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钧接了十五递上的两封信函,一边拆,一边听他禀报。
    在听到十五说,有人于清晨时候,在院墙外瞎晃时,他拆信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
    这几日,他总听到,院墙外,有人走动。
    本以为,是因为开了流水席,有人醉倒了在墙外的缘故,但现在,听十五说起发现,才是明白,原来,并非如此。
    “结果如何?”
    拆开信函,翎钧一边阅读其间内容,一边压低声音,跟十五问了一句。
    他知道,以十五的谨慎,定是已经随那些放老鼠夹子的孩子们,去过院墙外查看过了,所以,他不需要跟他问,他彼时,是如何跟孩子们应对的。
    “老鼠夹子少了两个。”
    “我给了那两个,丢了老鼠夹子的孩子钱,让他们去给家里买新的,以防他们遭爹娘责备。”
    十五轻抿了下唇瓣,跟翎钧禀报了自己的发现。
    “遣孩子们自去玩耍后,我往旁边的两条巷子找了一下,然后,在西边儿的巷口,找到了已经闭合的老鼠夹子。”
    说罢,十五从后腰上,扯下了一根草绳,草绳上,挂了两个带血的老鼠夹子。
    “你去找立夏,让她帮你,在院墙里面,张上跟王府一样的细网。”
    “除了隔壁,顾掌柜院子那边,所有的墙底下,都不要遗漏。”
    翎钧沉吟片刻,才给了十五吩咐,然后,便把所有注意,都集中到了自己手里的信函上。
    这封信,出自三皇子府管家之手,对燕京那边的情况,收集的还算详尽,虽然,不及顾落尘“卖”给他的消息隐秘,却胜在广泛。
    见翎钧无意“收拾”自己,十五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咽回了肚子里,快快的跟他答应了一声儿,便脚底抹油,小跑着往西院去了。
    ……
    读完两封信,翎钧便觉得,自己没了睡意。
    考虑到回卧房去,只会耽误柳轻心休息,便干脆的,吩咐了姜嫂,让她把洗漱的东西和早饭,端去书房备用。
    这个年,燕京过得“非常”热闹。
    成国公府出了人命,黔国公府出了“红杏”,魏国公府的五少爷徐维康强抢民女,恰巧让英国公府的庶少爷张江陵撞见,遭检举,被关进了大牢,定国公府的嫡小姐,与一个商贾出身的男子私相授受,被她的父亲,定国公徐文壁,送去了山上出家。
    “过几天,德平伯府再给今年的这年节,添些乐子,这几个武勋世家,就算是齐了。”
    在书案前坐下,翎钧一边研墨,一边自言自语。
    除了黔国公府的“脏事”,老管家可以算是,非常详尽的,收集到了燕京武勋名门的所有动向。
    看来,他之前安置在各府的眼线,都已经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剩下的,就只是再找个机会,光明正大的,给德平伯府,放一个,李铭不敢,也不会除去的眼线进去。
    而这个眼线,他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看来,除了我,还有人,想把燕京搅浑。”
    “只是不知,这个人,是朱翎铃,还是父皇。”
    朱翎釴被治罪后,得柳轻心妙手,得以保命的隆庆皇帝一直对翎钧颇多亲近,连他于年节时候,使计逼他就范,让他允自己娶柳轻心做正妃这事儿,都未露怒意。
    而且,他着人给柳轻心准备的媒聘之礼,翎钧已亲见过礼单,其大方程度,连翎钧,都忍不住咋舌。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以翎钧对隆庆皇帝的了解,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纵是,柳轻心手里,掐了治蝗的药方,能使大明朝的百姓们,免遭蝗灾,隆庆皇帝,也断不会舍了自己面子,去跟她套这个近乎。
    “如果,搅浑燕京的人,是父皇。”
    “待我与轻心大婚之后,他一定会上门,跟我提他的诉求。”
    想事儿的工夫,翎钧已研好了墨。
    他拈起一支湖笔,举到面前,细心的捡下了笔锋上,已经脱落下来的狼毛,才以笔舔墨,在纸上,写下了一个“静”字。
    “这事儿,一定是只有轻心,可以成全的。”
    “而且,对父皇,影响颇大。”
