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雪色长裙的女子,被八个玉瑶洲最巅峰的修士包围,并未露出惊慌之色,眼中反而带着几分‘望子成龙’的意味,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诸位,好久不见。”
    桃花尊主依旧用雷霆囚牢,困住曾经的师长,双目通红,咬着牙没说一句话。
    其他七位,神色各异。
    伏龙尊主陈朝礼,道士打扮,手持一杆浮尘,在三元老中,位列第三,性格风轻云淡,往年一般不干涉俗世乃至仙家的事物。
    听闻女子开口,伏龙尊主犹豫了下,还是拱手行了一礼:
    “晚辈见过梅先生。”
    先生是对德高望重之人的尊称,陈朝礼如此称谓,是因为他在四方云游之时,去过梅山,还留下过碑文;而那次,他见到了已经是南方巨擘的梅近水,夸赞过他几句。
    之后开宗立派,乃至窃丹之战率众降魔,梅近水都对他有所照拂,香火情没有师徒那么深,但肯定是长辈,因此无论对方身在何处,彼此孰高孰低,该以长辈之礼相待,还是得以长辈之礼待之。
    上官玉堂从蛮荒之地东渡至此,打下目前的家业,靠的是自身本事;但没有梅近水的认可,不会那么顺利,见到曾经的故人,也少有地放下了居高临下的态度,拱手一礼。
    帝诏尊主商诏,是在窃丹之战时,从华钧洲而来的外援,后来落地扎根,打造了目前的天帝城和帝诏王朝,和梅近水交情不算深,但窃丹之战共患难,并非没有交情,此时坐在五色麒麟背上,轻轻叹了口气。
    剑皇城四人,就江成剑和梅近水打过交道,可能是觉得气氛太严肃,开口道:
    “梅仙子既然走了,为何还回来?这让我等很为难呀。”
    其他人也是如此想法。
    向阳城梅近水,当年资历和威望摆在那里,窃丹之战的战功也不比三元老少,足以担任九宗首脑,上官玉堂都不好位列其上。
    曾经并肩而战,共同在铁簇洞天内赴死,血性和真情都有目共睹,三元老对梅近水也绝对信任,就像如今,三元老唯一不会怀疑的人,只有其他两位元老一样,这是用命来见证的交情。
    可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在大战刚刚结束不久,梅近水就走了,没有和人解释缘由,解释了也不会被理解,因为她去了幽萤异族,在那边重新建立了势力,一直延续至今。
    对于三元老来说,这是难以理解的背叛,走了这一步,他们就必须对曾经的至交乃至师长下杀手;但窃丹之战的惨烈都熬过来了,对曾经的战友下杀手,谈何容易?
    梅近水跑得太远,没法去清理门户,三元老能做的,只有清理梅近水存在的痕迹,以免其影响力带偏了后人,让时间冲淡此事的印象。
    但三元老没想到,梅近水竟然还敢回来。
    回来就意味着兵戎相见,他们要是放过了梅近水,正道秩序就崩了,九宗乃至九州仙家画下的那条不容践踏的界限,就成了一句空谈。
    江成剑说很为难,确实是不想遇上这种事儿,但在玉瑶洲坐镇这么多年,为了一州之地的太平,再难也得出手,不然其他尊主剑皇效仿怎么办?
    面对江成剑的询问,白衣如雪的女子,只是微笑道:
    “离家久了,想回来看看。”
    围成一圈儿的八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最后还是奉行降妖除魔之道最彻底的陈朝礼,开口道:
    “敢问,先生看够没有?”
    这一句,已经相当于请梅近水交代遗言了。
    伏龙山是道门,弟子不沾人间事,一身都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在正道眼中,投靠幽萤异族,就是入了魔,那无论对方是谁,陈朝礼都不会手软。
    一直困住梅近水的桃花尊主,眼见重人起了杀心,终于憋不住,对着众人怒声道:
    “我师父对玉瑶洲的贡献,不比你们少半分。今天是我大义灭亲,把她留下;她只要肯回头诚心悔过,你们不能动她分毫,否则我崔莹莹,宁可被关入雷池禁地,也要送她安然离开!”
