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人防备的感觉,总也不会好。
    但对此,朱时泽却没对止水的疏远,做出任何表示,或者说,无颜做出任何表示。
    是他的疏忽,造成了止水爹娘惨死,造成了止水迄今为止,遭遇的所有磨难。
    他的目光,本能的移到了止水的腿上。
    见他只一腿使力的站着,便又把目光移去了他的双手。
    止水的一只手,是与寻常人相近的肉粉色,另一只手上,则带了黑色的皮制手套,手套严丝合缝的绑扎进了衣袖,半寸皮肤也未露出。
    两不相欠?
    呵,怎么会两不相欠!
    他分明欠了止水一个家,一个健康无损的身子,一个,本该充满欢笑的童年!
    “你不想告诉我,救你的人是谁。”
    “无妨。”
    “我将他的这恩情记在心里,他何时需要了,你便只管来跟我讨要。”
    “你若有友人,需要帮衬,你又不便跟他恳求的,也只管来寻我帮忙。”
    朱时泽知道,现在的止水,是不会接受他的任何给予的。
    在他需要的时候,他没给,如今,他不需要,不想要了,他许诺再多,又有何用?
    既然,他如今能给的,已于他无用,那,他便许诺他一些,他无法拒绝,或将来有可能用到的东西好了!
    说罢,朱时泽站起身来,解下了自己的压襟,硬塞进了止水的手里,“不要急着拒绝,你不需要,未必,你的恩人也不需要,他救下的,你的性命,是我亏欠你的,有些时候,你不惜刀山火海,也无法帮到他的事,我能。”
    “不要去成国公府,那里,不都是我的人。”
    “去燕京郊外的落云庄或迟暮庄,把这压襟交给庄子里的管事,他自会尽快告我知道。”
    止水稍稍迟疑了一下。
    少顷,攥紧了朱时泽硬塞给他的压襟,把脸,别去了旁边。
    朱时泽说的没错。
    以他的本事,的确帮不了翎钧太多,纵他不惜代价,粉身碎骨,也无法改变,他只是个没有什么依凭的平民这事实。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
    可他要报答的恩人,却是个需与一群牛鬼蛇神相抗,才能保住性命的皇子,而他,又仅是除了一条烂命,什么都没有的平民。
    虽然,翎钧说过多次,无需报答。
    可他,又如何能昧了良心!
    “止水!止水!你到换药的时候了!”
    未及止水继续细想,二楼,就传来了一个姑娘的唤声。
    紧接着,一个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的姑娘,便从雕了一对黄鹂的栏杆后边,探出了头来。
    见前堂里有陌生人,姑娘先是微微一愣,继而,便红了脸颊,落落大方的跟朱时泽行礼致歉。
    “叨扰贵客品茶,苏兰惶恐。”
    抬头,看了一眼仍站二楼栏杆后面,全无离开意思的苏兰,又看了看站在他旁边,脸色略有“崩解”的止水,朱时泽不禁一笑,低头,把目光,落到了约有八分满的茶盏上。
    “无妨。”
    朱时泽佯装无意的回了苏兰一句,然后,便随便寻了个借口,将止水“打发”了开去。
    “你忙罢。”
    “我自斟自饮便好。”
    “有人居高临下的看我,我吃喝不下。”
    虽然,他并不知,止水是受了什么伤,为何要换药,但受愧疚影响,他本能的,就对止水,多了几分认真。
    他不希望止水有碍,哪怕是由他自己来代替承受,他也心甘情愿,更何况……
    “冷落客人,不合规矩。”
    对一个经历过世态炎凉,看过无数种人情冷暖的人而言,朱时泽的借口,显然有些幼稚。
    止水微微拧眉,认真的又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唇角含笑的低头喝茶,全没有继续打探自己或自己背后之人秘密的意思,才略收了些许对他的戒备,转身,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边走,边对一个位于一楼的小房间方向,低声喊了一句,“子衿,你来替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
    朱时泽没有等到止水回来,就得了十五来招呼,说翎钧已换好了药,只因伤势颇重,无法下榻,需他前往他所住房间一叙。
    这些年,朱时泽虽身陷府宅之争,连武技,都未有进境,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十五,这极得翎钧信任的几人里的一个,他虽不敢妄称熟悉,却也是认识的。
    “可查出凶手了?”
