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步棋她筹谋已久,却始终未动。一则是顾全大局,二则是为着天家颜面。
    但现在,皇帝既已不顾她的颜面,若莫尔的战事又已即将终了,她也就不必再又那么多顾及了。
    只消和谈的事一定下,她就可以将那步棋走出去。皇帝到时有多喜欢倩妃,就会有多少怒火。她要让倩妃永无翻身之地,让元珏安安稳稳地住进东宫。
    只消元珏能承继大统,她就什么也不在意。后宫的女人,能算计的不也就是这些东西么?
    她私心里知道,倩妃想要的也不过是这些。只可惜倩妃无福,得宠至此都没能生下个皇子,皇次子又是个扶不上墙的。
    倩妃注定没多少好日子可过了。
    .
    清凉殿。
    徐思婉步入殿中,就见念珺正无所事事地坐在旁边,皇帝拿着个拨浪鼓正逗她,她也没精打采。
    直至看见徐思婉进来,她的小脸上可算扬起了笑,一下子飞奔过去:“母妃!!!”
    “念念。”徐思婉含笑将她抱起,皇帝亦站起身,悻悻笑道:“念念还是与你亲,你只消在,她就高兴。不像朕,不论如何努力也难哄她一笑。”
    “我们念念哪有那么难哄?”徐思婉说着睃一眼他手里的拨浪鼓,“念念都三岁了,自然不喜欢这些。倘是三个月大的时候,陛下拿这个一逗,她就要盯着看呢。”
    他恍然大悟,似是这才意识到念念这样的年纪已不会喜欢这些太过简单的东西了。
    这其实很是讽刺。因为若他只有念珺一个孩子,先前又并不曾见过,对她喜欢什么毫不知情便情有可原,笨拙的摸索也会变得可爱。可他明明除却念珺还有四子三女,依旧这样半分不清楚三岁的孩子是什么样,就可想而知他对另外几个孩子有多不上心了。
    徐思婉不由心生嘲弄,想他当爹当成这个样子,倒还有脸难过于念珺与他不亲。
    她心下揶揄着安坐下来,他坐到她旁边,与她只相隔一张小小的方形茶几,视线落在她膝头,眼底渗着几许忍而不发的忿忿:“皇后下次再这样委屈你,你大可不必理她,直接前来寻朕。”
    徐思婉叹息摇头:“臣妾本也不想平白吃这个亏,只是六宫妃嫔都看着,臣妾只怕当面顶撞不止是驳了皇后娘娘的面子,更是驳了陛下的面子。她到底是一国之母,是陛下的发妻。”
    她解释的温柔,他的面色反倒更冷:“朕没有这样阴毒刻薄的发妻!”
    “陛下别赌气。”她笑意浅浅,目光带着三分小心打量他的神情,又说,“有些事,便是陛下不说,也总会传到臣妾耳朵里。臣妾不想让陛下太为难,愿意对皇后娘娘多些容让。”
    皇帝眼底轻颤:“你听说什么了?”
    徐思婉低下眼帘:“文武百官对臣妾的口诛笔伐,臣妾多少知道一些。”说着眼中露出哀伤,叹了一声,又言,“冷宫废妃重新得封不合规矩,陛下为臣妾违逆了祖制,他们也是为陛下的圣誉着想,臣妾不怪他们。”
    她这番话,令他眼底的郁气更深了一重。
    朝臣们上疏,可以是为了他的圣誉;她的百般容让,亦是为了他的圣誉。然而一举将事情闹得这样大的人,端是不在意他的圣誉的。
    这个人是谁,不必徐思婉出来点明,他心里自然有数。
    她便从容自若地环顾四周,俄而目光一凝,又转回他面上:“陛下没将元琤一并接来?”
    皇帝干咳了声,遮掩住因察觉自己偏心而生的不自在:“这个时辰,元琤该是在读书,朕便没有扰他。”
    “哦。”徐思婉点头,他又言:“朕已想好了,等年关时,母后的百日热孝便过了,就趁过年加封你为贵妃,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册礼。等册礼之后,朕再下道旨意将协理六宫之权给你,正好皇后凤体欠安,就让她好生养着,只是……”他顿了顿,“你会辛苦一些。”
    “不妨。”徐思婉毫不客气地一笑,“若再昨日,臣妾大约都乐得躲懒,但经了今日的事,臣妾倒觉得手里有些权也没什么不好。但臣妾从来不曾打理过宫务,到时若有办得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陛下可别冲臣妾发火。”
    “自然不会。”他被她逗笑,眼中的郁色淡了,大方道,“你若有不会的地方,朕来教你。正好还能将你扣在朕身边,朕巴不得呢。”
    徐思婉闻言嗔怪地瞪他:“陛下说得好似臣妾平日冷待了陛下似的!”
