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边亲自拿起那护身符,交还徐思婉。
    “说好的往事不再提,这便也是往事了,何来计较之说?”徐思婉美眸低垂,终于松开她的手,接过护身符恭顺福身,“唐榆伤得重,还需尽快传太医来看看才好,臣妾先告退了。”
    言毕她就往外退,明贵人方寸已乱,一时竟下意识地跟了两步:“妹妹慢走……”说罢倏然回神,猛定住脚,这才没巴巴地亲自恭送。
    莹贵嫔面上始终浮着浅浅的笑,见徐思婉前来要向她施礼告退,一哂:“既然无事,本宫也走了。”
    说罢先徐思婉一步而行,徐思嫣见状,自也与他们一道离开。艳兰苑静下来,和暖的夏风拂过院中,却让明贵人觉得凉,没由来地一个激灵。
    .
    三人一并而行,宫人们安静地根在后头。行出一段,先经过了思嫣所住的敏秀居,思嫣就先告了退。徐思婉并不刻意提及相送,只继续与莹贵嫔往霜华宫宫门处走。
    莹贵嫔忽而笑了声:“依本宫看,才人的心性比许多新宫嫔都强上不少,知道进退得宜,也知道如何不落人口实。不像明贵人……啧,仗着一时的风光就跋扈起来,闹得满宫皆知,现下纵使得了宠,对她看不上眼的人也总归不少了。”
    徐思婉原没料到她会议起这些,闻言忖度一瞬,笑叹:“娘娘谬赞了。明贵人性子再直、再不得旁人喜欢,可总归陛下喜欢。既为天子宫嫔,能合圣意就是最紧要的了,不然纵有万般好也都无济于事。”
    莹贵嫔摇摇头:“翻了一次牌子罢了,谁说陛下喜欢她?”继而语中一顿,视线淡淡瞟过来,“虽说宫中万事都在陛下一念之间,可到底是这么多人的地方,人脉关系皆是有用的。徐才人聪慧,很该为自己搏个出路,不然这些聪慧只放在这里给本宫和明贵人看,不可惜么?”
    徐思婉颔首:“臣妾谢娘娘提点。”
    “留步吧。”莹贵嫔不再让她相送,摆一摆手,径自在宫人们的服侍下离开。徐思婉依言驻足,目送她行了数步,就转身回了贤肃阁。
    回到贤肃阁,她便依方才所说着兰薰去给明贵人送了见面礼,又命桂馥多拿了些银两去太医院,为唐榆请个太医来。
    过了约莫一刻,二人先后回来复命,兰薰道:“如娘子所料,送去的那些礼明贵人果然不放心。奴婢在院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听了会儿,依稀听见她让人将东西尽数验了一遍,验完听闻无误却还是吩咐丢了出去,一件都没留。”
    徐思婉抿笑不语,兰薰不必她多言,低眼续道:“奴婢悄悄跟了一路,见他们将那些东西埋在了艳兰苑外的一株树下。埋得应也不深,倘是‘无意间’让洒扫的宫人瞧见,阖宫自然就都知道她还是对娘子心存芥蒂了。”
    徐思婉笑音出喉:“去吧。”
    兰薰垂首告退,桂馥上前轻道:“太医已来过了,唐榆伤得虽重,却未及筋骨,太医给他上了药,又留了一些。奴婢也按娘子的吩咐额外使了银子,与太医买了两盒愈创安肤膏来。”
    愈创安肤膏,是时下最好的创伤药。
    徐思婉“嗯”了声:“给我吧。”
    桂馥应声,折回几步外的矮柜边,将两盒药膏一并拿来。徐思婉信手拿起,道了句“都不必跟着”,就径自出了门,折往后院,去寻唐榆。
    唐榆是贤肃阁的掌事,虽然徐思婉只是个才人,他的身份便也算不得多高,但也有一方自己的屋子。
    杖刑过后不免体虚,徐思婉推门而入时他正伏在床上昏昏欲睡,闻得门响睁开眼睛,即要起身:“才人娘子……”
    “歇着吧。”徐思婉轻笑,回身阖上门,信步而入。
    屋子正中有方木案,为硬木所制,上了红漆,应是素日用膳的桌子。眼下桌上搁了一只巴掌大的圆瓷盒,徐思婉行至桌前停住脚,拿起圆盒拧开,果然正是药膏。
    “这是太医留的药?”她问。
    唐榆点点头:“是。”
    “别用了。”她将药膏放回桌上,继续踱至床边,将手里的两盒放到枕边,“再换药就用这个,好的快些。”
    唐榆抬眸,目光落在盒盖上贴着的药名上,眼底陡然一颤。
    “才人……”他倒吸冷气,抬眸望着徐思婉,诧异难掩。
    徐思婉淡笑,折回去坐回那硬木圆桌边,侧倚桌沿,姿态懒散:“何必这个反应?又不是没见过。儿时被先生打了手心,不都是靠它疗伤,才能不耽误功课?”
