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不会杀他,在查出他并非是靖安侯的儿子时,他就知道自己不会杀他了。
    他要继续查,白束到底是谁,会不会是二十年前被大火烧死的那家的小儿……
    白束的咽喉被放开,已是五道深勒的红痕,他倒是不甚在意:“舟公子,我的咳喘不是吃古董羹落下的,我也从不食烫物。”
    姜如倾现在到还真有些愧疚,虽然裴文箫说他非良善,但他对她,倒还不曾表露过恶意,还帮她改图纸。
    今日若非她邀他前来吃个便饭,也不会被裴文箫锁喉。
    她歉疚地对白束说道:“对不起啊……”
    话音还未落,就听到一声轻斥:“不许和他道歉!”
    是裴文箫。
    他今世还未曾如此呵斥过她,更何况还是在外人面前,姜如倾竟有些委屈,她也没做错什么啊,酸涩情绪翻涌而上,她怕落泪于人前,放下手中漆盘,小跑了出去。
    那盘中有他爱吃的虾仁山药。
    裴文箫看了眼,揉了揉眉骨,他定了定要追出去的心,继续凛声问话:“你的喉疾是怎么来的?”
    白束呷了口茶:“大火伤了肺。”
    室内灯影摇晃。
    裴文箫的眸心一顿,“你没死……”
    十八年前,他才四岁,只知宁王府的一场大火一夜之间将上下六百余口人烧得一干二净,连同那刚过满月礼的小儿也被烧得尸骨难寻。
    宁王和先帝乃一母同胞。
    曾经,靖安侯和老镇国公皆为宁王幕僚,后来,先帝上位后,将苏都城赏给宁王,由他守一方城池,靖安侯和镇国公继续入朝为官。
    可谁知,一场突如其来的火海将宁王从历史上生生地抹了去,这是天灾还是人祸,过了十八年,早已追究不清。
    白束苦笑道:“所以裴大人,你说我求的是什么?我求的是宁王府的六百条命!我绝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
    裴文箫跌坐在櫈上,双目阖眼。
    若是那小儿未死,靖安侯将他藏于靖安侯府十八年,还真是有可能。
    白束喘咳,每一声都咳在他的心上,他记得他随老镇国公去参加过他的满月礼,还颤颤巍巍抱过他,白润玉圆,抱在怀中,他的心都软了。
    他家中没兄弟姐妹,但抱起的那一刻,他虽才四岁,就在心中暗誓,这就是他的弟弟了。
    白束继续说道:“裴大人,新帝非良君,他横征暴敛,沉迷后宫,罔故朝政,他该为他的爹抗下这六百条生命,一国之君,他不配!”
    “所以,你配是么?”裴文箫缓缓睁眼。
    声色暗哑:“新帝横征暴敛,是受谁蛊惑?我在外行军之时,靖安侯和户部同时架着他,他心术尚未定,只能按照你们所说的走。你们作为朝官,在新帝身边谗言佞语,将他推下深渊,欺君罔上,罪无可恕!最后受苦的是谁!”
    “是百姓!”裴文箫起身,拿起玉骨扇,反转扇骨,沁寒的扇柄抵在白束的喉间,迫他仰头:“户部的赋税不断加重,要的可不是六百条生命,而是成千上万百姓的命!新帝的命!”
    民怨已四起,新帝骂名无数,他此前去苏都城就是除了查白束的身世,还有平息民愤。
    白束冷笑道:“裴大人,新帝知道你这般为他着想么?哦,他知道,但他不信。骁骑营是你一手带起来的,在新帝眼中,那不是他的骁骑军,而是你的,护的是裴文箫的骁骑军!他怎么可能会相信你的忠心!”
    他在裴文箫眼中见了杀意,但却丝毫不惧,笑中添了嘲讽:“那蠢皇帝现在满心都倾托于靖安侯府,你的一腔孤勇,啧啧,白白糟蹋了。”
    扇柄的锐处已刺穿他的皮肤。
    孤雀从天际飞过,仓寒当空。
    姜如倾虽心有怨懑,但怕裴文箫又作出过激之举,所以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刚好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在门口的脚步一顿。
    她看向刚刚飞过的孤雀一意孤行。
    心中酸楚,不知光风霁月的裴大人的处境竟如此难,她不懂朝政,只能用最浅显的意思去理解,裴文箫满心为这个朝廷好,但一片真心却被喂了狗,还被狗追着吠。
    她好心疼他啊。
    白束的颈侧已见了血,但神色依然平静:“裴大人,你倒不如倒戈于我,我们一起还盛世清明。”
    他离间裴文箫和新帝,是为了让裴文箫所求无门,不得不成为靖安侯府的入幕之宾。
    裴文箫松了手,从袖中拿出绢帕,缓缓擦拭,平声道,“我不会为你反,你不配。”
    他的话无波无澜,但他的心此时却是乱了的,若白束真是宁王的小儿呢?是他在四岁时,暗自在心中扎根认下的弟弟呢?
    真到了拔刀相向的那天,他会如何?他该如何?
    白束被猛然一松,呛咳不止,脸色涨红,抹了把喉间的血:“那你会为谁反?”
