆起章会比他还要害怕这件事的发生,所以顾珩可以笃定,只要陆起章知晓吴嫔有孕,必然会动手。
    他不必脏自己的手,便可以除去这个威胁。
    这是□□大业,最妥善的方式。
    可他错在低估了吴嫔在秦观月心中的份量,秦观月居然宁愿与他翻脸,也要保住这个孩子。
    每至夜里,他想起秦观月对吴嫔的爱护,那样不顾一切的坚定,让他感到心烦气闷。
    他待秦观月如此,也未曾有过这般的待遇。
    可是到最后,愿意妥协和退一步的还是他。
    清平观的人第五次来到吴嫔宫中,秦观月还是不见。
    即便她知道顾珩暂时不会对吴嫔如何,但她还是刻意说成是害怕只要自己一走,吴嫔便会受害。
    传话的人将秦观月的话原封不动地传入顾珩耳里,顾珩攥紧了手中的书册。
    怒火在胸腔里燃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再去。”
    侍者应命要走,被顾珩叫住:“等等,拿上这个。”
    孟氏已被贺风接到清平观中,在秦观月第三次推拒不见的时候,顾珩便向她要了一枚贴身的绣包,以防不时之需。
    只是他没想到,秦观月居然真的不愿见他。
    顾珩从袖子中取出那枚绣包,交给侍者。
    “将此物交给她,别的什么都不必说。”
    侍者第六次来到吴嫔宫中,秦观月正将手中端着的洗脸水泼在院中,好巧不巧,正好泼到了那侍者的脚边。
    “回你们丞相,我不去。”
    侍者被淋了一脚的水,鞋面洇开了一大片水迹。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心里抱怨着丞相为何要将这等苦差事交给他办。
    见秦观月转身便抱着铜盆要走,侍者赶忙跟了上去,好声道:“姑娘,这回不同,丞相是让我来送东西的。”
    “真的?你莫不是诓我。”
    “千真万确,我怎么敢诓骗姑娘。”侍者颤巍巍地将那物从袖中拿出。
    秦观月将信将疑地从那人手中接过东西,当看清绣包上针脚歪歪扭扭的腊梅图样时,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哐当一声,铜盆落了地,清泠泠地在地上转了两圈。
    铜盆落地时砸到了她的左脚,可此刻秦观月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她看着那枚绣包,眼泪夺眶而出。
    无论过了多久,只需一眼,她便能认得。
    这是那年娘亲生辰,她亲手为娘亲缝制的生辰礼,从那天起,娘亲走到哪都要带上这枚绣包,一刻也不得离身。
    第84章
    季春时节,枝柳抽新芽,燕宫的林径道旁绽开点点鹅黄色的小花,模样可爱可亲。
    可秦观月无暇顾及这一路的好风光,她只想走得快些、再快些。
    吴嫔宫中通往清平观的这条路,她已经走了许多次,可是没有一次,她会像今天这样觉得这条路漫长而无尽头。
    她从小便不爱做女红,但那时家里贫困,娘亲没有病倒的时候,整日上山采药劈柴,再变卖换些银钱。
    山上蚊虫多,不巧时还会碰见草蛇,秦观月彼时虽小,却也知道心疼娘亲。于是趁娘亲的生辰前,为她缝制了一个绣包,还特地在里面塞上了防虫蛇的草药。
    虽然她不擅女红,一朵腊梅花绣得张牙舞爪,但娘亲还是夸她绣得好看,整日带在身边。
    她与娘亲就是这样,同样深陷泥淖的两支花朵,只能互相搀扶紧靠,才能勉强活下去。
    在看到这枚绣包的刹那,秦观月瞬间的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娘亲一向珍视这枚绣包,哪怕是当年路遇歹人,拼了命都要护着这绣包,为何今日这绣包会由顾珩的人拿来?
    她是见过顾珩的手段的,娘亲和自己的身契还在顾珩手中,当初顾珩威胁她时,不正是以娘亲做要挟吗?
