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心想要的,本就是德平伯府的把柄,而非李素性命。
    此时,心愿得偿,自然也懒得再与他周旋折腾。
    唇瓣轻抿,颇有些“委屈”的看向翎钧,像极了一条遭了委屈,想得到主人肯定的猫儿。
    “你瞧,我就说,这李家人,不是好人罢!”
    “我着好心,盼你父皇长寿,他为人臣子,不思感恩戴德,反嫌我多事!”
    “让他们走!”
    “礼物,礼物也让他们带走!”
    “我不稀罕!”
    说到礼物,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不舍,却又不得不割爱的神色。
    她装疯卖傻,直言赶李素等人离开。
    言外之意,却是在提醒翎钧,是时候结束这次会面了。
    凡事当有度,莫要因为得意,反落了把柄给李家人。
    “瞧你这脾气!”
    “一句不顺心的话,也听不得!”
    “浮世三千,言语十万。”
    “哪有人,因为一句话,就把别人当恶人,一棍子打死的!”
    翎钧会意,笑着将柳轻心揽进怀里,低头,往她的额头上,轻啄一下。
    “素将军出身行伍,不谙虚与委蛇。”
    “这本是他的可贵之处,怎在你听来,就成了不知感恩?”
    说罢,翎钧抬头,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等着他回话的李素。
    “素将军莫怪。”
    “王妃自幼随仙师研习药理,鲜与我等俗人为伍。”
    “对人情世故,自是了解的少些。”
    “待将来,她嫁入王府,我使人慢慢教她,以她之聪慧,不日,便可通达明理。”
    翎钧的话,不可谓不委婉。
    对柳轻心的维护,也言简意赅。
    他没有明言,李素的话,是犯上忤逆的重罪,也没有承诺,柳轻心会不把这件事儿说出去。
    他只是说,会着人教训柳轻心,让她明理。
    至于这个明理,概念,可就宽泛了。
    三从四德是明理,治家修身也是明理。
    君为臣纲,柳轻心这做子民的,检举李家叛逆,是明理。
    夫为妻纲,柳轻心这做妻子的,维护夫君,亦是明理。
    换句话说,翎钧,丢了一个“包袱儿”给李素,使他去知会德平伯府,让李铭在诛九族和依附于他之间,做一个选择。
    “主事待罪,军中杂事众多,素需尽早回去处置打点,就不在此叨扰殿下了。”
    面对翎钧的“逐客令”,李素识相的选择了告辞。
    临行之前,他小心翼翼的自李七和白发老者手里,取过了另外两个锦盒,态度恭敬的,捧到了柳轻心面前。
    “王妃钟灵毓秀,蕙质兰心,研习礼法规矩,定易如反掌。”
    “素才疏学浅,词不达意的惹王妃不悦,实罪该万死。”
    “王妃宽宏,不与素计较,素又岂是那不知感恩的宵小之徒!”
    “皇天后土,素断发为誓,自今日起,素的这条贱命,便是王妃囊中之物,只消王妃吩咐,碧落黄泉,刀山火海,素若皱一下眉头,便得九天之雷诛之,永世不得超生!”