    尔后想到刚刚他所言——
    “你胆敢再她身上动秋毫,我定让你们靖安侯府陪葬。”
    瞬间了然,一颗棋子罢了,竟得他如此看重,摇头苦笑道:“你终有一天会死在这人手上。”
    在外听的姜如倾心一颤,她自是能听懂两人的交锋,他们口中的人是她,裴文箫曾说过,他会为她,和魏王兵戎相见。
    她才知这并非戏言,而是他对她的许诺。他对新帝的不善隐忍至今,如孤鹤对抗各方势力,只愿守住心中的君臣朝纲。
    却可以为了她,折断一身风骨,反了所有的仁义礼德。
    姜如倾吸了吸鼻子,忍住啜泣,看白束一只脚已踏出门外。
    “等等。”裴文箫叫住了他。
    白束回头,青白交错的衣袍已是血迹斑斑,见他抛来从架上抛来金创药,一把接过:“谢谢表哥。”
    他又恢复了那个温润如玉的白侍郎,仿若刚刚那些许的大逆不道的话不是出自他的口,“你若考虑清楚,可随时来找我。”
    “这药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在我这儿,你的心该万诛,我不会去找你。”裴文箫抬眼,轻哂了声,“你刚刚有句话错得离谱。”
    “哪句?”白束退了回来。
    “你说她入不了祠堂。”裴文箫尝了口虾仁山药,已是寒凉,却让人心头泛暖,缓缓放箸,起身看他,笃定道:“错了,她会堂堂正正地入我们裴家祠堂。”
    白束大骇:“可……可他是个男的啊。”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是有血性的裴大人。
    他可以为了她,折断一身风骨,反了所有的仁义礼德。
    亲妈好喜欢裴大人,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
    第54章 、甘愿
    月色已晦。
    夜风沁寒, 刮得白束喉间血洞生疼。
    他没想到,裴文箫竟要将男宠填入族谱,这比他说要谋反还要令人惊骇。
    只有三茶六礼的正妻方可入祠堂, 断袖之风虽在魏国早有盛行,但从未明摆着上台面, 更何况入祠堂。
    白束往后退了几步, 脚跟碰到门槛, 往外跌去之时, 被门后的姜如倾扶了把,“白侍郎小心。”
    白束堪堪站稳, 作揖示谢时,不经意间扫到她颈上的喉结, 眼神慌乱,清咳镇定,从袖中掏出一纸赛至她手上:“怕你着急, 这是施工图纸,余下的过几日会送至府上,今夜多有叨扰, 白某告辞。”
    姜如倾还来不及道谢,就见他步履极快,仓皇而逃。
    裴文箫哑笑了声:“他以后应当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说着一把拉过还在低头看图纸的姜如倾, 一个巧劲,将她侧坐在自己的修腿上,蹭着她的脸颊, “别生气, 我刚刚不是有意吼你的。”
    他声调放软的时候, 全然没有了刚刚的锋刃, 像惫懒时伸着懒腰的阿愉,温温的。
    让人的心一下子就软塌了下来。
    明明那么孤傲的一个人,在她面前,却总愿意放低姿态,那般说一不二的语气,在她面前,其实很少出现。
    姜如倾拿纤指摩挲过他的眉骨,鼻梁和薄唇,心疼道:“我没怪你,我不知道你这么难。”
    裴文箫惊异于她的敏锐,“刚刚我和白束的话,听懂了?”
    姜如倾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一半一半吧,我知道白侍郎要反,而你要站在新帝这边,可新帝却是个傻子,不信任你。”
    她的言简意赅已是切中要害,裴文箫颔首,她从未参与过朝政却能轻而易举探到这一层,其聪慧倒是越过朝中不少人。
    “那另一半呢?”裴文箫柔声问道。
    姜如倾道:“我不知白侍郎为何要反,也不知他要反为何还要告诉你,就不怕你把他抓起来么?”
    明明是黑夜,可她身上却有阳光的暖香,令人忍不住着迷,直至万劫不复……
    就像裴文箫明知道她现在已经犯了大忌,百姓不可妄议朝政,若换作任何一人,早被他丢入刑部受杖责,可话从姜如倾的口中说出,他却想跟她细细分析。
    什么明律清政,只要她想知道,他都可以告诉,明明她拉着他往深渊下坠,他却心甘如怡,还怕纵落之时的风太大,吵到她。
    他甚至觉得,他是借了她的口,剖析着自己的内心,因为有她,他才得以审视自身。
    “他不怕,因为他是宁王的儿子,他知道我不会动他,所以才如此的有恃无恐,他想我去帮他……”
    裴文箫给她讲述了十八年前,宁王府的惨案。
    这是姜如倾前世不知道的,灯火摇曳,他的语调向来
    平稳,但从那无澜的字里行间中,她也可以清楚听到来自六百条生命在火海中嘶声力竭的呐喊,火舌嘶吼,一夜倾覆。
    夜风从门外陡然灌入,姜如倾的身子不禁抖了一抖。
    她忙捂住裴文箫的嘴:“靖之,别……别说了。”
    她怕这晚风下也有叫魂的人。
    何况这涉及到上一代难涩的秘史,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她也怕被有心人听了去。
    “怕了?”裴文箫隔着她的手掌,温吞道。
    薄唇轻启,吐息尽数喷洒在她的掌间,像沾了水的羽毛在她的纹路上轻轻扫荡,酥酥麻麻。
    姜如倾一阵悸动,忙放下手,“我怕隔墙有耳,你这镇国公明天就要被当众凌迟。”
    裴文箫捏了捏她红得滴血的耳垂,轻笑道:“那得是千里耳,这府外围了三层精锐暗卫,不然白束也不可能这么肆无忌惮地与我说这些。”
    三层暗卫……这恐怕比她府上的人还多吧,她怎么这两天出府一个都没见到,果然是够暗。
    他的额抵在她的耳侧,姜如倾环过他的颈,轻叹了口气:“靖之,累不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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