    唐榆窒息,凝视徐思婉,眼中疑惑与震惊并生。
    这样的反应恰如徐思婉所料,她幽幽笑着,轻轻啧声:“入宫前母亲说要让家里为我在宫里走动,指个得力的掌事宦官过来,我还不懂家里何来这样的门路,想不到原来是你。”
    “你知道……”唐榆震惊得连声音都发虚,困惑却又比震惊更甚,“你如何知道?”
    徐思婉低下眼帘,她自然知道。
    她儿时有一位很疼她的兄长,叫秦恪。秦恪又有一名年纪相仿的伴读,她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隐隐记得他姓唐,父亲也是她祖父的门生,秦府里的长辈们都唤他小唐。
    那时兄长若来哄她玩,小唐常常也在。只是那时她太小了,早已记不清他长什么样。
    好在唐这个姓不大多见,能与秦家、徐家扯上关系的更寥寥无几。徐思婉入宫那日见到他就留了意,后来见他性子清冷沉默,不似旁的宦官那样善于讨巧,结合着年纪一算心里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今日再看他受刑时死撑的样子、回莹贵嫔话时的不卑不亢,答案愈加清晰。
    可这些过往她自不好坦诚相告,只一声喟叹:“世家出身却沦落至此。这些年,你辛苦了。”
    唐榆默然:“承蒙徐家伯父关照,日子不算太难。”
    说罢他蹲了声,咬了咬牙,又道:“厌胜之术害不了人,只会给自己惹麻烦,娘子莫要铤而走险了。”
    话音未落,徐思婉扬起一笑。
    唐榆一怔,她明媚的笑颜像一道光,在他心中一照。又令他觉察出些许异样,脱口而出地探问:“娘子原本另有打算?”
    “也说不上另有打算。”徐思婉笑容敛去三分,垂首轻轻摇头,“那布包中的字条,一为护身、一为八字、一为诅咒,两旧一新,字迹不同,折痕亦不相同。你将诅咒与八字一并毁去,便是如今这样的结果,明贵人白惹一场闹剧来看;你若只毁诅咒未顾上八字,我就说布包中原本就只有那两张,明贵人在信口雌黄肆意栽赃;而若你根本没将它拆开查看,以致三张尽被明贵人查出来……”
    不及她说完,唐榆失笑:“两旧一新,字迹又同,连折痕都不一样。倘使都被搜去,娘子只需咬死诅咒那张自己并不知情,必是明贵人后添进去有意陷害。明贵人被禁足之事人尽皆知,旁人都会觉得明贵人必对娘子有恨,这话听来便也很真。”
    “正是。”徐思婉满意而笑。
    唐榆想想,又问:“可若我将三张都吃了呢?”
    “你吃我的护身符做什么?”徐思婉大显诧异,明眸真诚。
    唐榆再度失笑,旋而摇头:“也是。”
    他谨慎之下虽拆开护身符查看过,但见确有一张只为保佑健康且出自京中有名的普善寺,便根本没想过要一并毁去。
    凝神半晌,他忽而又道:“可若我重刑之下招供了呢?”