    偏偏这传话的是个愣头青,无论她问什么,那人都只是说“姑娘去了便知道。”
    秦观月愤愤地走在这人身后,一路上忐忑不安,好不容易望见了清平观的大门,她几乎是跑着进了观里,正准备往正堂去,却被刚才传话的侍者拉住了衣袖。
    “姑娘,丞相在书室等您。”
    秦观月甩开了那人的手,没好气道:“知道了。”
    拐了一个弯,她朝书室的方向走,步伐又急又快,那侍者根本跟不上她。
    秦观月焦急地推开书室的门,虽然还没看见顾珩的身影,颇为不善的质询便先落了下来:“娘亲的绣包怎会在你这里?”
    顾珩站在门后,面容浸在那扇被推开的门映下的阴影中,他并未接下那句质询,而是望向了书室深处的暗影。
    “月儿……”
    孟氏缓缓从暗影里走出,声音与步伐一并带着颤抖。
    秦观月霎然间愣在了原地,听见这声熟悉的呼唤,掌间紧攥的绣包也落了地。
    她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前方,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般难以呼吸。
    直到娘亲走近面前,握住了她的手,她僵硬的身子才堪堪能有些动作,泪水不可控制地顺着眼角落了下来,颤颤地唤了一句阿娘。
    母女二人相拥而泣的画面落在顾珩眼里,顾珩的心里似有惊涛骇浪翻涌,他想到了自己的过往。
    曾经,他也是有家的,只是在一夜之间,他的爹娘亲人,全都被焚戮在那场血海之间了。
    顾珩的眼神暗了下去,在这场重逢中,他的存在似乎显得尤为尴尬。
    他将这场不属于他的热闹与欢愉留在身后,独自一人转身离开了书室。
    孟氏与秦观月交谈了许久,二人才渐渐收住了眼泪。
    秦观月这才有功夫细细端详娘亲的面貌,惊觉娘亲脸上已经全无先前的病态,甚至两颊多了些丰腴。
    看着秦观月身上的宫女服制,孟氏的心情复杂起来。
    先前秦大娘子与她说秦观月要替秦家小姐进宫做娘娘的时候,她便极力反对,不愿女儿进宫受苦。可无奈寄人篱下,她只是一个连奴仆都算不上的妇人,哪有人会在意她的建议。
    自秦观月入宫之后,二人之间便再无音讯往来,她曾屡次想要打听女儿的下落,可都被秦国公府的人斥了回来。
    她整日忧心女儿会在宫中受苦,后来偶尔听闻秦府的下人说俪贵妃在宫中颇受待见,才将将舒慰了些。
    只是缘何如今却成了宫女?
    秦观月看出孟氏的犹豫,抚了她的手背道:“阿娘不必担心,这些事说来话长,之后我再与阿娘交待。”
    孟氏点了点头,从身后的包裹里取出一件舞衣,交到秦观月的手上。
    “我早前为你做了一件舞衣,只是后来你就进了宫,这衣裳一直没据机会让你试试,月儿,看看喜欢吗?”
    秦观月垂眸看着那件舞衣,不禁想到了小的时候她只喜欢乐舞。那时候家中贫困,娘亲便亲手为她缝制舞裙。
    只是白日里要做工,娘亲就只能夜里就着昏暗的油灯缝制,她那个不成器的爹还常常责骂娘亲不知持家,屡次扬言要将这舞衣烧了。
    是娘亲说什么也要留下这件舞衣。
    只是可惜秦观月长大后的每一次作舞都是毫无尊严的被迫献媚,终究还是辜负了娘亲为她作舞衣的初衷。
    想到这里,秦观月心里不禁泛起酸涩,她强忍落泪的冲动,扯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
    “阿娘做的我自然喜欢,只是阿娘身子不好,何苦还为我做这些劳累?宫里都有这些的。”
    孟氏年轻时也是个美人,秦观月的眉眼便是与她极为肖似。
    孟氏也笑了笑,模样温柔:“无妨的,刚才站在那边的那位先生待我很好,还找了郎中为我治病,你瞧,如今我已比之前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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