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咒骂的话语,一字一句, 毫无防备地砸到了心窝里头, 像是要将他的腑脏生生撕开一个口子,撕扯出淋漓的伤口与鲜血。
    分明是春日, 那阵暖风吹拂而过时,顾祯却顿觉浑身冰凉一片,抬起的手亦是微微颤着。
    支摘窗仍传出太后的斥责声、何太妃的劝慰声,还有各种嘈杂与吵嚷的声音。
    今日以前,他从来不知,皇后在宫中会是这样的。似乎,没有人将她放在心上,也没有人将她放在眼里。
    包括他。
    或许不是不知, 而是从前没有心思去关注, 也懒得理会这些, 只觉得是些小事罢了。
    直至亲耳听闻,才觉这些话有多刺耳,有多难以忍受。
    一道柔和的声音回道:“母后,儿媳并未如此想。”
    顾祯狂颤不止的心忽而平稳许多,像是有一只绵软无骨的手掌,在他心口处轻轻拂过两下。
    那声音又道:“望母后明鉴。”
    “明鉴?你叫哀家怎么明鉴,寻菱晕……”
    太后仍是未有半点消气的意思。
    季春的天气,他却觉得连手指尖都是冷的。
    隔着那丛桃花,何寻芳瞧见皇帝一身霁色圆领袍,配着那皮质蹀躞带,足蹬一双革靴,沉闷地立在殿宇前。
    她提着裙摆匆匆过去,隔着花丛惊诧问道:“陛下怎的就来了?”旋即,她又抻着脖子往后边看了看。
    顾祯回首望去,瞧见何寻芳以后,便轻点了点头:“嗯。”
    “啊?”何寻芳面上闪过一丝迷茫,随即惊诧道,“燕王殿下担心刚才那侍从说不清楚话,我还正要去紫宸殿寻陛下呢,不想陛下这么快就过来了。”
    “姑母正气着,陛下快些进去,从旁劝解几句罢。”
    顾祯未曾回话,转过头来,仍是怔怔地看着那道门扉。
    只是一道门而已,却像是隔着一道天堑。
    他有些不敢进去,不敢进去面对她的面容,不敢看她那没了光彩的眸子。
    “皇后。”太后声音沉沉,终是止歇片刻,沉声道,“今日之事,哀家命你与寻菱致歉,且禁足你一月,你可愿意?”
    殿中静谧片刻,无人回话。
    “皇后这是对哀家的裁决不服气么?”
    一阵无名的火窜上来,顾祯猛地推门而入,疾步进殿。
    何寻芳怔了怔,也跟了进去。
    殿中众人一惊,在反应过来后,除却太后以外,齐齐起身与皇帝行礼。
    顾祯未应声,只问道:“何事叫母后发这么大的火?太医才交代过母后得静养,怎的又这般生气。”
    “你自个问皇后!”太后面色不虞,眸色有些许阴沉。
    顾祯的眸光随即转向了赵懿懿的方向。却见她微微垂首盯着裙摆,两缕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而垂下,在鬓边轻轻飘荡着。
    紧咬的唇瓣,诉说出她的委屈。
    他心尖微微刺痛一瞬。
    进来时,他便已瞧见皇后是站在太后跟前听训的,而众人皆坐。
    无人关心皇后如何。
    思及此,他面色骤然沉了下来,冷声问:“皇后尚且站着,尔等有何资格坐?”
    太后愣了愣,似是没曾想到,皇帝不追问发生了什么,竟是开始替皇后计较此等微末的事。
    赵懿懿微感诧异,忍不住抬眸去看他,却正正好触及,那双冷肃至极的凤目。其中蕴含的冷意,令人但凡瞧上一眼,便觉胆战心惊。
    帝王动怒,众人齐齐跪了下来,赵懿懿掐着手心迫使自个冷静,也跟着一道而跪。
    顾祯面色一僵,望着她曲下的膝盖,心中闪过一丝恼怒,却又不好伸手将她拽起来。
    哪怕是这会儿,还非要跟他作对。
    真是连脸色也不会看,也不想想,他动这怒火是为着谁。
    “是哀家叫他们坐的。”太后饮了口茶水压火,淡淡回了一句。
    垂目望向殿中跪俯众人,顾祯沉声道:“即便太后心善命尔等侍坐,也该知晓规矩,皇后都立在这儿听太后教诲,又岂有尔等能坐的理?”
    他忽然觉得很难受,仿佛有一把刀,正不断地捅向他的心窝子,剧烈的疼痛袭来,心脏都蜷成了一团。
    众人齐齐应是,太后被驳了面子,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皇帝也忒计较了些。”
    顾祯道了声起,却没命众人坐,刚被他寻了一通,众人此刻也学乖了,更是不敢坐,正垂首立在一旁。
    看着那站在一旁紧抿唇瓣的赵懿懿,顾祯心头恼得很,勉强压了压火气,方问:“皇后站那么久了,可觉得累?”
    赵懿懿杏眸含雾,眼帘轻垂,螓首微微摇了两下,柔声回:“妾身不累。”
    都罚她站过这么久了,还要再逼问问一句累不累。
    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
    心口想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她只觉得闷得慌,掩在袖中的手用力掐了掐指尖,才叫自个堪堪回过了神。
    顾祯一噎,挥了挥手:“坐下歇会罢。”
    皇帝不急着问何事,太后却急了起来,与方才的态度截然不同,冷声道:“皇帝,你瞧瞧皇后今日干的好事。因着林南均先时在拾翠殿,谁承想皇后后来也病了。寻菱今日病好得知了此事,这孩子心地善良,心里头过不去这道坎,连忙跑去给她赔礼。她倒好,竟叫寻菱就在外边跪了半个多时辰!”
