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因为在吃穿上一时贪凉,不慎伤了身子,那实在是不大划算。
    一盅黑沉沉的乌梅汁呈了上来,秦观月光是在旁闻见都觉着酸,而吴嫔却又将空碗递给侍女,想再多饮一份。
    秦观月拦下了吴嫔的手,劝道:“娘娘已饮了两碗,乌梅汤饮多了伤胃,娘娘不好再多食了。”
    尽管在私下两人互称姐妹,但在外人面前,秦观月对吴嫔依然以娘娘相称。
    吴嫔逡巡了殿内侍女一眼,轻声道:“你们先下去吧,由孟瑶侍奉即可。”
    大家明白秦观月是丞相派来的人,因此无论心里究竟作何感想,表面上至少对她大多敬重,吴嫔发话,她们亦无意见,纷纷退下。
    “月娘,我近日总觉得胃里不适,吃些酸的方能好些。”
    秦观月坐在吴嫔身边的绣凳上,将那空碗往吴嫔眼前放远了些。
    “都说酸儿辣女,我看你这一胎应是个皇子。”
    这句话太过熟悉,让秦观月想起小时候的事。
    在生下她之后,娘亲又怀过一胎。那时娘亲也爱吃酸,隔壁来探望的李婶见了,便打趣道酸儿辣女,这胎一定能给她生下个弟弟。
    后来一次爹爹赌输了钱,烂醉如泥地回到了家,因那天娘亲身子不适,没能给他留饭,他便气得操起那把破烂木椅,重重地向娘亲身上砸去。
    之后的事秦观月不愿再想,但那时候娘亲失去的孩子,的确是个男胎。
    吴嫔满目怜爱地抚了抚小腹,笑起来漾起两个梨涡,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将为人母的风致。
    “我倒希望是个女儿的。”
    秦观月知道,吴嫔说的是真心话。
    燕宫四处藏满了暗箭,皆瞄准着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若是吴嫔诞下皇子,必定被卷入血雨腥风之中。若是公主,或许还有安稳度过此生的可能。
    秦观月小心地将手覆在吴嫔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掌心霎时感到一阵有力的撼动,像是被小家伙踢了一下。
    秦观月纳罕地望了吴嫔一眼,惊呼道:“你瞧,他在动呢。”
    即将降临的生命总是令人期盼,无论如何,吴嫔是她在宫中唯一亲近的宫妃,她希望吴嫔好,盼着她和孩子都能平安。
    “我前两日给小家伙编了一条长命锁,放在我屋里的妆奁中,我去拿给你。”
    秦观月说罢便起身,才拉开两扇门,便见吴嫔身边的绿莺正向此处走来。
    绿莺看见秦观月,眉梢扬笑地行了一礼。
    “正巧我要找姑娘呢,将才清平观中来人传话,说是漠察那边进贡了些名贵药材,对孕妇养益极佳,丞相吩咐留了些给吴嫔娘娘,还要劳烦姑娘一会儿去趟清平观帮着取一趟了。”
    秦观月心里犯了嘀咕,什么药材若是要给吴嫔,直接叫人送来便是,怎么还值得特意让她跑一趟。
    秦观月一时猜不着顾珩又是什么心思,只怕是刻意为了要见她找了个借口,于是心知肚明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过会儿我便过去,娘娘就烦请绿莺姑娘照看了。”
    吴嫔看了秦观月赠的长命锁十分欢喜,而后得知秦观月要去清平观取药,便随口问道:“叫其他丫头去取便是了,何苦还要你亲自跑一趟。”
    秦观月自然无法与吴嫔说其中关窍,只得委婉说道:“既点了让我去,恐怕是有要事交待。”
    吴嫔闻言也不好再拦,便由着她去了。
    千秋亭在燕宫西南角的一隅人制假山上,红瓦堆顶,坐其间俯瞰下去,尽见层峦叠翠。
    冬日里后花园只剩下苍松秀梅,观赏性上大不如春夏时节,且千秋亭四遭无瓦墙遮盖,若有寒风吹来不免有些清冷,因而每逢冬日,后宫众人便鲜少来此地观景。
    这也正是陆清漪选择此处的缘由。
    她自然不希望有不知趣的闲杂人等打搅了她与顾珩难得的会面。
    千秋亭周围早奉了柔安公主的命令,有一干侍从守着,不允外人进入。
    陆清漪早早地就来到了千秋亭,此刻正惴惴不安地坐在亭中,心跳不已。
    她今日找来宫中最好的妆娘,特意绘了极精细的妆。
    她显得紧张,不免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向身边的知书问道:“我的发髻乱了吗?”
    知书为她端了端鬓间的蝴蝶簪,笑道:“公主天生丽质,今日的妆更是清丽可人,丞相定会喜欢的。”
    陆清漪羞红了耳廓,轻打了她一下:“你如今胆子大了,都敢打趣我了。”
    知书向后退了一步道:“公主可真是冤枉奴了,这哪里算得上打趣呢?让丞相与公主喜结良缘,原是陛下的意思,左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这话说到陆清漪的心坎里去了,陆清漪垂下眸,不再多说什么。
    那日她回宫之后,在燕宸殿中,父皇的确是这样嘱咐她的。
    她清楚父皇有意将她许给顾珩,也是为了处于权术制衡的考虑,但那又如何呢?
