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中齐说道:“那能怎么着?陛下对殿下而言,是君是父,当儿子的能不听老子的话?”
    骁骑将军田威却道:“我倒不觉得,北焉知山一乱,危及京城,陛下就匆忙召殿下回京,还不是信不过旁人。这天下大乱,到底谁能固疆土守江山,陛下心里能不清楚?”
    孟昌道:“怕就怕天下一太平,又将殿下抛掷脑后,到时候寒的可不止咱们的心。”
    “太平不了。”常中齐摇头道:“南北一起打,北边领军的是永宁侯,永宁侯和太子纵是丈人女婿,可也不对付。永宁世子跟他姐夫不亲,跟咱殿下热络的很。原先都觉得陆家长女受封太子妃,这一家子会死心塌地扶持太子,谁知道这父子俩倒有意思。这一来,东宫可不占好。”
    南北这一乱,在陛下意料之外。原本成王和太子之势尚在伯仲间,可陆家横插一道,致使太子势弱而成王势大。陛下原想借此削陆家的权,抬太子的势,不至于南北两军都落在一方秤砣上。谁知道赵戚是个蠢货,抬举了个蠢出生天的草包刘兴堂。
    更料不到,北梁南元早早暗通款曲。
    形势所逼,如今天下兵马尽归赵珩陆进明,晋都朝堂上的暗流,就此陡然发生了转变。
    有些事,只能说是天命。
    而作为陆家横插的那道“杠”,系在天命一端,无意中卷在各方漩涡之中导致局面不平衡的陆小侯爷,眼下还在尽职尽责的满京城乱窜,自从防卫司全城搜剿北梁间谍之后,京城明里暗里都平静许多,可骤然的平静总让人不安,陆在望的人和防卫司都不敢松懈,联军已经在北焉知山掀起战火,若京城不稳,有奸细里应外合,便如釜底抽薪。
    此事上达天听,陛下亲自下令,要谢存和陆在望合力清剿乱贼。
    其实最开始,陆在望原本不想冒这头,她只消把自己得到的消息尽数告诉谢存,令防卫司拿人便可。至于功劳赏赐她也压根无所谓,陛下就是再封赏,也赏不出朵花来。名声之类,不能吃不能喝,她更不在意。
    问题出在谢存,这人有点轴不说,他还藏了点歪心思。
    他轴在不肯独占功劳,硬要把陆在望拖着招摇过市。歪在……
    “你这玩意,不能自己送到侯府去?拿开拿开。”九元桥边的茶肆里,陆在望一脚蹬在长椅上,坐没坐相捧着盏热茶,手冻的发麻发僵,从头凉到脚,看姓谢的便十分没好气。
    “那不好。”谢存耿直的摇头,执意把锦盒往她跟前推,“怎么好私相授受?”
    “那你去提亲,正好我娘也看上你了,这事我做主。开春了就开始过六礼……”
    谢存皱眉道:“婚嫁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陆兄你做的哪门子主?”
    陆在望嗤道:“本世子还就告诉你,本世子说不行,陆元嘉瞧都不带瞧你一眼的,信不信吧。”
    谢都尉低头沉默,许久才道:“如今战乱四起,哪顾得上这些事情。”
    陆在望道:“那你一天弄这些玩意儿,让我带来带去的,何意?”
    谢存道:“顾不上那也得顾啊。”
    陆在望在底下踹了脚他的凳子,“滚一边去。”顺便撅翻了他那锦盒,见里头是个陶土捏的娃娃,“拿走,碍眼。”
    谢存欸了声,赶忙接住,又端正的摆好。
    说来倒有趣,那夜谢存在街上救了元嘉后,陆在望原本还忧心他和他那帮防卫司的手下将此事传扬出去,碍了元嘉的名声,没想到这小子自己看上了元嘉。相熟之后,三番五次扭扭捏捏的拽着陆在望,问贵府三小姐的喜好。
    和先前防卫司都尉的威风样大相径庭。
    陆在望和陆元嘉得知此事后皆十分惊奇,她还细细问了那夜元嘉可有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元嘉想了半天只是摇头,她被贼人乘乱绑进暗巷之后,除了坐地上哭之外,并于其他壮举。
    “谢都尉救下我没多久,你就来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也在场呀。”元嘉这般说道。
    陆在望便摇头叹道想不通,结果又惹来陆元嘉一阵拳打脚踢,她被人看上怎么就是个想不通的事情了?
