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张生面孔,但她总觉得若有似无的一股熟悉感,“那我怎的在这里?”
    他道:“你在我家门口被人打晕了,我把你拖回来的。”
    陆在望想起临最后那一刀,“是你救了我?”
    他点点头,陆在望心有余悸,赶紧给他道谢,可他却只盯着她的右手,“你怎么吃我的晚饭?”
    她啊了一声,慢吞吞的低头瞪着手里咬了一半的花卷,心道这人白生了副好相貌,居然这么抠门,一个花卷还……
    忽地,她脑子似是被戳了一下,抬眼看着面前的人,打量他的身形,这人身上那股陌生又熟悉的劲儿在她脑海中飘飘荡荡,将出未出,叫她如鲠在喉。
    陆在望皱眉苦思,看到他的眼睛,这才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晃荡的深思,她扔了花卷,“是你!”
    “是你!”陆在望震惊不已,“江云声!”
    江云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将手里那油纸包往桌上一放,大咧咧的坐下,“哟,竟能认出我。”
    陆在望冷笑,“京城律法严明,并不大容易遇到个打劫的。”
    江云声:“律法严明?”他上下打量她一身形容,露出嫌弃来,“那你怎得还被揍成这样?倘若不是我,估计你这会已经排上队准备过奈何桥去,可见天子脚下,我这样的并不算一回事。”
    陆在望被他说的微窘,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踩踏的既脏且乱的外袍,江云声只见过她两回,两回她都裹着狼狈,她对自己近来的倒霉有些无可奈何。
    “谁要杀你?你的仇人?”江云声一面问,一面揭开油纸包,里头是一屉包子,油脂的香气登时弥漫出来,她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陆在望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包子上,她也跟着坐下,江云声这回没小气,他把包子往她这一推,“吃吧。”
    陆在望咬着包子,“不知道——这回你倒不小气了。”
    江云声热忱的说:“反正是用你的银子买的。”
    “……既然你有家有业,怎得还要去做贼?”陆在望问,虽然他这个‘家业’仿若是随便找了个没人住的空屋子鸠占鹊巢,可他方才正经的说了“家”,陆在望便暂时相信这不是他随便摸来的房子。
    江云声摇头,他并不碰桌上热腾腾的包子,反而去摸了灶上仅剩的花卷吃,说道:“这屋子也是用你给的银子赁的,我无家无业,只是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确实把“穷”字刻了满身满面,生怕别人不知道——两口便吞下一个花卷,没吃饱似地,又去盯陆在望面前的包子,但是不主动伸手,陆在望简直服了他,这本是他买来,但好像她不开口,他就不去讨食,硬生生掉了个个,陆在望试探着说:“我吃不完,剩下的给你吧。”
    江云声便不客气的接过去,三口两口的解决干净。
    陆在望奇了:“你这是装的哪一道的模,作的哪一门的样?”
    江云声道:“那是给你买的。你吃你的钱,我吃我的钱。”
    陆在望道:“那屋子也算是我的。”
    江云声道:“你总共给了我三十二两七钱,算三十三两,这屋子我租了一年,花了二十两,剩的钱置了衣裳被子和家用,等我挣了钱,都会还你的。”
    陆在望上辈子,经常,频繁的能听见这个句式——“等我挣了钱,我就怎么怎么的。”她短暂的二十来年并没有幸看到哪位仁兄实现了这句掷地有声的誓言。
    面前这位仁兄自信自强,隔了千年的时间,和她前生世界的人们,巧妙的握了握手。
    陆在望问:“那你这会作什么挣钱着呢?”
    江云声:“这你别管。”
    她哦一声,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江云声奇怪的看她一眼,“十八。”他顿顿,“怎么?”
    她原本想损他一损,毕竟以他相貌上这个年纪,既不缺胳膊少腿,那不论是靠家里,还是自食其力,在古代怎么也该成家立业了,穷成他这样的确少见,可没想到江云声居然未及弱冠。
    陆在望:“那你长得挺显老啊。”
    江云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我起码长得不像个女的。”自顾自的倒了杯白水饮尽,他贱兮兮的挑了眉,凑近了低声说道:“说错了,你本来就是个女的。”
    第17章
    陆在望冷不丁被噎住,不住的咳嗽起来,江云声很好心的斟了杯水递过来,她面上咳的泛红,斥道:“你少胡说八道。”
    江云声嘿嘿笑起来:“我胡没胡说,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
    陆在望皱眉:“你怎么——”她忽的想起什么,她被人打晕,醒过来可是躺在他床上的!这个蟊贼!
    她屁股连着凳子往后蹬蹬挪了几步,揪着自己的衣领子,既惊且怒,“你——!”
