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着他,魏知易眼中滑过千般怨恨,可最后也只悲痛应道:“臣弟遵旨。”
    牵起唇角,魏知壑迈步离开武英殿,迎着冬日的阳光站在了风口处。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角被凤卷起,猎猎作响。
    “殿下,秦小姐已经安顿好了。”拂笠找到他,欠腰说道。
    目光浮动,魏知壑避开冷风,走下石阶,朝着皇后所居住的朝凤宫而去。
    秦安正摆弄着桌案上的礼服的时候,就听到了门口魏知壑的轻笑声,抱着礼服转身。她想了想,欲要跪下行礼。
    “起来吧。”魏知壑却伸手拦住她,又让宫女们都先离开。在门被关上的一瞬间,他俯身环抱住了秦安,在她耳边叹,“父皇真的死了。”
    在他怀里僵了片刻,秦安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秦安赶来的匆忙,头发只用一根发簪随意挽着。魏知壑伸手过去,将发簪轻轻一拔,她锦缎般的青丝便散落下来。
    捻起一缕,他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一下,而后竟摸起袖中的刀便轻轻一划。
    忍住因为他拿刀而下意识的躲闪,秦安皱眉看向他掌心的一缕发丝,问:“殿下这是做什么?”
    魏知壑却只是冲她一笑,又取下自己的玉冠,也斩下自己的一缕头发。拿出一根红线,他将两缕头发合在一起,认真的打了结。“结发为夫妻,秦安,明日我会立你为后。”
    隐藏在袖中的手指剧烈的颤动一下,结发为夫妻的后一句,是恩爱两不疑。秦安仰着头看向他,道:“好。”
    眼底也浮现出笑意,魏知壑揉捏着她的手指,突然道:“我为你挽发。”将她牵到桌边,魏知壑拿起雕花檀木梳,她的头发像极了她的性子,柔软顺滑。一面梳着,魏知壑看向她的头顶,轻声答:“我之前隐瞒那两个农妇与青荷的事情,是怕你恼我。”
    “魏知易一直说的没错,我从来得不到别人的偏爱,就连我的母妃都厌恶我。我所有珍视的人,都会离我而去。曾经我养过一只兔子,每日悉心照顾它,可它还是逐渐变的奄奄一息。我不愿它也离开我,所以我先舍弃了它,将它亲手杀死。”
    发丝在指缝间起落,魏知壑不敢去看秦安在镜中的表情,“从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算不得什么正常人。我曾以为,我也会那样对待你。可对于你,我向来舍不得。”
    “还好,你愿意一直陪着我。”挽好了发髻,魏知壑扶着她的肩膀面对自己,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这些剖白心迹的话,是我从不愿说的,可今日不一样。秦安,明日之后,你教我如何爱你,好吗?”
    他的声音轻柔,在不易察觉的颤抖之下,是他潜藏的期待。秦安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少力气,才让自己说出这些话。只是转头看了眼镜子,她含笑道:“原来殿下还会梳发髻。”
    魏知壑却只当她是默认了,看出她眼底对发髻的满意,也抿唇笑了笑。“经常看也就学会了,往后你想的话,我日日给你梳。”
    羽扇般的睫毛低垂,秦安弯弯唇角,忽然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颊。迎着他惊异的目光,秦安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如同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魏知壑的双眸变深,加重了这个吻。呼吸纠葛,不过几瞬秦安便坐不稳,软着要倒下来。魏知壑垫在她身下,单手护住她的头一个翻身。
    与她对视,魏知壑满足喟叹,重新侵入她的唇舌。
    难舍之际,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伏在她肩头,魏知壑无奈的笑,“与你的洞房花烛夜,总是来得艰难。”
    秦安只无声平复着呼吸,双脸潮红。
    扶着她重新坐好,魏知壑整理一下她贴在脸上的发丝,便打算离开。却不想刚一转身,手却被牵住。回过头来,看着她玩味开口,“要留我?”
    “殿下,明日再见。”秦安却迎着他的眼睛,说的分外认真。
    心中飞速滑过一丝诧异,魏知壑点点她的眼角,见她澄澈的目光里只有自己的倒影。如此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样子,让他如何不欢心,魏知壑含笑点头,“皇后,明日见。”
    关上殿门走出来,外面候着的除了拂笠,原来还有金熠。
    魏知壑挑眉问:“怎么了?”
    “只是想向殿下确认一下明日的布防,明日的大多数禁军都会去祭坛和大殿上,由姚甝率领。末将亲自带着剩下的禁军,护卫宫门。”金熠冲他说道,犹豫片刻,又开口,“明日之后,末将也该回西南了。”
    捻动指尖,魏知壑对她的安排自然没有意见,“也好,你早些回去,边境不能出乱子。答应你的事情,我也一定会做到。”
    “多谢陛下!”旋即便改了称谓,金熠爽朗应道。
    拂笠却看了一眼后面的朝凤宫,想了想,低声问:“不知,可需要在皇后娘娘身边安排人手?”