    结果就为这略显荒诞的理由,谢存走哪都拖着他臆想中的未来舅兄,陆在望因此很是露了一回脸,庆徽公主又不遗余力的在陛下跟前狠夸了她一番,直接达到了京城百姓猜想中的结果——陛下夸赞陆小侯爷有勇有谋,有先祖遗风,卫戍京城,是有功之臣。
    ……简而言之,陆小侯爷确实投了个好胎。
    “……成王北上,那谁还能收拾那些南元蛮子?”隔壁桌上传来低声的议论,陆在望端茶的手一顿,谢存也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
    “南边自然还有殿下的心腹将军顶着,可北焉知山捏着京城以北的要塞,自然更为重要。陛下到底还是只信得过成王殿下,至于那位……”
    “再信得过,也终究只是个王爷。一年到头的南征北战,还是抵不过陛下偏疼……”
    “若成王按兵不动,又当如何?”
    谢存皱眉,当众议论陛下和东宫乃属妄议,他正要制止,那桌的人已经自觉出不妥,赶忙嘘声叫停,捡了别的话头闲扯。
    谢都尉低头摆弄了会锦盒,又往未来舅兄跟前凑凑,低声问:“成王殿下会回来吗?”
    陆在望看他一眼,“问我啊?”
    谢存道:“我虽不知陆兄和成王有何交情,但交情不浅是一定的,否则王府亲卫怎会随陆兄调遣?”他压低了嗓音,“东宫和成王府不睦已久。陛下心中如何想,谁也不知道。瞧着是重用成王,可多年下来,不过只是重用。若到最后陛下只是推成王出去守疆扩土,给太子铺路呢?成王若借此天下大乱之时……”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皆在不言之中,陆在望自然心知肚明,鄙夷道:“谢大人心里道道多的很啊。”
    谢存笑笑:“陆兄当比我明白。”
    陆在望摇头道:“如今我朝三面交火,国之将倾,若借此时发难,岂不卑劣?”她顿了顿,“他不是这样的人。”
    谢存默不作声,陆在望心中有些发闷,“你也说了,陛下多年重用成王,可也仅止于此,始终越不过太子。既然多年如此,他心里不比旁人清楚吗,可哪回陛下叫他出战,他不去了?”
    “你们为何还会觉得,他会趁此时拥兵自重呢?”
    片刻功夫,桌上茶已冷透,陆在望在桌上扔下茶钱,起身便走,谢存回过神来,赶忙抱着锦盒追上,“陆兄,你忘了我的东西!”
    锦衣少年不耐烦的声音远远传来,“不捎,滚。”
    茶肆的小二上来收拾残茶,背后挨着的酒楼二楼雅间的窗户悄悄露出条缝,里面临窗而立的几个男子体型健壮,面容阴贽,盯着那都尉和少年的身影片刻,又回头问道:“那小世子身边似有许多暗卫,你确有主意,能让他落在我们手里?”
    第75章
    窗前男子转过身,露出背后的人来,此人瞧着弱冠之龄,身量稍显单薄,眉眼与屋中其余几位相比,更秀气些,典型的晋人相貌。
    若细看,他眉眼尚算俊朗,只是右半边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神色阴沉,透着股戾气。
    陆之淳。
    他死死盯着远处的人,重重一点头,艰涩道:“能。”
    他说话含糊不清,嗓音粗糙喑哑,须得细细听才能辩清。且说话十分费力的模样。
    说完便立刻闭了嘴,眼中恨意更甚。
    那几个北梁人瞧着他的样子,眼睛露出几分兴趣,为首的男人问道:“你们既同出一门,因何结下仇怨?”