    江云声登时明白她想歪到了何处,依样画葫芦的同样往后一蹦,指着她:“你少污蔑我的清白!”
    他满面的义愤填膺,仿佛被她几句话夺走了他的“贞洁”:“大爷我第一回 遇到你就知道了,我把你拖回来就扔炕上……”他哼了一声,“早知道扔柴火堆里,姑娘家家想法真龌龊!”
    陆在望瞠目结舌:“你是不是有病?”
    可江云声又凑了过来,语气比方才又贱了五分,“我不但知道你是女的,我还知道你是永宁侯府的世子。”
    “怎样?”他笑:“这事可奇不奇,该不该给点封口费?”
    陆在望怒道:“滚一边去吧你!”
    她原本是想奚落他,可江云声几句话便占了上风,心情极好的扶起刚才被衣裳带倒的破板凳,一屁股坐下,又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吊儿郎当的抖腿,“小样儿。”
    陆在望今日受的刺激太多,脑子一团乱,一时没了合适的主意,可又不甘于落了下风,便板着个“怒目而视”的表情,好显得她并没有很呆。
    可江云声又道,“行了,我逗你玩的。你别瞪我,你好歹于我有恩,我江云声虽身无长处,也没有恩将仇报的毛病,你且放心。”
    陆在望狐疑的看着他,江云声浑不在意,“你爱信不信,且看着好了。这事哪天要是从我嘴里传出去,你尽管来找我。”
    她和江云声虽萍水相逢,可总觉得这人说的话有几分可信,虽穷的家徒四壁,可他眼神极坦荡,没有一点算计。身上又有一股四处漂泊的无谓,叫人觉得他好似并不在乎一切的身外之物。
    可此人毕竟是有前科的人,陆在望眼里便透出点不屑来。
    江云声好似看出她的意思,把敲着的那条腿放下来,敛了神色,“遇到你那回,是我第一遭……”
    他似乎不大想说出做贼这个词,脸上很是懊丧,可纠结半晌,也找不到别的,好听的词来代替,毕竟事情本就不光彩,换个婉转的说法它也依旧不光彩,“……做贼,才刚翻进去就遇到了你……我知道这事难看,我不否认,你若因此不信我,我也没辙。总之我说过了话,我定言出必行,信不信,便由你。”
    陆在望见他这般说,觉着毕竟他方才确实救了自己,她反倒揭了他的短处,令他十分难堪,屋里气氛一时僵住,她没话找话似的问:“那你家里人呢?”
    江云声道:“死了。”他似并不愿多说,只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你还不走吗?天色已晚了。”
    陆在望叫他这一句“死了”堵的进退两难,觉着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可他的神色又平淡的过于理所当然,叫她无话可说。幸而他自己给了她一个台阶,陆在望便道:“是该走了。”
    她才起身,才走了两步又坐了回去,江云声道:“怎么?”
    陆在望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这般回去必得引的家里一阵轩然,沈氏再看到她身上的伤,又得伤心,她想了想:“你有干净衣裳没有?借我穿一穿。”
    江云声道:“你长得这么矮,我的衣裳你好似穿不了。”
    确实,江云声可是个实打实的男人。
    陆在望很不满意她说的话,她若好端端做个姑娘,也算是身材纤长,可又想了想,跟他好声好气的商量:“那你再帮我一回,去永宁侯府,就说我在外弄脏了衣裳,等着换。叫青山院的竹春来。”
    江云声道:“行。”又一伸手:“二两。”
    陆在望先一愣,又怒道:“你方才还说我于你有恩,要还我银子!”
    江云声义正言辞:“一码归一码,这离永宁侯府可有程子路。我跑腿挣钱,凭自己本事,怎么不行?”
    陆在望一咬牙,遇到对手了!
    “二两就二两。”她掏出碎银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快着点!”
    “得嘞。”江云声乐颠颠的站起来,收了银子,往他那灰白的破布麻衣里一塞,“包在我身上。”
    江云声此人看着不大靠谱,办起事倒还牢靠,他很快就把竹春带了来,又很有眼力见的替她们关上了屋门,自己蹲在院子里,叼着根草,赏他那荒凉院子里的凄惨月色。
    竹春紧紧抱着包袱,战战兢兢的神色直到见了陆在望才松散了些,她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屋子的规制,比侯府养马小厮还不如,可她家世子爷正颠颠的翘着腿,躺在土砌的炕上,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出门时的干净衣裳已然看不清颜色,东一坨泥西一脚印,束发的金簪和腰悬的玉坠统统不见踪影,端正的束发歪了个颇有喜感的角度,吊儿郎当的悬在右侧头顶,好像她头上长了个大包。
    陆在望一见竹春高兴的坐了起来,顶着的大包跟着一道欢喜的蹦跶几下,“来的挺快。”
    竹春扔了包袱,板着脸训斥,“你这是又上哪混去了呀!”