    “大姑母……大姑母别说了。”隔着扇屏风,传来少女的祈求声,“都是寻菱的不是,姑母别责怪娘娘。”
    “可是皇后命她跪的?”没理会里间那道声音,顾祯淡声问。
    太后一怔,旋即回道:“寻菱诚心要与她致歉,她连面都不肯见,皇后这架子倒是够大!她眼睁睁看你表妹在外边跪着,难道是什么好心眼?哀家瞧着,她分明就是记恨哀家命那林南均留在了拾翠殿!”
    宫侍上前,替太后拍了拍肩背,又斟了盏茶水与她润喉。
    他微微侧首,触及她淡然如水的眸子时,心头一寸一寸的发凉。今日阿祁在这,命人告知他,他亲自撞见的。
    那没撞见的时候呢?
    还会有哪些?
    却原来,她私底下,竟受了这么多委屈。为了一个侄女,还不该是她错处的事,母后会这样训斥她。
    “那便不是皇后命她跪的了。”看了眼屏风后,顾祯声音淡淡,赶在太后开口前道,“瞧母后这话说的,这紫微宫中数万宫人、天下千万臣民,若是在外边跪一跪就能见着皇后,那也太容易了些。”
    “往后,谁还会拿这规矩当回数?”
    众人齐齐一惊,都没料到皇帝会如此说,便是派人去唤他的燕王,也只想着将皇帝叫过来,稍稍将事态缓和下。
    却没想到,他会说这些话。
    何寻菱仓皇抬首望向外间,心头没来由的慌乱起来。旋即又安慰自个,没事的没事的。
    姑母她们都说过,皇帝一向不在意皇后,今日恐怕,也不会替她出头。
    她又因在椒房殿外跪晕了过去,于情于理,都是她可怜些。
    皇帝在此,太后面色到底缓和了些,却仍是有些不满:“这怎么能一样,寻菱是你表妹,怎能跟旁人一块儿算。”
    殿中忽而传出一声轻笑,于这静谧的宫室内,格外的清晰。
    “母后。”顾祯温温唤了一句,先前的戾色褪去,又恢复了以往温润如玉、谦和君子的模样,“天下万民,都是朕的子民。”
    ——言外之意,何寻菱与旁人,并无任何不同之处。
    太后也听出来他的意思,心口有些发闷,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赵懿懿掩唇咳嗽了两声,顾祯淡扫她一眼,又道:“母后,何况皇后的风寒亦未曾好全,何姑娘既知晓皇后染了风寒,去椒房殿闹这么一场,是故意不想让皇后病好么?”
    屏风内,何寻菱原被安置在一张矮榻上,几乎是惊得立刻起了身,于地上跪倒:“陛下,臣女……臣女并无此意。”
    太后看了看赵懿懿,果见她面色苍白,往日红润的唇瓣亦失了血色。
    虽如此,那张脸瞧上去,倒是愈发的我见犹怜了。
    “陛下……陛下,臣女知错……”
    太后有些不自在,讪讪道:“她哪有这个意思,就是想着去给皇后赔个礼罢了,皇帝你多心了。”
    余光瞥见她紧紧交握的手,指骨已然用力到泛了白,顾祯愈发觉着喘不过气,冷笑过一声,沉下声音问:“朕前几日也感了风寒,因着母后命林南均留在拾翠殿的事,朕派人去太医署,却是扑了个空。何姑娘怎的不来给朕赔罪,是不将朕放在眼里么?”
    听至此,太后也想起那日吴茂过来,言及皇帝染了风寒,被耽搁病情的事。
    忙问道:“皇帝,这两日可好些了?”
    顾祯道:“虽无大碍,然那日被耽搁过,还觉得浑身不爽利。”
    燕王心头浮起疑惑,他几乎是每日都往紫宸殿去的,怎不知,皇兄何时染了风寒?他疑惑地望过去,只觉得皇兄面色如常,毫无半点儿染了病症的模样。
    太后一时有些六神无主:“这……这……”
    “陛下,此事是臣女的不是,因臣女耽搁了陛下同娘娘二人,实是万死难辞其咎。臣女实是不该在椒房殿求那么久,叫娘娘难做的。”
    顾祯淡声道:“你知晓就好。”
    太后哼道:“皇帝今日倒是稀罕。哀家且问你,皇后命人在日头下跪这么久,难道不是狠毒之举?”
    顾祯偏头,却见皇后仍是低垂着头,眼帘亦是垂着的,一言不发。
    就这么不会替自个辩解么?
    心头闪过一抹怒意,顾祯将茶盏重重搁置在桌案上:“她自个要跪,原就与皇后无关。且,哪怕是皇后罚她跪,母后难道还真要为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责罚皇后?”
    太后大惊,俨然没想着,儿子会说出这些话:“皇帝!”
    顾祯道:“无论何事,母后总不好因着个外人,叫皇后与一外人致歉,还要因此禁足皇后。”
    似是无心再探讨下去,皇帝径直起了身,欲朝外行去。
    临去前,他侧首望了眼赵懿懿,拧眉道:“杵这儿做什么呢?”
    赵懿懿会意起身,行礼告退。
    “何姑娘既然跟皇后赔了礼,那记着改日来紫宸殿,亲自与朕致歉。”踏出正殿时,顾祯又紧跟着道了一句。
    帝后一前一后离去,殿中气氛霎时松了松。
    对于皇帝这番举动,众人皆有些摸不着头脑。先前像是下何二姑娘与太后的面子,最后这句话,又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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