    目光一凝,魏知壑伸手摸向自己的唇角,方才秦安还主动落下一吻。笑意一闪而过,眼中浮冰散去,他道:“罢了,人手本就不多,况且也没有必要。”
    还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准备,魏知壑叮嘱金熠几句后,便带着拂笠匆匆离去。金熠自然也忙着安排,另行离开。冬日的阳光照在空无一人的宫殿前,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紧闭的殿门之内,秦安坐在桌边,另一只手却摩挲着怀中的令牌。这是方才魏知易,托人交给她的。用力的握住令牌,上面的纹路硌得她掌心生疼,眼神逐渐坚定,秦安将令牌贴身放好。
    “小姐,奴婢为你准备了一份羹汤。”红伊推门进来,笑着上前放下托盘。转眼看到准备的礼服被随意放在一旁,赶忙小心的捡起来放好,“小姐可试过这件衣服了?”
    慢条斯理的喝下一勺汤,秦安摇摇头。
    红伊带着笑,站在她的面前,轻声道:“恐怕小姐还不知道吧,大典的礼服,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算起来,应该是殿下刚重新被册立为太子的时候。彼时陛下病重,早早就开始着手安排明日的典礼了。”
    秦安动作一僵,低头盯着盛汤的白玉凤纹碗,却并没有红伊想象中欣喜的表情。
    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红伊小心道:“不如等会儿试试?”
    “不必了。”松开捏着勺子的手,秦安平静的抬头看向她,“你先下去吧,我今日累了。明日大典,要早早起来准备,想早些歇着。”
    红伊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应诺退下。
    前朝一日内,为登基大典上的诏令与仪式争论不休。后宫里,却是一片安静,任由时间如水般逝去。
    翌日,天还没亮,红伊就早早到了朝凤宫里。本以为要叫秦安,却不想她已经坐在了镜前,散着头发。红伊身后还跟着两个嬷嬷,率先笑着走到秦安身边行礼道:“见过娘娘,宫中人手不足,能为娘娘梳妆的人不多,委屈娘娘了。”
    “红伊,我想先单独与你说几句话。”秦安却道。
    眉梢一跳,红伊转头示意她们先离开,才低声道:“娘娘请说。”
    秦安淡然与她对视,眼睛清澈得像是初化的雪水,她红唇轻启,“你还记得青荷吗?”
    双腿不受控制的一软,红伊勉力站直,艰难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大喜之日,娘娘提这些做什么?”
    “你后来有没有想过,若是青荷在发病之初就能得到救治的话,她很可能不会死。”心知这些话会给她带来何种感受,可秦安现在不得不狠下心,“可那日我拼尽全力求你,你却连一些凉水都不肯给我。”
    这些日子以来,刻意被红伊压抑在心中的愧疚被轻易勾起,她努力想要忘记这件事与自己有关,此刻却被歉意吞没。红伊跪跌在地上,眼角含泪,“都是奴婢的错。”
    “我记得与你说过,青荷的年纪,和你差不多大。”秦安轻弯唇角,继续以话语为刀刃,“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奉命行事,我能怪你什么。”
    不等红伊回答,秦安又看向镜子中的倒影,“可你现在还要奉命逼迫我嫁给魏知壑,你说,我会不会步青荷的后尘?”
    心脏似乎在刹那间被剜出了一个洞,红伊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眼角的泪水不断滑落。不远处的吉服扎进了她的眼底,红伊面色惨白的叹,“小姐想要做什么?”
    轻笑着站起来,秦安的面孔在刹那间,变得红润有生机。她握住拳,浑身的血液在此刻,才开始沸腾,喧嚷着她将要离开的快乐。
    远离西北至今,她终于再次找到了那个,骄傲灵动的姑娘。
    皇宫宣武门前,迎面走来一个身着孝服的宫女,禁军拦下她问道:“例行检查,你在何处当值,要做什么去?”
    “奴婢于司礼监当值,出宫采买。”秦安稳住心神,将腰间的令牌递给他。
    接过来看了几眼,并没有什么异常,禁军刚要让开。
    “等等!”
    身后突然传来了金熠的声音,秦安心中一紧,面色青白。
    “今日一点乱子都不能出,出宫之人必须严加盘查,还不快转过身来?”手扶着刀,金熠朗声道。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出逃
    盯着自己面前这个宫女的背影, 金熠轻轻皱眉,自她说完后已经僵持了片刻,这个宫女却还是不为所动。她下意识的捏紧刀柄, 周围的禁军也暗中起了疑, 纷纷戒备起来。
    心脏跳的如同擂鼓,秦安咬牙转过身来,正对上金熠的目光。在她诧异地出声之前,秦安猛地跪倒在地, “奴婢见过金将军,对金将军仰慕至今,今日终于得见, 故而反应慢了些。”
    “你……”
    “将军!”近乎是喊着打断了她, 秦安仰着头,目露哀求之色, “将军立志要留在军中, 还要招募女兵, 是为什么?”