    竹春和山月都是自小就跟着陆在望的,她还是个娃娃的时候,陆老夫人就买了她们俩来亲自教导,等她十来岁立院独居,她俩也就跟着去伺候。
    竹春利落,山月温柔,比她略长几岁,又是一块长大的情分,感情自然亲厚。
    陆在望可怜兮兮的瘪嘴:“我挨了打了。”
    竹春立马收了那副严厉的神色,急匆匆的过来,撩开衣服一看,果然看见腿上青青紫紫的印子,她惊道,“谁干的啊!”
    陆在望道:“这个不知道,快给我换衣服,别告诉我娘——外面找个医馆瞧瞧,我老觉得左腿不得劲,你看,有点瘸瘸的。”
    竹春眼眶一红,立马蓄了泪,“这怎么不告诉夫人呢?你都挨了打了,谁这么大的胆子,侯府的世子也敢动手,我必得告诉侯爷夫人,报仇才好。”
    陆在望道:“我都不知道谁打的,你叫爹娘上哪找去?届时仇人找不到,再禁了我的足,那我不是亏大了?这事我心里有数,仇肯定报,我自己报就是。”
    竹春道:“禁足才好,省的你老是在外面游荡。都已经被送上书院了,好容易回来过节,你又惹东惹西的招打,怎么就不能安稳一日呢?”
    陆在望撅嘴:“我没招打,那得是打我的人心黑,怎么怪我呢?”
    竹春还想劝她几句,可陆在望一言不合就躺在床上哼唧,一会觉得腿断了一会觉得胳膊折了,竹春便顾不上别的,给她换了衣裳,又匆匆的要去找大夫来,可她看江云声和这烂屋子,顶不放心,站在原地进退两难,想了想又扶她下床,背过身佝下腰,准备背陆在望一起走。
    陆在望看看竹春的小身板,“我腿又没断。”
    竹春回过头:“你方才不是说腿上不得劲?说不好就伤着骨头了,这可不能马虎。”
    陆在望见她神色,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是装可怜博同情,扭捏道:“你扶着我就行,叫你一个姑娘家背我,我还要不要脸了。”
    竹春并不觉得不合适,“你不也是……”她似是顾忌在外面,并没说出后话来,陆在望便蹦跶下床,好叫她放心,“能走,看。”
    竹春没辙,只好小心的扶着,路过院子里蹲着的江云声,她有些害怕的避着些,陆在望朝着江云声挥手,“江湖再见。”
    江云声叼着狗尾巴草,并没搭理她。
    临走前,她又回身扒着门框,单露个脑袋,江云声正拍拍屁股起身,灰袍子沾了一身月色,显得更白,孤零零的站在院子里。
    陆在望道:“你不必想着还我的钱,权当谢过你今日救我一回,咱俩两清。”
    偌大的京城,她是侯府世子,江云声只是个潦倒的街头混混,想着日后未必有再见的机会,她便说的颇和气。
    说完她转身就走,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暮色四合,天边炽裂浓厚的霞光已然隐去,显出一点幽然的灰蓝,白玉巷里的穿堂风徐徐,带着凉意。
    陆在望带着竹春在街上找了个医馆,幸而这帮人还晓得“打人不打脸”,其余身上都是些皮外伤,坐馆的老大夫给开了些活血化瘀内服外用的药,竹春一脸严肃的认真记下,又跟着去抓药。
    陆在望搬了个板凳坐在医馆门沿上,看着外面烟气袅袅的吃食摊子,她对今日的事情,最疑心的就是刘长舒,唯这小子能干出这等无聊的事情来,可是刘舒也不至于下杀手,第一拨揍她的,和第二个动刀子的,应当是不同的人,可她并没有得罪谁得罪到杀人见血的地步。
    她一时犯了难,可待竹春回来,她便又换了副嬉笑的神色,闹着要带竹春去丰乐楼吃一顿,再去附近的南小街瓦舍看戏,被竹春拎着衣领揪回了侯府,侯府门房的小厮一见她回来,便赶忙迎了上来,“世子爷,您可算回来了。”
    陆在望问:“有事?”
    “有位成王府的大爷找您,已等了一会了。”
    陆在望听到成王两字就牙痛,脸垮的像个没牙的老太太,这时,李成已然从门房走了出来,她刚想招呼一声,又猛然想起自己给自己立的人设,她这会作为不大出门的病弱“世子”,理当不认识李成才对。
    她此刻这张丧脸倒是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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