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眼中的狠厉令人生畏:“命诏狱严审唐榆。一应口供,皆须当晚便送来给朕过目。”
    徐思婉面上血色尽褪:“陛下!”
    他仿若未闻,只睇着皇后:“这件事,朕希望皇后不要插手了。贵妃清白与否,不当是皇后可以动摇的。”
    末几个字,几乎切了齿,对皇后的厌恶可见一斑。
    若在往日,这般态度必令徐思婉庆幸,此时她却顾不上,眼看御前宫人上前去押唐榆,她一颗心慌乱到极处,朱唇翕动不止:“唐榆……”
    唐榆平静如旧,没有理会那两名宫人,上前两步,端端正正地向她一揖:“娘娘保重,下奴……”他扯起一抹她最熟悉的笑,“先告退了。”
    语毕他信步离开,姿态从容体面,分毫不需人费力去押。那两名宦官甚至极赶了两步才跟上他,远远看去,就好像他们只是他身边的随侍。
    他走出殿门,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那袭鲜红的袍服突然变得刺眼。徐思婉原是盯着他,不知怎的眼前一黑,身子沉沉坠下去,只听花晨疾呼了声“娘娘!”,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天光已黑。寝殿的一角燃着灯,光火幽幽的,就像很多个唐榆值夜的寻常夜晚,会留下一盏灯以便读书。
    徐思婉脑中一片混沌,浑浑噩噩地想要撑起身,口中含糊唤道:“唐榆……”
    “娘娘?”花晨闻声疾步上前,揭开床幔,边扶她坐起边道,“太医说娘娘是急火攻心,娘娘这几日可不能再动气了。”
    只这一句话,徐思婉的思绪骤然清明,想起了白日里的事,急问:“唐榆怎么样了?”
    花晨眼眶一红:“已被送去诏狱了。诏狱那样的地方,一旦进去……”
    “你去看看他。”徐思婉攥住她的手,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对她说,“你去看看他,告诉他别犯傻,我会救他。再……再拿些金锭过去,交给诏狱的人……”
    “娘娘……”花晨眼露忧色,打量着她的神情,小心道,“诏狱乃天子亲掌,娘娘想给那里头的官员送钱,只怕……”
    徐思婉抿了抿唇:“你便告诉他们,办差归办差,别太磋磨人。他们若肯让他吃住舒服一些……不论结果如何,我会记他们的恩情的。”
    这话由她口中说出,很是有用。能被一个宠妃记住恩情,日后或许便多一条飞黄腾达的路。
    花晨因而心中有了底,依她所言去取了钱,着人套了马车,匆匆出宫。
    诏狱就在皇城里,离皇宫并不大远。花晨出宫时已是深夜,走进诏狱后先按徐思婉的吩咐见了诏狱的官员,又由狱卒领着往牢室走,很是费了些时间。
    待走到唐榆的牢室门口时,外面的第一缕阳光已映照下来。唐榆正仰头透过牢室墙上狭小的铁窗望向那一缕光,背对着牢门。
    他尚未受刑,只是那袭象征身份的大红袍服被剥去了,只余一身洁白的中衣裤穿在身上。在清晨的熹微阳光映照下,莫名透出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
    花晨迟疑了一下才唤他:“唐榆。”
    听到花晨的声音,唐榆猛然回头,定睛见徐思婉不在,才松了口气。
    他笑了笑,走向牢门这侧,睇了眼旁边的狱卒,隔着铁栅问她:“娘娘有吩咐?”
    同在宫中谋事数年,花晨现下也心如刀割,紧紧咬了下嘴唇,在轻声道:“娘娘让我来跟你说一声,她说……她会想法子救你,让你别做傻事。”
    “傻事?”唐榆轻嗤一声,一字一顿地问她,“她是怕我寻短见么?”
    花晨被问得一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徐思婉所说的“傻事”或许并非自尽,而是招供。
    但这话当着狱卒的面自不能说,可她便是不说,唐榆也明白。
    他摇摇头:“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别做傻事才是。你就跟她说……”他沉了沉,“跟她说那些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我想写给她的,我嫉妒卫川与她的少时情谊也已不是一天两天。如今受下的每一份苦,我都不冤,也不后悔。”
    “唐榆……”花晨泪眼迷蒙,唐榆气定神闲:“去吧。你要让她明白,若她真的做出什么傻事,我只会更活不下去。她有家人、有念念、有圣宠、有大好前程,她得清楚哪头更重。”
    “好。”花晨抽泣着点头,唐榆打趣道:“哭什么。”说罢就转过身,几步走向牢室一角。那角落处堆放着稻草,是供犯人睡觉的地方,他随意地一坐,一条腿蜷起,胳膊搭在上面,姿态闲适,“快回去吧,诏狱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一会儿天亮了开始审犯人,吓人得很。”
    花晨听得出他在有意逗趣,想扯出一抹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只得用力点点头,按他说的,转身离开。
    刚走出两步,他却又唤她:“花晨。”
    花晨回过脸,他仰面倚着墙,唇角犹挂着笑,想了想:“你帮我办件事,行吗?”