    桃花尊主近乎声嘶力竭,说出这句话,等同于压上了自己的大道和整个桃花潭。
    能说出这句话,就代表桃花尊主存了私心,在必要之时,甚至能背叛九宗乃至天下生灵,根本不配再担任目前的位置。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尊主剑皇也不是圣人,只是比凡夫俗子心智更坚韧罢了,所以能理解桃花尊主目前的冲动,对她的话,也有所考量。
    梅近水无疑很强大,几千年道行摆在那里,石头都该修成仙了,更不用说往年已经站在山巅的梅近水,真能回头,虽和规矩冲突,但接纳好像也并非不可,毕竟这种级别的高人都不让回头是岸的话,那不是逼着幽萤异族殊死一搏。
    不过这种事从无先例,知人知面不知心,开了头是什么后果,无人可知。
    在场八人,彼此交换眼神,显然在商议此事。
    桃花尊主被海近水养大,所有的一切都来自这位师长,心里对师长能回头的期望有多大可想而知。
    此时桃花尊主看着熟悉的道友,眼神决然中又带着几分期盼,希望大家能重归于好,回到战后肝胆相照的曾经。
    但可惜的是,一洲之事不能被个人私情左右,桃花尊主自己都知道,以她的一切为筹码,逼整个玉瑶洲破例,希望不大。
    但她没想到第一个否决的,竟然是她认为能向着她师尊说话的那个人!
    上官玉堂悬浮在三元老之前,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波澜,甚至没去考虑桃花尊主的说法,见众人有分歧,直接开口道:
    “我敬佩梅前辈的为人,所以明白,她这种人,和我们大部分人一样,选择了走一条道,就不会再回头。彼此道不同罢了,梅前辈自认无错,又岂会为此悔过……”
    “上官玉堂!”
    桃花尊主听见这言语,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怒火:
    “你是狼心狗肺的石头不成?你忘了当年,你刚到玉瑶洲,是谁帮你站稳脚跟?窃丹之战,你冒冒失失上前,师尊救了你多少次命?没有师尊你早死在了铁簇洞天里面,现在让你放师尊一条生路,你……”
    “恩情我自会记得,但你师父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知晓,她若是能为曾经而后悔,当年她就不会走。”
    “你怎么知道?!你就是故意为之,我师尊能回来,为什么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桃花尊主怒意越来越重,最后甚至背靠梅近水,面向上官玉堂,有与众人搏命的趋势。
    刚刚灭掉无冶子的左凌泉等人,瞧见动静实在没忍住,又悄悄跑了回来,发现这内讧的场景,一时间也茫然在了当场……
    第三十五章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九道身影悬浮于烈日之下,女子的厉声斥问,响彻在天地之间:
    “……你难道就没有半点良心?我师父当年可曾亏待过你半点?剑皇城的人都没开口,你先跳出来唱反调,你怕我师父回来,抢了你的位置不成?……”
    声音怒不可遏,但其中也不乏激将和祈求。
    桃花尊主很明白,目前的局面下,上官玉堂松口,师傅不一定会安然无恙;但上官玉堂不松口,那天王老子来了,也没人能把她师父救下来。
    可惜这些话语,已经没了什么意义。
    在场其余尊主剑皇,在上官玉堂开口后,对于该不该给梅近水浪子回头的机会,心里都有了答案。
    上官玉堂说得没错,能走到山巅的修士,道心之坚定远非常人可比。
    邪道可能有朝一日想通了弃暗投明,正道也可能想通了走上歪路,但绝不可能在正邪之间反复横跳,特别是梅近水这样的巅峰修士。
    梅近水能去幽萤异族,必然是有自己坚守的心中之道,哪怕几千年下来发现自己真错了,以山巅修士的心性,要么无颜苟活于世,要么隐忍潜伏在幽萤异族,来日将功补过,哪有灰溜溜跑回老家悔过的道理?
