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娴再醒来,已经身在小南楼的主卧。
    恢复全部记忆时,她疼昏过去了。昏睡的这段时间,孟娴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前小半生的一切,她在梦里又活了一遭。
    不想醒来啊,醒了就再也见不到她的孟青妈妈了。但还是不得不睁开眼,面对这一切。
    回到现实,恍若隔世。
    白霍就守在床边,看到她醒了,他脸上极快地划过一丝喜色,“孟娴——”
    他凑过来,“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让魏医生在楼下候着了,要不要让他来看看……”
    “……”
    沉默,无边的沉默。孟娴只是睁着眼睛,专注又虚无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眼泪从眼角无意识地滑落下来,她安静而麻木。
    白霍似乎极轻地叹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他坐过来,伸出手想帮孟娴擦眼泪——
    是这时,她终于有了反应,在他探过来这刻,她偏头躲开了。
    白霍的手僵在半空中,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
    他不由得想起当初,刚刚得知母亲去世时的孟娴,也是这样。整个人像被抽魂夺魄似的,不吃不喝,不哭也不闹。直到孟青火化那天,她在殡仪馆大哭一场后,才终于恢复清醒,然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离婚吧。”
    他永远记得她第一次跟他提离婚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神,空洞,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恨,也没有爱,就好像对她来说,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那是白霍第一次体会到害怕的滋味。
    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愿她和他形同陌路。
    他拼了命隐瞒的,除了傅岑,就是这件事了。可是孟娴连昏迷中都在叫妈妈,他就知道他连这件事也瞒不住了。
    浓烈的后怕和惶恐在这一刻飙升到至高点,他忽然隐约意识到,他和孟娴之间,似乎已经彻底走入绝境了。
    有脚步声和推开门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秋姨,身后还跟着小琪,小琪倒是好好的,只是看见孟娴的一瞬间,眼圈就红了——孟娴帮她从那个人渣手里逃脱了,她却没能帮孟娴从白霍的手里逃脱。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小琪吗,”白霍声音低柔,罕见地把姿态放到最低:“……以后让她天天陪着你,不必去花园了,好不好?”
    他顿一顿,“等你好了,再去佛罗伦上班,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好不好?”
    “我把那些链子都扔了,以后再也不限制你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一连叁个“好不好”,几乎卑微到极点。白霍所做出的这些妥协,若是放在以前,简直是天方夜谭一般的事,可如今被他当成条件摆出来,也得不到孟娴侧目一眼了。
    他终于学会服软,他想跟她说他知道错了,他会改的,只要她给他一次机会。
    可是没有,从头到尾,孟娴一动不动,她目光不知是落在窗外,还是何处,总之就是不作声。
    白霍要给她喂水或是喂药,她也无声地反抗。最后一口水、一粒药都没喂进去,白霍无法,只好带着所有人出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屋里一片死寂,孟娴从床上坐起来。
    她赤足踩在地上,走出卧室,她听到一楼传来细微的、白霍和魏医生说话的声音,二楼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扶着楼梯栏杆,一步一步往最高处的阁楼去,轻慢,寂静,像一只垂死的枯碟,或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阁楼的天台几乎少有人来,但也种了十几株藤本,孟娴走到最边缘处,俯瞰着楼下。
    很高,摔下去不说粉身碎骨,但一定殒命,她却浑然不怕似的,目光平静地望着下面。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她,惊呼一声后小跑着冲进正厅,不多时孟娴就听到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白霍在冲上来的这刻心脏漏跳了一拍,然后猛地急刹住了脚步——孟娴就坐在那只有一人宽的栏杆上,颤颤巍巍如同风雨里一只没有依附的花枝,好似下一秒就要坠落。
    “孟娴?!”白霍脸上尽是惊恐,“你做什么,快下来——”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掉下去了。”她看着他开口,差不多的话,不久前他才说过,如今两人位置调换,白霍终于也尝到那种感觉。
    白霍被她这句话钉在原地,慌乱到极点,他口不择言起来:“是因为当年那件事吗?你听我解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如果知道的话,我怎么会……”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她冷冷地打断他,“……你早干嘛去了?”