    “那我的确会有些麻烦。”徐思婉承认得坦坦荡荡,“可物证已毁,也是口说无凭,我说你被明贵人收买,事情就只能不了了之。只不过这般一来身上就有了疑点,日后的路会不好走。但若转念想,你是我近前的人,倘使不能忠心于我后患无穷,能借这点事试出你的心思,便是自己吃点亏也值得。”
    唐榆未料她会这般承认个中试探,心底震撼更甚,长声吸气:“娘子行事很有魄力,在下叹服。”
    “什么叹不叹服的,雕虫小技罢了。若没有秦家那档事,你多半已考取功名在朝为官,未必看得上这样的伎俩。”她娇声笑笑,复又立起身,走回他床前。
    但这回她蹲下来,下颌抵着床沿,像小姑娘认定朋友一样,眉眼弯弯地望着他:“日后万般好处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你看可好?”
    唐榆与她对视,目不转睛:“我已受徐伯父照拂多年,大恩难报。娘子有什么吩咐,直言便是,不必这样费心思收买我。”
    “啧。”徐思婉不满轻嘲,“我哪有收买的意思?你们这些仕子就是太傲气,偏把好心当施舍。”
    唐榆闻言没有反驳,但笑意漫开,目光也柔和了些许:“那恭敬不如从命。”
    “这还差不多。”徐思婉笑意漾开,直达眼底。俄而收住,又多了几分认真,“但我也确有件急事要求你帮忙,你若得空便帮我想想。”
    她说得随意平和,好似一切就该如此。心下却知,唐榆约已多年不曾听过有人这般与他说话了,苦涩之下必有动容。
    果见唐榆面上的冷清慢慢释开,连眼中也多了几分明亮:“何事?”
    “你在尚食局,可有熟人么?”徐思婉歪着头,掰着手指头提要求,“一则要信得过的,二则最好家中缺钱、能为了银子帮我办事的。”
    作者有话说:
    唐榆:她好狠好可爱。
    明贵人:到底哪儿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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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要晚上九点见了哈,再加更等上榜的时候我字数可能就有点尴尬了,大家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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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端午
    唐榆闻言沉吟半晌,摇头:“尚食局没有,尚服局倒有一位,叫清雨,是我当年刚被没入宫中为奴时的旧识。她家中贫寒,父亲早亡,家中日常开销原就几乎全靠她在宫中的月例支撑,可前两年母亲又患了病,每月都需花钱抓药,她只得四处借债,我也借过她不少,现下恐怕已欠了不少钱。”
    “尚服局啊……”徐思婉托腮,思索片刻,一哂,“再过三日就是端午了,或许也用得上。”
    语毕嫣然一笑:“你歇息吧,我将人叫来问问。”
    说罢她就起身欲走,却仿佛忽而想起什么,又定住脚,温声说:“倘使需要什么,着人来说一声。若闲来无事想读书,喊花晨给你取。”
    唐榆再行怔住,眼底情绪莫名,沙哑道:“多谢娘子……”
    徐思婉笑容不改,好似让他读书一事只是随口一说,也并未察觉他的情绪。
    离开唐榆的卧房,徐思婉就回到自己的房中,安然坐到茶榻上,神清气爽地舒出口气。
    花晨将茶奉上,见她面色欣然,小心问道:“奴婢瞧明贵人似是觉察了什么,只怕要有所应对,娘子多留些意。”
    “应对?”徐思婉轻哂,缓缓摇头,“她能应对什么?无非是尽力找个人护她。我挑的又恰是她侍寝的第二日,她刚尝了男女之间的那点好处,势必将圣宠视作救命稻草,若想应对,也不过是去紫宸殿大献殷勤罢了。”
    花晨迟疑道:“那娘子不怕她得宠?”