    她倾慕顾珩这么多年,身为尊贵的公主,却只敢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远远望上他一眼。
    只是顾珩的声名享誉整个大燕,是天下名士楷模,当年父皇为请他出山,不惜三番五次相顾。
    有时她甚至觉得这样近乎断绝人欲的谪仙,只因在高台上为世人仰望,而不该为凡人染指。
    即便是她,每当站在顾珩面前,也会顿感自己的浅薄。
    她从没有想过居然还能盼到这样的一天。
    眼看约定的时候将近,顾珩却还未现身,陆清漪不免有些焦急,忧心着顾珩到底会不会来。
    知书安慰道顾珩乃是一国宰辅,若是不来大可不必答应,既然许诺要来,就一定会至。
    陆清漪点了点头,虽心中焦急稍稍平息,但还是感到有些忐忑。
    顾珩其实将才已经到了。
    但他此刻与贺风站在千秋亭不远处的树林后,迟迟不愿前行。
    顾珩显少感情用事,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够做出理智到似乎没有情感的决断。
    然而昨夜,陆起戎的那句质问像是一记惊雷,炸开在他的耳边,如同一团业火在他胸腔燃烧,久久不能停息。
    怒气之下,他居然答应了陆清漪的邀约。
    到清晨,他后悔于昨天的决断,想要叫回那名传话的小道士,谁知贺风说天才一亮,那小道士便往柔安公主处去了。
    顾珩一时无言,想责怪那小道士何必如此着急,最终却把话咽回了腹中。
    他御下一向严苛,这是昨晚下的令,但那时候夜色已晚,只怕柔安公主已睡下。
    传话的小道士自然会趁早将话传去,一刻也不敢耽误。
    是他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做出了这愚妄的决断,又何必去责怪无辜之人呢。
    顾珩低叹了口气,偏首问贺风:“话带到了吗?”
    贺风微微颔首:“是。守在吴嫔宫外的人刚刚传话过来,说贵妃娘娘已经向着清平观去了。”
    顾珩嗯了一声,心中稍觉宽慰。
    既然已经惹上了这不必要的麻烦,应允了这场邀约,秦观月便必须知道。
    不一会儿,一名内侍向此处跑来,跪在地上回话:“姑娘已往此处来了。”
    “好,不必再来回话了。”
    内侍退下,顾珩低声对着贺风说道:“走吧。”
    贺风随着顾珩身后向千秋亭走去,看见丞相眉目疏冷,与往日无二,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丞相这是闹得哪出?若是要见秦观月,又何必劳动这样的周章。
    千秋亭外守着的侍从看见丞相前来,纷纷向两旁让出了道。
    亭中的陆清漪站起了身,笑盈盈地唤了一声丞相。
    顾珩并未应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便掀袍拾级而上。
    站停在陆清漪身边,他淡淡地扫了亭外的侍从一眼。
    “你我二人赏画,就不必让这些人守在此处了,贺风,你也退下吧。”
    陆清漪听了顾珩前半句话,原本还有些不悦,若是让这些侍从退下,万一有不长眼的打扰了清净可怎么好。
    但听到后面,她心波一动,不觉悄悄抬眼望了顾珩一眼。
    看着面前如玉风雅的郎君,陆清漪只觉他的一切要求尽可应允。
    何况顾珩连贺风都让退下了,或许真是想与她二人独处,不想别人在此煞风景罢?
    思及此处,陆清漪只觉心花怒放,忙启唇下令:“丞相既然发话了,你们且退下吧。”
    知书自然知晓公主的意思,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声音都染着笑:“是,那奴等就不扰丞相与公主赏画了。”
    一行人陆续退下,千秋亭只余下他们两人。
    顾珩沉默地坐在了石桌前,石桌下似乎陆清漪特地着人安排了暖炉,坐在桌前暖意氤氲,并不觉得冷。
    顾珩扫了眼空荡的石桌,随口问道:“听说公主得了王佑安的真迹,不知在何处?”
    陆清漪刚坐下来便听见顾珩这么一问,忙又起身:“王公真迹难得,我特地让宫人封好,一会儿便送来。”
    她小心地看着顾珩的神色,见他面容平静,似乎又怕他不悦,连忙补上一句:“丞相着急有事吗?”
    顾珩并没有看着她,目光若有似无地向亭外的林道望去,缓缓开口。
    “不急。”
    陆清漪舒了一口气,并未发现顾珩的目光流转,而是端起酒盏,兀自斟了两杯。
    她纤指捻起其中一杯,伸手向顾珩面前递去,刻意露出了半截细瘦腕子,皎白的面似桃花般娇羞。
    “丞相,当年您第一次为我讲课,散课后我便在殿外埋下了这坛酒。这么多年我在宫外养居,这坛酒一直埋在树下,今日我特地待来,想与丞相共饮。”
    林道处似有一抹粉裙向此处走近,顾珩看见后,缓缓地将目光转了回来,像是无事发生一般,放在桌下的左手,却慢慢地抚平着衣角的褶皱。
    他没有听清将才陆清漪说了些什么,待目光回落过来,只看见眼前多了一杯酒。
    他有意又往林道处望了一眼,余光瞥见那抹粉影停在了林道口,大半个身影藏在了茂林后,只留下一角裙摆似乎因太过仓促,没有遮掩好。
    顾珩的眼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抬手接过了那酒杯。
    再望向陆清漪时,他的眼中似乎多了些笑意:“公主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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