    皇帝笑一声,摇着头看向御案。他近来总想多花些时间与她相伴,有些政务不免耽搁了,御案上地奏章摞得很高。他见此有些无奈,喟了一声:“朕先去忙。”
    “嗯。”徐思婉颔首,任由他去。
    往后的一整日都轻松惬意,徐思婉带着念珺在清凉殿中与皇帝一同用了午膳、又一同睡了午觉。下午皇帝继续忙他的事情,她就坐在寝殿中陪念珺玩。
    想到上午在凤凰殿中的种种不快,这份惬意更显得珍贵起来。就好像他这里才是一个“家”,能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挡开外面的明枪暗箭。
    这样的感觉于她而言自是假的,对他却是真的。她深知他会享受于此,也会因为这份享受,给她更多的保护与偏爱。
    往后的近三个月里,后宫的日子平静却暗潮汹涌。
    因徐思婉几近专宠,旁的嫔妃唯有在她来月信那几日才有机会侍驾。偏生皇帝又为两国和谈的事而忙碌,在她身子不爽利的时候,他多半也就懒得再见旁人了。
    如此一来,六宫妃嫔自然生妒,然而她势头太盛,她们生妒也不敢冲着她来,就只敢斗一斗偶尔能得几分圣心的小嫔妃。
    三个月里,降了位份的便有两个,进了冷宫的还有一个。另有一位才人因不快于皇帝一连两日都去探望恪妃,就在恪妃的安神药里添了东西,事发后便被皇后命人押去了宫正司,硬生生打断了一双腿。
    打断一双腿,就是没废位也再也没有出路了。徐思婉就听说这位才人在三日后上了吊,谁也不知道她双腿尽断是如何吊上去的,但总之人是死了。
    莹妃听闻后只说:“这下场她不冤!眼瞧着陛下是为着佳颖要嫁人了才常往恪妃姐姐那边去,她还吃这个醋,为着几分恩宠脑子都不要了。”
    “谁说不是呢。”徐思婉含笑捧了她一句,顿了顿,又言,“近来后宫乌烟瘴气,可该让朝臣们也知道知道才好。省得他们日日总骂我妖妃,也不瞧瞧这皇后像不像样子。”
    “有道理,礼尚往来嘛。她儿子干的好事,总要让她也见识见识。”莹妃道。
    再往后,宫中就因为过年忙碌起来。圣驾从行宫回到京中皇宫,六尚局都忙得不可开交。
    元月初三,徐思婉受封贵妃,册礼从晨光熹微忙到暮色四合。
    元月初五,皇帝下旨赐倩贵妃协理六宫之权,旨意中欲盖弥彰地说,是为皇后好生养身。
    元月十六,大公主佳颖受封宁安公主,和亲若莫尔。其母恪妃加封恪贵妃、其妹佳悦受封宁乐公主。
    对于恪贵妃与宁乐公主的册礼,皇帝本无意大办,因为国库已愈发空虚。徐思婉自是力劝他好好操办一场,理由也是现成的——为抚恪贵妃送女远嫁之苦。
    而皇帝,已渐渐习惯于对她百依百顺,这样的理由自然会应允。于是到了元月末,又一场贵妃册礼引得京中瞩目,再加上同一日还有公主受封,阵仗直比徐思婉受封那日还要大些,近二百万两白银就在这样的盛典之中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徐思婉想,再有人起兵造反的时候,朝廷应该会镇压得更为吃力。
    宫中一切随心所愿,宫权也已有大半握在手中。趁着皇后自顾不暇,她也终于可以腾出时间理一理自己的事情了。
    .
    二月末,楚舒月在房里做着女红,樱桃无所事事,便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帮她理丝线。
    徐思婉从来不爱磋磨人,她们自打回到徐思婉身边,日子就又过得轻松起来。
    是以半年不到,主仆两个都丰腴了不少。徐思婉闲来无事也会赏些衣裳首饰下来,楚舒月又会挑一些拿给樱桃,让她攒做嫁妆。
    这会子正值春日,二人都打扮一新,令房中都明亮了不少。只不过自三日前唐榆前来待过话之后,两人也都有了些心事。
    临近晌午,小厨房的人来了,前来给她们送膳的素来都是个小丫头,一贯不进门,就在外屋道:“娘子,奴婢来给娘子送阿胶了。”
    不必楚舒月多话,樱桃就扬音:“来了!”说罢就迎出去,将那碗熬好的阿胶端进屋,放到楚舒月手边的榻桌上。
    这阿胶,她也已吃了近半载。她私心里知道这里头似是添了东西,但胶似乎依旧是好胶,很是滋补养颜。
    于是这日,楚舒月也没什么顾虑,端起碗来就要用,倒是樱桃紧张地阻她:“娘子……”
    “嗯?”楚舒月抬眸,樱桃紧紧抿着唇:“唐公公说……就是今天。”
    “我知道呀。”楚舒月打量着她,“怎么,你不想让我帮倩贵妃?”
    “奴婢不敢!”樱桃连忙摇头,继而沉默了一瞬,望着楚舒月,满目担忧,“奴婢就是怕您出事。贵妃她……她是待您不错,可万一……她想拿您的命铺路怎么办?”