    他根本就从来没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害怕她会离开他。如果真的知错,他不会在她提离婚的时候派人追傅岑的车来威胁她,不会带她去国外实施囚禁,不会追她的车害她出车祸,更不会在她失忆后撒这么一个弥天大谎掩盖自己的过错,掩人耳目。
    甚至同样威胁她的手段,他用了两次。
    白霍无话可说了,孟娴回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挺高的,这摔下去一定会死吧?”
    白霍听得有种魂飞魄散的错觉,他声音沉痛:“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让你死。”
    “是吗,那你看着好了,”她无所谓的笑笑,“我能杀了你,难道就不能杀了我吗?”
    他微微愣住:“什么?”
    孟娴从未如此畅快过,什么也不必隐瞒了,她定定地看着白霍:“我离开之前那段时间,你身体变得很虚弱疲惫,你以为只是工作太累了吗?”
    白霍瞳孔骤缩。
    “我当时如果没逃,继续待在你身边的话,不出半年你就没命了。我可以杀了你,但是我没有,因为当时我还想好好的活,我不想用我的命或后半生来换你的命。”
    她收回视线,目光虚浮在半空中,没有定处,“可是我想起当年的事了,白霍,我改主意了。”
    无所谓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因为实在太难受了,只要想到白霍害她不能见到孟青最后一面,她的灵魂和肉体都疼得仿佛被狠狠碾过一遍。
    只要是在他身边,她连呼吸都无比困难。
    他们这两个人,如果继续捆绑在一起,不是他死,就是她亡。总要有一个人,为当年的恩怨,和这些年的纠缠做个了结。
    到此为止吧。
    “我不想死,真的。你跟我离婚,我就不用死了。可如果我真的自杀,那你就是逼死我的凶手。”她语气轻飘飘的,好像嘴里说的不是她的命,而是楼下一株没有血肉的花草。
    法律上,他只是她的丈夫,没有杀害自己心爱的妻子。可是他们两个都明白,她死,他是唯一的刽子手。
    他们两个结婚,从一开始就错了。她错了,他也错了,这场婚姻,更是大错特错。
    她错在被地位权势蒙蔽双眼;错在她明知自己不能给白霍他想要的爱,还嫁给他;错在嫁给他以后,忙着继续往上爬,总以为来日方长而忽略了妈妈;错在太贪心,又要婚姻权钱,又要旧爱新欢。
    她当然不会把所有的恨和错都堆向白霍,她只想离婚,脱离这个让她窒息痛苦的地方。
    还有他。
    白霍连呼吸都在颤抖,像被一瞬间抽干了浑身的力气,蚀骨剜心一样的疼。他眼前发黑,脸上全是绝望。
    怎么会这样呢,他和孟娴,怎么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白霍眼前一恍惚,忽然想起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孟娴的时候。
    她在高台上跳舞,微微一笑的时候,胜过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或许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动心了。
    他明明是来爱她的,从他爱上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会一辈子对她好,结果到最后,伤她最深的反而是他。
    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两个之间,早已面目全非了。走到至今,都学会举起利刃刺向对方,爱到极致,竟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白霍目光微微涣散,他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她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他了。
    谁都留不住她了,什么也留不住。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哪怕是她自己的命。
    如果再强求下去,她会以最惨烈的方式彻底离开他,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他已经穷途末路了。
    见白霍一直沉默,孟娴面无表情,但慢慢松开了自己抓在两边栏杆的手——
    白霍呼吸骤停,情急之下,那句话也脱出而出:
    “我答应你!”他喉咙里猝然溢出腥甜的血腥味儿,每说一个字,都好像从身上生生剜下一片肉。
    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想起自己这一辈子所有的事;人分开的时候也是,很多年代久远的、在记忆的长河中逐渐模糊了的事情,它一定会在诀别的这刻清晰起来。
    白霍曾在心里认定,他这一生都不会放开孟娴的手。
    在她注视着他,眼里攒着轻浅笑意的时候;她第一次扑进他怀里,被他用大衣整个包裹住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后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等等。
    他每次都会更加坚定一下这个念头。
    他曾经说,就算是死,他也不会放过她。他说的出口,便以为自己真的做得到。
    他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亲手放走她的一天。
    他更想不到有朝一日,“离婚”这两个字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他害怕她真的去死,比害怕她离开他更甚。
    撕心裂肺到极致,他怔怔落下泪来——
    “……我答应你,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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