    手起,刀落,一缕墨发缓落于地。
    李素的话,说的慷慨激昂。
    他只字未提的,向翎钧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愿意当条恪尽职守的好狗,只要翎钧给他足够吃饱的肉,他就心甘情愿的,将尖牙利齿,对准主人的所有敌人,哪怕,那敌人,是自己的至亲和昔日袍泽。
    ……
    出了良医坊,李素等人,便径直回了江南大营。
    一路无话。
    但李素可以清楚感觉到,白发老者对他,似比之前,多了几分亲近殷勤。
    江南大营外的草棚里,冒出了白菜馅水饺的香味儿。
    这让李素想起了他的生母,薛姨娘。
    她是厨娘的女儿,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又做的一手好面食。
    她烹制的河虾馅儿蒸饺,是李铭的最爱,而他,则更喜欢她包的水饺,一口咬下去,满口的浓香汤汁。
    德平伯府,有几十个他这样的,身份低微的庶子。
    为了能更好的活下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会选择,把微薄的月银“上供”给自己依附的嫡出子女或家中主母,李素,当然也不例外。
    在德平伯府这种“吃人”的地方,没有银子的庶子,日子并不会比下人过得好太多。
    像大多数平民家的孩子一样,水饺,是李素只有在过年时候,才能吃得上的美食。
    咕嘟。
    李素已经很多年,都没吃过水饺了。
    这种掺杂了思念的味道,让他本能的口舌生津。
    自他生母遭下人欺辱而死,他怒杀那下人,被送至东北大营“磨练心性”至今,他都没再吃过水饺。
    这会让他想起薛姨娘,记起她临死,仍紧紧抱在怀里的那碗,沾满了殷红鲜血的水饺。
    那是个除夕。
    他正因得了李铭夸赞,而满心欢喜。
    去薛姨娘那儿时,他怀里揣了一根桃木簪子。
    那是他刻坏了数百根桃枝,折腾了一整年的“杰作”,他打算把那簪子送给薛姨娘,让她能像别的姨娘那样,挽起长发,有个当人娘亲的样子。
    但令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他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给生母的礼物,没有插入薛姨娘的发髻,而是用来“伺候”了,一个在李铭平妻王氏院里服侍了多年的通房丫鬟。
    薛姨娘死了。
    遭人毒打致死。
    原因,只是她想为自己的儿子,偷留下一份,价值三个铜子儿的水饺。
    他挥刀砍向那丫鬟的脖颈,一击毙命,犹觉得不解恨,便亲手剜出了她的眼珠,用桃木簪子串在一起后,插进了薛姨娘面前的泥土里。
    “姨娘,素儿一定会出人头地。”
    “素儿出人头地之日,便是为你报仇雪恨之时。”
    这誓言,李素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连李七,这最得他信任的心腹,也从未听闻。
    “晌午已过,营中,应已无膳食可用了,少爷。”
    李七是个心细的人。
    常年陪在李素身边的他,早已习惯,洞察自家少爷的一切神情举止。
    白菜馅儿水饺。
    李素昔日的最爱。
    自薛姨娘辞世至今,李素再也没吃过一个。
    虽然,他从不提起,那个卑微到尘土里的女人,但李七知道,在他的心里,她,还是占据了一席之地。
    不然,以他之隐忍,又怎会不惜得罪李铭平妻王氏,也要手刃凶手
    这些年,李素虽不能说,在军营里混得风生水起,但手上的闲钱,却是一年比一年丰腴。
    李七猜测,他不吃水饺,应只是因为,迈不过薛姨娘的那道坎儿。
    人这一辈子,总有许多,自以为迈不过去的坎儿。
    有些坎儿,会成就你,而另一些,会毁了你。
    会成就你的,是你竭尽所能,冲破桎梏,迈过去的那些。
    会毁了你的,是你胆小怯弱,瑟缩不舍,不敢逾越的那些。
    这教训,是李七的父亲,德平伯府的现任管家,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叮嘱他的,他,一直将其奉为至理。
    所以,他想帮李素迈过所有,会耽误他前程的坎儿。
    他是李素的亲信。
    他们,一荣共荣,一损俱损。
    “那就在这里吃些罢。”
    抬头,看了一眼已过天中的日头。
    李素深深的吸了口气,扭头,看向了跟在他身后的白发老者。
    “这草棚,是王妃使人设的,对所有将士一视同仁。”
    “素虽未在这里吃过,却常听营中将士夸赞。”
    “说来,也算是颇有几分口碑了。”
    今天,李素突然很想吃饺子。
    白菜馅的那种。
    许是觉得自己将夙愿得偿,为薛姨娘复仇有望,又许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焦虑。
    年幼时,薛姨娘总会在他遭人欺负,嚎啕大哭时,给他唱一首歌,大概的意思,仿佛是百财童子,会给听话懂事的孩子庇护,而向百财童子许愿的办法,就是在过年时候,吃一碗白菜馅儿的饺子。
    歌词,已因年代久远,沉寂于岁月。