    朱时泽点头起身,示意十五带路,临行,又转身拈起那半盏冷透了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回七少爷的话。”
    “陛下已下旨严查,如今,虽有几人值得怀疑,却皆乏证据,东厂那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些消息,于别处也能打听到的,便无需隐瞒。
    十五引着朱时泽拾级而上,径直到了德水轩的五楼东侧,进了一个宽敞的上房,然后,对着珠帘后面,低声禀报了一句,“三爷,成国公府的七少爷到了。”
    静默。
    须臾之后,珠帘后,传来了柳轻心的声音。
    “三爷说,请时泽少爷进来。”
    戏要做足。
    尤其,在尚不确定,一个人是友非敌的时候。
    柳轻心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像是数日都不曾合眼了一般。
    “七少爷请。”
    十五应声点头,然后上前两步,帮朱时泽挑起了珠帘。
    一帘之隔。
    内间里,飘着浓郁的药香。
    曾于南疆领兵的朱时泽,对这种用于镇痛的药,可以说是熟悉异常。
    随军的医士曾告诉他,只有受了极重外伤的人,才需要用它。
    因为,此药有毒,每个人能承受的药量,又因体质而各不相同,若非逼不得已,哪个伤患,也不会愿意,赌上丧命危险,以它来镇痛,以辅助医士刮骨切肉。
    “王妃静好。”
    入眼,是未施粉脂的柳轻心。
    她发髻微乱,脸色,也有些苍白,然这非但未使她美貌消减,反为她增了许多惹人怜惜的“气质”。
    朱时泽识礼的低头,不对她观察过细,以防,惹重伤卧床的翎钧不悦。
    他是个正人君子。
    至少,在面对值得他尊敬的人时,是个正人君子。
    而柳轻心,这为了救治未婚夫君,不惜辛苦操劳,不顾有损容颜,不畏旁人指点的女子,显然,堪得上他这“值得尊敬”之列。
    “三爷伤的这么重,御医院,没遣人来?”
    对御医院,朱时泽素无信任可言。
    无论是医德,还是医术。
    这一点,从多年前,他们收了“旁人”好处,延误了对他腿伤的治疗,使他险成废人开始,至今,也未有改观。
    但不信任是一回事,不来,却是另一回事。
    这代表了隆庆皇帝的态度,甚至,会影响翎钧在诸多名门世家当中,很长一段时间的“话语权”。
    “来了二十多个医术不精的老匹夫,把了一圈儿脉,只得出个失血过多,熬不过今日子时的诊断。”
    “都道是,御医院里,汇聚了整个大明朝,最高明的一群大夫,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侧身坐回了床边的小凳,伸手,帮躺在床上的翎钧,塞了下被角儿,眸子里,尽是不屑。
    “御医院里的那些人,早已经不能算大夫了。”
    “说句不中听的,怕是除了媚药和堕胎,他们也没什么擅长的事儿。”
    听柳轻心这般评价一众御医,朱时泽不禁唇瓣微抿,笑了出来。
    这话说的,实在是解恨!
    因那群庸医误诊,把小病拖成大病,把大病拖成绝症的,各家府邸,哪个也不曾少历,若非为了瞧帝王态度,谁还找他们瞧病?
    索性不过是白花几两银子,就能趁机“揣测”一番君心,哪家府邸,也不差这点儿,打赏下人都不够的银子,再说,当真要治病,不还有燕京的各大医馆么!
    “倒也不尽然。”
    “打着补品幌子的毒药,做的也堪称一绝。”
    “你瞧,这临走时留下的慢性毒药,做的多精致?坚持吃上个两三年,大罗神仙下凡,也休想救得了!”
    柳轻心显然并没心思陪朱时泽,笑话那群庸医。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伸手,从床头的小柜子里,摸出一只手掌大的,楠木掐金丝珐琅小盒,丢到了她面前的小桌上,示意朱时泽自己打开来看。
    “三爷的伤,赶得及大婚前好么?”
    见柳轻心只是倦累的厉害,并无惊惶神色,朱时泽便知道,翎钧这御医束手的“致命伤”,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顺着柳轻心的意思,捡起她丢在小桌上的盒子,打开,他便见到了,各府夫人和宫中的娘娘们,常年不离手的阿胶糕。
    朱时泽愣了一下。
    这东西,有毒?
    可他母亲,分明已经吃了几十年,而且,从未自御医院之外的地方购买过,至今,也未见有过什么……
    难道,这位准王妃的意思是,御医留给她的这份儿,是有毒的?
    “赶得及。”
    柳轻心回了朱时泽一句,然后,便似得了翎钧呼唤般的,把耳朵贴了过去。
    少顷,她重新坐直了身子,看向了朱时泽。
    “三爷说,你有什么事儿,只管说来,不用这般纠结客气,能帮得上的,定不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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