    由此,在场众人,面色都转为了严阵以待。
    上官玉堂面对桃花尊主的怒骂,并未动怒,最后警告道:
    “此事与你无关,你现在离开,念在你们师徒之情的份儿上,今日冲动之举既往不咎。身为一方尊主,你要分清公私的界限,若一意孤行与我等动手,你明白下场。”
    桃花尊主自然知道她的做法不对,但授业恩师安危在前,忠与孝她选哪个都是错;所有人都大公无私,她也大义灭亲的话,师尊往日的付出难不成都喂了狗?
    桃花尊主显然不会听从劝告,她还想软硬兼施,让周边众人改变主意,但尚未说话,身后的女子就先开了口。
    身着雪色白裙的女子,面对显露敌意的众人,依旧态度随和:
    “玉堂的性格一点都没变,大是大非之上从不犹豫;倒是莹莹,你的性子该改改了。”
    “师父……”
    “不必为我担忧,我今天过来,不是求死,又岂会站在这里,等你们商量怎么对付我。”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出现了细微变化。
    他们把梅近水围在这里,迟迟不动手,除开对昔日故人的尊重外,也是因为摸不清梅近水的意图。
    在场三元老四剑皇,代表了玉瑶洲顶层过半的战力,遇上谁都能杀,梅近水再强,也不可能一个打他们七个。
    可以海近水的道行,更不会活够了跑回来送死,如果此次现身是事先谋划的话,问题可就大了。
    高人去哪里都是高人,梅近水在幽萤异族中地位不低,必要之时能把幽萤异族的顶层大佬全叫来。
    如果梅近水此行是想率异族部众突袭玉瑶洲,她在这里调虎离山,那很可能此时此刻玉瑶洲已经沦陷大半了。
    念及此处,三元老四剑皇暗暗以神念感知各自老家,好在玉瑶洲各地一切如常,没有异样。
    梅近水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继续道:
    “这次过来,一是彻底灭了无冶子,完成故人的遗愿;二是和你们叙叙旧,彼此道不同,但交情尚在,太久不见,确实想念了;第三嘛……”
    梅近水说到这里,忽然低头看向了所有人都没注意的脚下。
    在场尊主剑皇,神念集中到了梅近水所看的位置,却见远方的山坡上,站着四个不算面生的人,梅近水望的是其中一个面相极为年轻的俊朗剑侠。
    “这位小友的诗不错,‘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此诗是我听过最好的一首梅花诗,比朝礼那打油诗强多了。以前都得现身当面一叙,这次既然顺道,就没有破例。”
    “……”
    全场鸦雀无声。
    这个鸦雀无声并非震惊,可能有一点,但不是主因。
    主因是仙道枭雄剑拔弩张的场合,梅近水忽然念一首好诗,各大尊主剑皇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回应;这种场合下,他们总不能来句“妙哉妙哉”吧。
    左凌泉本来在远处面色严肃地旁观,忽然被天上众神注视,微微愣了下;听见那个女子当众念诗后,尬得头皮发麻!
    什么鬼?提我作甚?
    左凌泉想开口解释一句,但当前这场合,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好在天上的白衣女子,目光并未在左凌泉身上停留多久,夸赞一句后,就转向了左凌泉身后,那个暮气沉沉的老剑客身上:
    “你有话要问我?”
    众人闻言,把目光转了过去,却见往日名震中洲的‘陆十三’,此时愣愣地站在原地,犹如失了魂儿的垂暮老叟。
    老陆虽然不是中洲剑皇,但位列十三,其实也就差了一步而已,能露出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说明心湖翻江倒海,已经到了没法压制的地步。
    在火镰谷殊死一搏之前,老陆曾听林紫锋说起过,幽萤异族有一位高人,可能帮到他。
    老陆对此半信半疑,或者说心存侥幸,看到今天这场面,如果他猜得没错,林紫锋说的高人,就是面前这位能让尊主剑皇都为难的女子。
    老陆曾经跑遍千山万水,发了疯似的求助高人名士,想寻找挽回曾经的方法,但得到的答案,皆让人失望而归,这可能是他距离答案最近的一次。
    但修行一道,一问一答,就是一种恩情。
    而且他如果从邪门歪道那里,得到了在正道没有的答案,那代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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