    花晨忙点头:“你说。”
    .
    宫中。
    一连六七日,皇帝没有踏足后宫半步,更没有见徐思婉。霜华宫里的宫人们都变得小心,尤其是一些素日算不上得脸的,看见徐思婉连气都不敢喘。
    徐思婉也打听不到诏狱里的任何事情。虽则她每日都差花晨去跑一趟,但唐榆绝口不肯提诏狱里问了他什么,花晨也不肯多说唐榆当下的情形,每每她问起,花晨都只说唐榆虽受了刑,但情形尚好,吃得住得都还可以。
    这样的话她本不肯信,她这几日来,花晨每日回宫都会说唐榆想看什么书,让她次日送过去。那些书里大多晦涩难懂,听来不是花晨编得出的,多多少少让徐思婉安心了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唐榆这两个字不知不觉成了阖宫的忌讳。在御前没人敢说,在长秋宫无人敢提,在霜华宫里,宫人们更不敢多言一个字。
    对此无拘无束的,大概只剩一个念珺。
    她还太小,不明白发了什么,觉得已有好久没见到唐榆,就拽着徐思婉问:“母妃,唐叔叔怎么还不回来呀?我想他了!想他陪我玩!”
    徐思婉不禁眼眶一红,好在她正将念珺抱坐在膝头,念珺背对着她,没看到她神情的异样。
    她也很快就缓和了下来,柔声告诉她:“你唐叔叔……大概不会回来了。”
    念珺一怔:“为什么?他去哪儿了?”
    “他……”徐思婉想了想,心底恶念递生,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他被你父皇弄走了,你父皇不肯让他待在你和母妃身边。念念……你不要拿这些去问你父皇,但你要牢牢记得这些事,也要记得,你父皇不是好人。”
    “我知道!”念珺重重点头,噘着嘴道,“父皇最讨厌了!”
    而后就那么一转眼,又小半个月过去了。
    入了冬,天气愈发寒凉。徐思婉听说卫川已夺下半壁江山,耳边听着风声,心底生出一股冷冽的笑。
    这小半个月里,皇帝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吧。她听闻他在朝堂上动怒了数次,被训斥、廷杖乃至革职的官员不计其数,但将领们仍节节败退,甚至有些直接临阵倒戈,投靠了卫川。
    这样的局面让他的性子愈发暴戾,直至十月十八,也就是立冬的第四日,徐思婉听闻去紫宸殿呈奏口供的诏狱官员不知怎的触了他的霉头,当场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十月十九,紫宸殿终于差了王敬忠亲自前来,传徐思婉去紫宸殿回话。
    王敬忠知她这些日子都在养病,难免病容憔悴,禀话时便没有入殿,只在外头候着,以便她梳妆更衣。
    徐思婉见他这般,心知皇帝大抵是信了她了,便安心了些,唤了花晨月夕前来为她梳妆,收拾妥当就欲出门。
    梳妆时,她仍只想着唐榆,王敬忠的态度让她又生出几许侥幸,期盼能有机会求皇帝饶他一命。
    她因而没注意到铜镜之中,为她梳头的花晨几度欲言又止。直至她起身往外走,花晨终于再撑不住,猛地扑跪在她脚边,哭道:“娘娘,奴婢不能瞒您了!”
    徐思婉悚然一惊:“出什么事了?”
    花晨仰起脸,泪痕在面颊上延长,望着她哀求道:“一会儿去见陛下,您可……可别再为唐榆争辩了!唐榆他……他情形并不好,近几日,奴婢都没能见到他,他……”
    “你说什么?!”徐思婉瞠目,猛地攥住她的肩头,“你骗我?!”