    心情复杂的盯着她,金熠缓缓将刀收了回去,半晌才答:“即便身为女子, 也该有别的活法。”
    跪直了身子, 秦安忍着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音, 眼睛亮如炬火, “既然如此, 你就不该阻我。”
    神情一震, 金熠越发认真的望向她。没有华服, 也没有初见她时那带怯的眼神, 如今她只穿着最低等宫女的衣服, 脸上甚至还不知从何处沾上了一些灰尘。却在此刻才发觉,她是如此的耀眼漂亮。
    伴随着金熠的沉默打量,秦安的手却越攥越紧,她转头看了一眼,宫门就在距离自己的几步之外。
    “倒是个有意思的宫女。”赶在其余禁军们疑心更重之前,金熠突然笑着开了口,高束起来的发丝轻轻晃动。俯身拉起了秦安,金熠在她耳边轻声说:“但愿,你能承受住后果。”
    暗暗感激的看了她一眼,秦安久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金熠转瞬严肃了表情,扶刀走到另一边,“放行。”
    双手交叠于腹前,秦安深吸一口气,迈动的步伐坚定。朱墙宫门,逐渐被她抛在了身后。越过宫门的一瞬间,秦安看着宽阔的官道,愣愣的站了片刻。仿佛不敢置信她真的离开了魏知壑,秦安用力的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
    痛得她落下了泪水,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大。
    忽得,一辆马车在她面前停下,驾车的竟是拾书。“快上来!”
    赶忙回神,秦安提着裙子拉住她的手,下一刻便被带上了马车。坐在车厢内,她飞速的换下了宫女的衣服。撑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那高耸威严的皇宫,在不知不觉间已是身后渺小的一点。
    ——
    身着衮冕礼服,魏知壑祭拜完天地,方从高林手中接过玉玺。
    文武百官跪地山呼万岁,朝贺新帝。
    俯瞰着众人,魏知壑又从一旁的礼部尚书手中接过诏书,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永昌。礼乐骤起,钟鼓之声传扬万里,昭示着巍巍皇权。
    登基之后,便是立后大典。魏知壑并未有太子妃,东宫里算得上有名分的妃嫔都没有。立后典礼早早准备着,可到底是哪家的女子,却是无人知晓。
    站在大殿之上,魏知壑已经又重新换了一件礼服,望着宫道的方向,眼中是细碎的笑意。若算时间,眼下秦安应该已经在朝凤宫接受了皇后册宝,准备乘坐凤辇过来了。
    侧目向高林看了一眼,他心领神会的颔首,随后肃容向百官高声念道:
    “朕惟乾坤德合、内治乃人伦之本。教化所兴,典礼所备。咨尔秦氏,乃公秦珙之长女也。钟祥世家,秉性柔嘉,贞静顺德,宜昭女教于六宫,应正母仪于万国,以册宝立尔为后,敬襄宗庙之祀。茂本奕叶之体。钦哉。”
    剧烈响起的鸣鞭声,恰好盖住了群臣情不自禁的惊呼。
    秦珙的长女,不是那个叫秦安的吗?魏知壑费尽心思要得到的,原来并不是嫡小姐秦茹!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秦珙的身上。而背对着他们的秦珙,也是满脸的异色。紧接着,他想起秦茹这几日做过的另一件事。刹那间,他面色惨白,竟是直接发起抖来,似乎下一瞬就要跌倒在地。
    魏知壑却浑然不理会下面的朝臣们,他只是尽可能的维持自己的威严,目光却期待看向远处。
    秦安将会身着皇后吉服,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陪他度过往后的日子。他渴望已久的一点星火,从此之后会在他掌心一直燃着,照暖他的骨血。只是这样想着,魏知壑就会不由自主漫上些微的笑意。
    鸣鞭的回声都已落下,可宫道尽头,却迟迟未看见皇后仪仗。
    短暂的静默之中,魏知壑的笑意一寸一寸消失。他依旧执拗的望向远处,全然不管逐渐喧沸起来的人声。
    “陛下。”担忧的低唤了一声,可压根得不到反应,高林额上汗水滑落。勉力冷静下来,他悄然转身,见拂笠已经快步离开。稳住心神,高林再次上前,将诏书又念了一边。这一次,他的语速慢了不少。
    可即便再慢,也总有念完的一刻。鸣鞭声又起,仿若搅弄起了万丈风云。
    而所有人近乎屏住呼吸看向的宫道,依旧未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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