    盯着纸上的“静”字,认真的思索了半天,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将自己手里的笔,放到了笔山上,向后,倚进了椅背上的软垫。
    这软垫,是柳轻心特意使院里的婆子,帮他缝制的,依着他后背的宽度裁剪,倚上去,就像躺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
    “如果,搅浑燕京的人,是朱翎铃……”
    “我就得谨慎些应对,燕京那边儿的情况,以防,被他圈进陷阱,无法抽身。”
    对朱翎铃,这个被所有人骂做“怂货”,原本应是他的弟弟,他却不得不以“二哥”相称的手足,翎钧有着本能上的忌惮。
    虽然,这些年,他一直跟在翎釴身边,鞍前马后,全未在意,自己应有“皇子的尊严”这种东西。
    但作为一个,母族并不比他丰盈多少,背后倚仗比他还不足的皇子而言,能在皇宫内院生存至今,定不会是因为,他的“良禽择木而栖”。
    “皇祖母说过,咬人的狗,从不会乱吠,寻常里,连牙齿,都不会轻易示人。”
    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将面前写了“静”字的宣纸拎起,放到了右手边,然后,重新自笔山上拿起湖笔,于砚台里舔了墨,在新纸上,写了一个“道”字。
    “清贤道长说,人力无法擅改天意,那便是等于在告诉我,父皇气数未尽。”
    “看来,拉拢东西两厂的这事儿,还得再等些时日,继续观望下才好。”
    一小块点心渣儿,突然落到了翎钧面前的宣纸上。
    翎钧微微一滞,颇有些无奈的抬起头,看向了倚坐在房梁上顾落尘。
    “李虎跃到江南大营门口了。”
    “至多再有一个时辰,李素便会引着他来良医坊,求女人给他医治断指。”
    顾落尘的手里,端了一碟点心,从外观看,正是刚才,初一并白粥一起给他送来,他未来得及享用的早饭。
    他的声调,冷的一如既往,让听得人,仿佛置身寒潭。
    但他正在做的事儿,却像个嘴馋的孩子,让翎钧忍不住笑了出来。
    “下来吃罢。”
    “房梁哪有椅子坐着舒服。”
    起身,睨了一眼,那一小块儿,镶嵌进了未干的墨迹里的点心渣儿,翎钧毫不可惜的,揭了那张宣纸,将其揉成一个纸团,丢进了火盆里面。
    顾落尘的武技,比他高的不是一星半点儿,消息的来路,也比他广得多。
    他不希望让柳轻心觉得,他是个冷血冷清的人,便一直未向顾落尘购买,朱翎铃的近况和遭他渗透的家族动向。
    今天,他打算趁柳轻心还在睡觉,跟顾落尘,买跟朱翎铃相关的消息,以防备其遁入暗处,成为他不遭啃噬,便无法预估损失的存在。
    “我需要跟你买个消息,花钱的那种。”
    翎钧缓步自书案后走出,行至旁边的小榻,在炕桌的左手边位置,坐了下来。
    “朱翎铃,三千两银子。”
    “皇帝,五千两。”
    顾落尘翻身跃下房梁,缓步行至翎钧身边,半点儿也不跟他客气的,坐在了炕桌的右边。
    碟子里的点心,他已吃了少半,生下的十几块,也都被他咬掉了一角。
    显然,他是不打算,跟翎钧分享,这原本该是翎钧的早餐的。
    “八千两,稍后付你。”
    “这件事儿,我不希望轻心知道。”
    翎钧没跟顾落尘讨价。
    他知道,摄天门从不接受讨价,昨日,柳轻心跟顾落尘讨价,应算得上,是摄天门历史上的首例。
    虽然,顾落尘答应了柳轻心的讨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也会接受别人的讨价。
    “瞒不了。”
    顾落尘答得干脆。
    “就算我不说,女人也一准儿会知道。”
    他依然称柳轻心为“女人”,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曾改变,连翎钧,也不例外。
    “我不希望,她觉得,我是个绝情的人,连自己的亲人,都……”
    翎钧早料到,顾落尘会这样答他,只是,心里一直盼着,会发生什么奇迹,让他不要如此左右为难。
    直到现在,自顾落尘那里,得了明明白白的答复,他才是不得不放弃,自己之前的想法。
    “罢了,索性现在也瞧不出什么问题。”
    “查朱翎铃的这事儿,就再往后推迟些时日,待我俩大婚完了,再着手调查,也来得及。”
    “我父皇那里,是的的确,不敢再等了。”
    翎钧已经习惯,为了柳轻心,改变自己的行为轨迹。