    花晨用力摇头,哭得愈发厉害:“是唐榆嘱咐奴婢这样做!他怕娘娘为了他,情急之下不管不顾,便想用这样的法子稳住娘娘。先前……先前奴婢的确是日日都按娘娘的吩咐去见他了,他便每日提一本书,让奴婢回来跟娘娘说,让娘娘觉得他既尚有余力看书,自然一切都好。可……可三五日前,奴婢再去诏狱,他已没什么力气说话,就一口气告诉奴婢了几本书,让奴婢分着告诉娘娘,还说、还说……”
    徐思婉脑中一片空白,见她这样支吾,才回神催问:“说什么?”
    “他说让奴婢不许再去见他了。”花晨泣不成声,紧紧闭上眼睛,回想着唐榆的话,每个字里都透出痛苦,“他怕奴婢想起他的样子太过难受,会在娘娘面前露馅,让奴婢别犯糊涂,务必要以娘娘为先,奴婢只能……”
    她没说完,徐思婉的身子一软,花晨脸色一变:“娘娘!”月夕也赶忙上前,将徐思婉扶稳。
    徐思婉黛眉紧蹙,身子半倚着月夕缓了好一会儿,终于勉强平复下来。
    一抹迷离的笑意在她唇角漫开,那笑音苦涩,一声一声地沁出喉咙:“他那点聪明,全用在本宫身上了。”
    她不知该说他太聪明,还是该说他太了解她。
    他怕她稳不住,她那几日也的确有过许多冲动的想法。但因为他那些隐含“威胁”的话和他要的那些书,她不得不稳下来。
    如今撑过了那一阵,她便已不再会那样冲动了。
    她虽仍然想救他,但终是明白了,这一切早已覆水难收。
    她怔忪着,伸手去扶花晨。花晨紧攥住她的手,央求道:“娘娘,您若生气,回来罚奴婢便是了!可一会儿去见陛下,您可不能说错话啊,唐榆为了您什么都不顾了,您若有什么闪失,他的罪便都白受了……”
    “起来。”徐思婉声音发沉,但多了让花晨安心的气力。
    她顿了顿,又道:“我便是为了唐榆也要撑住,咱们都得撑住。”说着瞟了眼花晨的满脸泪痕,“你去梳妆,本宫先去紫宸殿。”
    说罢她提步就走,花晨长声舒气,慌忙起身,依言去洗脸梳妆。
    .
    紫宸殿中,死寂一片。皇帝焦灼地踱着步子,没人摸得清他是在想当下的战事,还是在想倩贵妃的事。
    在王敬忠疾步入殿的刹那,皇帝顿住脚。他举目看向外面,眼中的不安一闪而过。随着倩贵妃入殿,这份不安被他压制下去,他转身落座回御案前,状似平静地睇着倩贵妃施礼。
    “陛下圣安。”徐思婉俯身一拜,直起身,清清冷冷地等他发话。
    “阿婉。”他睇着她,“你可知昨日朕杖杀了一个诏狱官员?”
    徐思婉启唇:“臣妾略有耳闻。”
    他目不转机:“朕杀他的原因是,他昨日审唐榆时问他,他如何会写卫川的字,意欲让唐榆说出你与卫川之间的确有书信往来。朕知道,这是皇后多少开始透了些话进去,才会有此一道,便杀了他。”
    这是在向她邀功么?
    徐思婉抬了抬眼,心生戏谑。
    “所以这件事,朕不想继续了,也愿意信你。”他顿了顿,眼中多了几分阴鸷,话锋陡转,“可皇后有一句话说得对,你与卫川的事关系重大,总该查个水落石出。”
    她自知他还有下文,神情淡漠,直言问她:“陛下想让臣妾做什么?”
    “朕要你对得住朕的信任。”他说着微微俯身,一只胳膊搭在案头,微眯起来的眼睛像狠厉的鹰,“朕要你去诏狱见唐榆,不许说别的,直让他觉得你是私下里去见他,与他问一个真相。若他只在你面前也不改口,朕从此便再不生疑。”
    徐思婉心下一坠,紧接着,却生出一股狂喜。
    唐榆还没死,她还能见到他。
    她还以为自长秋宫一别之后,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原来真的很怕失去他。
    “好。”徐思婉平静地应了,“臣妾回宫换身轻便的衣裳,就去诏狱。”
    “去吧。”皇帝见她毫无惧色,本已动摇的心弦更松动了几分,安然倚向靠背,“消了这份疑点,待皇后离世,你就是继后。”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以为今天能把唐榆送走
    结果竟然没写到
    唉
    第108章 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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