    陆之淳垂眸不语,半晌才道:“你我都想让她死,知道这个,便够了。”
    这一句话说完,他脖颈处已然隐隐泛起青筋。
    那时在松山上,陆在望没要他性命,只扔他出去自生自灭,赵珩便直接叫人将陆之淳送到陆在望坠崖的地方,原样扔了下去。
    陆之淳人蠢,那是头到脚的蠢,他被李成拖走之后,还不知天高地厚,满嘴嚷嚷成王和陆在望断袖,听得李成眉心直跳。
    这事儿本来就糟李成的心,又听陆之淳胡言乱语,更觉厌恶,干脆亲自上手给灌了哑药,让他彻底闭嘴。
    陆之淳坠崖之时,被乱石割伤了脸,可他倒也命大没死,在山中苟延残喘,从前金贵的侯府公子,沦落到和野狗抢食,山中湿冷,陆之淳蓬头垢面,几天便和叫花子一般。
    他咬牙从山里爬了出去,后被樵夫所救。好在身上原本带着些银子,他尽数给了樵夫,在其家中将养数月,才侥幸活了下来。
    可嗓子也彻底废了,腿脚也不灵便,落下一身的病。
    人也变得比从前更阴贽偏激。
    他回京后,局势已然天翻地覆,战乱四起,他又听得坊间传言,陆小侯爷如今颇受陛下赏识,心中更是愤恨不已。
    因陆在望,这些北梁人如今被逼的在京中四处藏身,还损折不少人。北梁人想杀陆在望,陆之淳更想,便有意借北梁人之手,解决掉陆在望。
    只要能杀陆在望,他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陆在望身边跟了无数暗卫,北梁人压根无从下手,可陆之淳本就是陆家人,知晓她身边人身边事,行事自然方便许多。
    罗姨娘已被送到郊外庄子上,可陆府还有从前伺候母子二人的奴仆。
    陆之淳便借这些人,盯着侯府的动向。
    他是动不了陆在望,可他就不信,陆元嘉若是出事,陆在望会坐视不管。
    近来局势不稳,元嘉自年节时险些出事之后,陆在望便不许她轻易出门,再加上沈氏有同庆国公府结亲的意思,便紧着教元嘉掌家事宜,每日清早开始,便将她带在身边。
    元嘉在府中闷了数月,陆在望又整日找不见人,正是百无聊赖。
    这日正被沈氏身边的管事婆子盯着,看侯府往年田庄的账本,她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账本,眼睛却盯着香炉愣神,便听外面人道:“世子。”
    元嘉赶忙扔了账本,爬起来推开菱花窗,见陆在望拎着个锦盒进院。
    元嘉趴在窗子上,毫无大家闺秀的文雅,阴阳怪气冲陆在望道:“哟,哪阵儿风把世子爷吹来了?傍溪阁蓬门荜户,哪儿禁得住世子爷大驾?”
    陆在望也不恼,兀自进了门,屏退一众丫鬟婆子,将锦盒搁在梨木小桌上,元嘉关上窗,继续歪在榻上,不理她。
    陆在望凑到她跟前,“不理我啦?”
    元嘉哼了一声,“咱们两个,我才是姐姐。如今你倒管起我来了?不许我出门,你还跟娘告状!”她把账本重重拍在桌子上:“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陆在望笑嘻嘻的,手摸上锦盒:“那我还要告诉你这东西哪儿来的吗?”
    元嘉扫了一眼,陆在望赶忙打开盒子,两手捧着送到元嘉跟前,“三小姐别恼我了,快看看小的给您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里边是个陶土人偶,小姑娘圆脸圆眼睛圆脑袋,穿着粉白的袄裙,瞧着傻乎乎的。
    这种小玩意元嘉有好多,并不十分稀罕,略看看便撇开眼去。陆在望又道:“谢都尉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你都不细看看?”
    元嘉眉心一动,转而又道:“他的我更不要了。”
    虽这般说,可眼神还是不住往锦盒里溜。
    陆在望道:“你觉着谢存如何?”
    元嘉蹙眉道:“我就见过他一回。”
    那夜她和护卫走散,被贼子往暗巷里拖,吓的六神无主,只知道哭,谢存来后,轻而易举的制住贼人。又见她坐地上哭,便弯腰问她家在哪里,要派人送她回去。
    元嘉受了惊吓,哭的投入,就没理他。谢存便一直候着,等她哭完,才又问了一遍。
    元嘉只记得这人身量高挺,一身玄甲,气度威严,说话却十分温和。
    “我也觉着。”陆在望煞有其事的点头,故意道:“你俩就见过一回,他就打你主意,轻浮的很。”
    “是吗?”元嘉犹豫起来,她对谢存了解不多,又向来没什么主意,便道:“你若觉得不行,那我听你的。”
    陆在望原是想试探一番,没成想元嘉信以为真,无意中坑了谢存一把,正准备说些话给他挽尊,元嘉忽又道:“他别是瞧上你了吧?”
    陆在望一怔,失笑道:“你这是什么话?”
    元嘉摆弄着白瓷花瓶,“你们这些时日不是一直在一块吗?”
    “那我……”陆在望噎住,琢磨许久也理不通元嘉的思维,无奈道:“我是个男人啊。”
    “可……”元嘉上下瞧她一眼,意有所指的一挑眉。陆在望颇为无奈:“你这脑子里整日在想些什么?”
    元嘉默不作声,她俩虽是一母双生,可因为陆在望身份隐秘,沈氏和陆老夫人不得不将大半精力都放在陆在望身上,又是世子,自然被满府当作眼珠子似的养着。上头两位姐姐年纪略大些,不会觉出不同,可元嘉是和陆在望双生,自小一起长大,难免觉得自个没有陆在望受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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