    若换做以前,以他的性格,是一准儿不会听人劝告,放弃调查朱翎铃的,更遑论是,自己主动提出,要为了某个人,改变谋划打算。
    “轻心那边儿,我自己跟她说。”
    “此事,毕竟关系到我俩以后,在燕京的生活。”
    “她……应能理解我的苦衷……”
    翎钧从未怀疑,柳轻心会接受自己的这一步谋划。
    他只是希望,把肮脏的东西,一人背负,让柳轻心能活的干干净净,不染半粒尘埃。
    但现在,听顾落尘的意思,应是不可能的了。
    “女人不在,我不会来。”
    顾落尘像看傻子般的,睨了翎钧一眼。
    然后,缓缓的抬起右臂,指了指书房屋门的位置。
    顺着顾落尘手指的方向看去,翎钧便看到了,映在纸窗上的曼妙身影。
    他颇有些无奈的,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走去门口,开门,并顺势,将她抱进了怀里。
    “外边这么冷,也不披件斗篷。”
    “只要你不怕,见我这煞星,整天做些让你瞧着犯堵的事儿,以后,我便时时把你绑在身边儿,什么都不避着你。”
    江南的冬天,不像北方那么冷。
    但在书房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的柳轻心,依然脸颊冰凉。
    她笑着搡了翎钧一把,便快步走到了书房里的火盆旁边,坐在火盆旁边的矮凳上,伸手,烤起了火来。
    “随你。”
    “反正,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
    扭头,柳轻心笑着看了顾落尘一眼,然后,才半是示威的,把目光落到了翎钧的身上。
    “初一整天说,你对什么事儿,什么东西,都没什么畏惧。”
    “可我今天,怎瞧着,你连我,你即将娶回家去的娘子,都瞻前顾后的?”
    “难不成,我是只披了人皮的狐狸精,能趁着你不备,一口把你给吞了?”
    皇家的腌臜,柳轻心早已听闻。
    她从未想过,要改变翎钧,让他变成她希望的样子。
    “听我说,翎钧。”
    靠暖了自己的双手,柳轻心慢慢起身,缓步,走到翎钧的面前,伸手,捧住了他的脸,以自己的额头,顶住他的,逼他与自己对视。
    “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也绝不能算短。”
    “你觉得,自己有诸多不好,怕我知道了,会动摇我面对你时的喜悦。”
    “我又何尝不觉得,自己有无数恶习,倘令你知晓了,会对我心生厌恶?”
    “不!”
    “不会!”
    “轻心,对你,我永远都不会心生厌恶!”
    “我可以对天发誓!”
    “若当真有一天,我对你不好了,愿受天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未及柳轻心把话说完,翎钧便挣扎着,脱离了她的禁锢,伸出右手中间的三指,发下了毒誓。
    发完毒誓,翎钧笑着对柳轻心张开手臂,用力的,将她圈进了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我也是。”
    柳轻心没阻止翎钧指天为誓。
    她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听任他发完毒誓后,将自己禁锢于怀,然后,用很小却很温暖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道。
    “我不想当一个,你费尽心力,才能护得了周全的花瓶,翎钧。”
    “我是你的妻。”
    “将来,要与你比肩,要与你执手偕老的人。”
    “我希望你能记得,我今天,跟你说的每一句话,因为,同样的话,我不想,也不会再说第二次。”
    “良善也好,邪佞也罢,你都是柳轻心的夫君。”
    “得志也好,落魄也罢,你都是柳轻心的夫君。”
    “名垂千古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你都是柳轻心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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