    可那首歌所表达的意思,却宛若跗骨之蛆,深埋于李素的识海。
    他早已不是那个,单纯的捧着饺子碗,去跟百财童子许愿的孩子,但白菜馅儿的饺子,却像是成了他的某种寄托,甚至信仰。
    薛姨娘死后,他没为她守孝,一来,以她下等人的身份,不被允许拥有这样的“福泽”,二来,被宰了通房丫鬟的王氏,觉得自己遭了侮辱,一直对他吹毛求疵,处处给他使绊子,找麻烦,三来,他需要讨好李铭的嫡妻,让她相信,他对薛姨娘毫无感情,一心只将她这个嫡母视为亲人,之前,不慎宰了王氏的通房丫鬟,仅仅是因为,她弄脏了自己的饺子。
    或许,不吃饺子,是李素,用来祭奠薛姨娘的方式。
    或许,不吃饺子,是李素,用来惩罚自己,不能为生母讨回公道的态度。
    没有人知道,李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亦或者,连李素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起饺子,还是薛姨娘的手艺好。”
    白发老者像是无意中提了这么一句。
    他略带焦黄的眸子,宛若无波的古井,死寂的令人生畏。
    “年前时候,老爷让打死了一个厨娘。”
    “说是,那厨娘的手艺太差,包的蒸饺,连薛姨娘的三成都不及。”
    说罢,白发老者轻轻地叹了口气,向前走了几步,抬头,看向了近在咫尺的草棚。
    突然,停滞原地。
    仿佛,眼前忙碌的众人,让他想起了什么过往。
    李素突然觉得,这背影有些面熟。
    多年前,似乎是有一个,跟这白发老者姿态相似的人,试图力排众议,为薛姨娘讨一口棺材,使她免遭草席卷身,被丢去乱坟岗喂狼的厄运。
    当时,李铭问他,对此事作何想法。
    他说,悉听父亲安排。
    于是,李铭亲自带他去了乱坟岗,亲眼目睹,薛姨娘,如何成了野狼的口粮。
    他没有落泪。
    一滴都没。
    对此,李铭满意至极,罚了王氏半年禁足,算是帮薛姨娘,讨了个公道。
    而他,也在年节过后,被送去东北大营“磨砺心性”,远离了后院倾轧。
    “人生于世,总要有些本事傍身,方能活得长久。”
    李素没直接附和白发老者的感叹。
    他是个谨慎的人,即便确定了对方是友非敌,也要对其提防三分,更何况,是这压根儿就看不出立场的人?
    能李铭的亲信,哪个也不会是简单人物。
    他不喜赌博,并非因为不想赢,而是源于,他输不起。
    “本事,固然要紧。”
    白发老者突然回头,死寂的眸子里,像是突然燃起了一团烈焰。
    “人命有贵贱。”
    “自知命贱,还要去求那不符自己身份的东西,下场,怎么会好!”
    “若她肯听我劝告,不要自恃有几分姿色,去亲近不该她高攀之人,哪至于,有之后祸事!”
    少顷,白发老者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回转身,走向了草棚。
    他像是对自己之前的言行,颇有几分后悔。
    但这后悔之情,宛若白驹过隙,未及李素分辨,就已消弭于无形。
    此人,应与薛姨娘,有些纠葛。
    这纠葛,可否为我们所用?
    李素眉头微拧,看向了站在他旁边的李七,唇瓣噏动,无声的跟他问询道。
    如今,我们已稳操胜券。
    有风险的事,莫考量。
    李七摇了摇头,态度坚决的否定了李素的取巧念头。
    这未必不是一次新考验。
    他们,没必要节外生枝,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李铭,心思何其缜密的一个人?
    他怎么可能,留一个与薛姨娘有旧的人,做自己的亲信?
    纵使,那人本事了得,确有被留下来的价值,也大可遣其去做别的事,考校晚辈这种事,怎也没道理,用难保公正的人才是!
    如果,这是个局。
    李素跳之必死。
    如果,这不是个局。
    李素跳了,也未必能捞着好处。
    既然是不是局,都于李素前程无益,那,还跳它作甚?
    “这味儿,闻着倒是不错!”
    李七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楚,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他知道,此时,由他来打破这两人皆保持沉默的僵局,最是妥当。
    “这天儿,可真冷啊!”
    “先给我们来三碗饺子汤,我们一边儿喝着,一边儿等饺子出锅!”
    小跑着上前,找了个有位置的桌子,李七佯装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般的,搬开凳子,跟掌锅的婆子,讨了三个空碗。
    回头,见李素没跟上自己,忙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长凳的面儿,然后,才跟他招呼道。
    “这里,少爷!”
    “白菜馅儿的饺子,香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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