    “我这会儿正盼着她得宠。”徐思婉轻轻啧声,遂将唐榆适才提及的尚服局宫女清雨的事告知了花晨,吩咐她将清雨传来说话。
    花晨领命应下,刚推出门,月夕又进屋来,笑说:“娘子,莹贵嫔差人送了一篮水蜜桃来,说是陛下新赏的。奴婢瞧了瞧,个个色泽都好。”
    “我就知道是这个意思。”徐思婉脸上无甚惊喜,平淡吩咐她,“桂馥绣工好,你让她辛苦一下,连夜帮我绣个帕子。别的不要,只绣一片李花。绣好寻一方好看的盒子装上,明日一早就给莹贵嫔送去。”
    月夕凝神一想:“投桃报李?”
    徐思婉低眉默认,月夕不免有些担忧:“娘子,莹贵嫔确是得宠新贵、风头正盛,可若论长宠不衰,还是玉妃更胜一筹。宫中又都说玉妃与莹贵嫔素有不睦,娘子若要寻一位靠山,奴婢瞧着还是玉妃更可靠。”
    徐思婉失笑:“这道理不错,可这种事也得你情我愿才能成。况且人生在世,又哪里能事事尽善尽美了?玉妃长宠不衰人尽皆知,这会子只怕正门庭若市,轮不上我入她的眼。莹贵嫔既有心卖个好,我何乐而不为?”
    “这倒也是……”月夕轻声呢喃,遂不再劝,依言去与桂馥传话。
    当晚,不出徐思婉所料,明贵人果然抓住用膳的时辰去紫宸殿献起了殷勤。明贵人生得原也貌美,身姿丰满,姿容明艳,且又是昨夜刚侍寝过的新人,如此投怀送抱只怕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自然而然地被皇帝留下了。
    事情合了预期,徐思婉大为欣慰。前来同用宵夜的徐思嫣闻言却颇为不忿,恨恨地盯了眼艳兰苑缩在的方向,轻声啐道:“呸!那样轻浮的性子,也配入九五之尊的眼?”
    徐思婉左手执着一卷医书在读,右手拈起一小块绿豆糕小口吃着,听到思嫣的气话,不禁一笑,遂清清淡淡道:“六宫佳丽三千,你还想个个都能才德兼备不成?于男人而言,长得好看也就行了。况且大选三年一度,我若是陛下,也会肆无忌惮地趁着女儿家年轻尝这一口。至于若性子不好、才学不够,来日厌倦了自可踢到一旁,也不碍什么事。”
    “趁着女儿家年轻尝这一口”——这话说得很是露骨,徐思嫣不由羞红了脸,低声埋怨了句:“姐姐说什么呢……”
    转而又还是难掩不忿:“我只是看不惯明贵人那副样子,更怕她得了宠就更要变本加厉地欺负咱们。陛下也怪……即便只是看容貌身材,姐姐也是这一众新宫嫔里最出挑的,陛下怎的偏生晾着姐姐看也不肯看一眼?”
    言及此处她黛眉倏皱,更多的懊恼被激出来,叹息着自责:“唉!也是我没用,竟帮不上姐姐半分。等再过两个月到了及笄的岁数,我……我必要尽力才好。”
    这及笄之后的“尽力”所为何事谁都清楚,思嫣没说完脸就又红透了。徐思婉神情复杂地觑她一眼,不得不塞一块绿豆糕过去哄她:“好了,明贵人只是跋扈一些,又没真伤着咱们什么,何就至于急成这样?”
    思嫣就着她的手吃了口糕,继而自己接过去继续吃,脸上却还是带着气。徐思婉好言好语地又哄了她半天,才总算将她劝回去睡觉了。
    待她离开,徐思婉的笑颜霎然冷下来。她无心再吃绿豆糕,书也放下,左手托着腮,右手闲闲拨弄着榻桌签筒里的金签子,心里幽幽一叹:明贵人可千万要争点气。
    如今已是五月初二,离端午只有三天。明贵人若不争气,她的打算就不得不再推迟些。
    可就如思嫣所说,明贵人性子不好、没什么才学、脑子也不灵光,拿得出手的只有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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