    这话说得楚舒月脸上也僵了僵。她默然须臾,拉着樱桃坐下:“这事上万事都是有代价的,我刚进宫时不懂,现下却明白了。你的这些担忧我也想过,但能怎么办呢?贵妃好吃好喝地养着我,难道能由着我撂挑子不干?”
    樱桃脸色惨白:“可是……”
    “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若帮她未见得会死,若不帮,就死定了。”楚舒月笑笑,“说来其实是我自讨苦吃,若我昔年不与她争宠,如今的日子也不见得会过成这样。”
    她说罢,悠长地叹了口气,像是叹出了多年的后悔与感慨。
    继而又言:“所以今日这碗阿胶,不论掺了什么我都得吃。你要记着,就算我真的死了,你也不能乱说话,倩贵妃早已不是能随意扳倒的,你若乱说,无非是将自己也搭进去。”
    她边说边又有了几分笑,攥住樱桃的手,口吻里多了几分哄她的意味:“日子总要好好过的。我若不死,改日就求倩贵妃给你定一门好亲事;我若死了,依她的性子应该也不会苛待你。或许过个十年八年,你便也是宫里有头脸的大宫女了。”
    这些话若放在刚进宫那时,她绝对不会对着一个宫女说出来。那时她还有世家小姐的清高,自以为高贵出尘。
    可过了这么多年、经了这么多事,那点子虚无缥缈的清高早就不在了,如今的她更在意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也更在意身边同甘共苦的人。
    回想当年为了争宠做的那些事,楚舒月觉得恍如隔世。
    “你去吧。”她说罢再度端起那碗阿胶,舀起一勺,心平气和地送入口中。
    好似没有什么明显的怪味,非要细品,才能品出一点淡淡的药香。
    “奴婢尽快回来……”樱桃低低道。
    依着贵妃的吩咐,这厢楚良使用了阿胶,她就得去请路太医,说楚舒月身子不适。
    第103章 姐妹
    拈玫殿寝殿中, 徐思婉和唐榆正忙着看堪舆图。
    很多年前,他们谈起王敬忠的三十寿辰, 徐思婉就想过等唐榆三十的时候, 也要给他备一处像样的大宅子作为寿礼。
    如今一眨眼的工夫,唐榆已经二十八了。
    这样乍一听,时间好像还充裕得很。但其实三十岁寿辰当日要送出去的宅院, 总要在二十九岁就准备妥当才好,再算上挑地方、修葺、置办一应家具、采买仆婢,现下着手开始办已经有些紧了。
    然而这事说是他们一起办,唐榆实则自己并不上心, 于是就成了徐思婉认真挑选拿主意, 他被她问起时附和两句,无非是她说什么他都说好。
    一来二去, 徐思婉便不乐意了。他们本是将京中的堪舆图铺在地上一起蹲着看, 她见他心不在焉,就皱着眉抬起头, 不满地打量他:“你自己的宅子,你这样不上心,若到时住着不如意,可不要来跟我抱怨!”
    “不会。”唐榆下意识地一笑, 转而察觉她口吻中的不满, 抬眸看了她一眼, 又笑叹,“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住去宫外,你随意安排一二便可以了。”
    “这岂能随意?”徐思婉望着他, 认真道, “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在宫里当差, 提前备一处像样的宅子总是好的,哪怕只为备着养老呢?”
    唐榆闻言,心底倏然一沉。
    他好似这才意识到,他是注定不可能一辈子陪着她的。不论几十年后她是怎样的身份,是皇后、太妃还是太后,身边都会一直需要得力的人。他若是老得办不动差,不论二人的情分如何,他也必须要离开。
    他恍然想起那些挪去宫外的垂垂老矣的宦官,他们之中有许多都曾在宫中有权有势,但一朝出了宫、失了权势,便如虎落平阳,不知会活成什么样子。
    诚然,其中也有些背后有旧主撑腰,日子依旧过得富贵逍遥,可他试着将那份逍遥设想到自己身上,就还是觉得孤寂无依。
    继而又有一闪念,让他下意识地在想:万一,只是万一……万一她走在他前头呢?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令唐榆生出一股恶寒。
    他遮掩着情绪深吸了口气,不再看那堪舆图,起身踱向窗边:“若真老得什么也看不成,我倒宁可死个潇洒。做什么非要找个地方苟活,既麻烦别人也让自己厌恶。”
    “这叫什么话?!”徐思婉讶然,亦站起身,走到他身边。
    她含着满目意外打量他的神色,他察觉她的目光,就笑了笑,又摇头说:“我对宅院着实没有太多心思,你看着弄就好,我都喜欢。”
    徐思婉不快地睨着他,觉得他突然变得别扭又古怪。
    小林子在这时进了殿,躬身揖道:“娘娘,樱桃往太医院去了。”
    二人一并看过去,徐思婉目光微凛,红菱般的朱唇勾起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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