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还请兄长领我见上端王一面。”
    谢殊甫一入屋内,扑鼻而来的并不是平日里熟悉的兰香,而是浓烈的清梅凛,他下意识的蹙起眉心后退两步,只在靠近门前的玫瑰椅上落座。
    红梅傲雪姿韵犹存,风骨不减高风亮节。谢颐芸喜梅,出门必会携铜炉引梅香环绕身侧。久而久之,原本清冽的雅致香气,倒被她添得浓郁熏人。
    “嫡妹说笑,端王如今远在凉州,可不在京城。”
    谢殊淡然开口,神色疲惫,不欲与之多言。
    眼下谢狰衡即将携姚氏离京,本想带着她避开纷扰一同离去,可谢颐芸执意要留在相府等傅珵回京,她心坚定,为此事已然在府邸闹了将近一月,没想到今日竟公然踏足到了南苑。
    “难道我堂堂谢家嫡女,还比不上一个粗鄙的农妇?”
    谢颐芸望向谢殊的眸光癫狂,今日沈尧安宣旨临别前,与谢殊所言云云,她遣人打听得一清二楚。
    既然父亲已然辞官,在朝中没了谏言之地,那只要谢殊开口帮她向新帝傅翊讨一卷嫁与端王的赐婚圣旨,太后姑母亦没有余地再开口强求她另嫁他人。
    谢殊单手支颐,撑了半截小臂在玫瑰椅背上,修长的指节轻拢眉心,双目紧闭,看上去尤为不耐。若是孟清禾今日在府内,大抵压根不会放这么一朵天真的娇丽富贵花踏入南苑半步。
    绫华手底下调–教出来的女人,可并不仅仅是一个粗鄙的农妇这般简单。寻常农妇救人,一石金银便足以将其远远打发离开,这方又是以身相许,又是寻死腻活的拿捏手段,桩桩件件就差直接挑明了是冲着这位太子殿下去的。
    这样一个被□□的手段出众,擅风情秉月貌的女人,又哪里是一个娇气的官家小姐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思及此,谢殊揉了揉被这股梅香熏的发昏的额角,没有正面接下她的话。
    “端王上月喜获麟儿,太后未将这事告知你吧。那农妇也并非是单纯的农家女出生,乃是辅国将军府池靖安早年遭歹人掉换身份的幼妹。”
    温润的男音方落,主位上女子的脸色几近扭曲,眸中忿恨更是溢于言表,她自出生之日起便是京中万人艳羡的谢相嫡女,哪里受过这种颜面尽失的败北,当下云袖一挥,扫落了仆母立在南苑小案上的香炉。
    “父亲他们瞒着你也是怕你难过,太后前几日得知此事大喜过望,还特地嘱了嫣然操办了宫宴庆贺,说是不日便会接他们母子上京小住。”
    谢殊缓缓起身,唤了仆从进来收拾洒了一地的香屑,毫不在意谢颐芸此刻咬牙切齿的脸色,谢氏嫡女的高傲一旦被踏碎,毫无遮掩的真相往往最是伤人,他这位嫡妹应提早适应才是。
    他羽睫微垂,掩去眼底暗芒凌厉,倏尔思及亲妹病故当晚,自己和母亲抱着她一寸一寸冰凉下的身体,从京郊别院一路狂奔赶至府里来寻谢狰衡。
    那会儿他们是难上大雅之堂的外室,紧闭的铜环大门任由他撕心裂肺的嘶吼,却并无半点打开的迹象。夜空巨大的烟花绽放声掩去了他们母子微小孱弱的乞求呼救,那一日是谢颐芸的生辰,亦是谢殊亲妹的死忌。
    正是那一日后,他母亲系在那个男人身上的心,彻底死了。
    高高在上的谢氏嫡女又如何,不过是被人呵护捧在掌心的花骨朵儿罢了,娇花易逝,失去了往日的庇护,更是经不得一丝风吹雨打。
    拢枝捏鼻而入,颇为不解的看了一眼含泪跑出门口的这位稀客嫡小姐,她常日浸在药材中,对气味十分敏感,迎面而来的梅香,虽不说浓烈,可在拢枝嗅来却需要忍着强烈的腹内翻腾感。
    “这屋内的味道得是要散一散的,我家主子不喜这种味道。”
    拢枝神情夸张,她守在门口可是把这对感情淡漠的嫡兄妹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谢殊行调虽说温润有礼,只是将事情如实相告,可不知为何,拢枝隐隐之中总有一种这位娇生惯养的嫡小姐被狠狠欺负了的错觉。
    “换了吧,我也不喜!”
    谢殊料袍起身给她腾地前往外间,眸光落在那个因打翻被拉下的铜炉上,思绪不禁飘远。
    他的胞妹自幼体弱,从前在利州他们跟着母亲过活时,他们就因为没有父亲而时常遭受邻里的冷眼非议,加之母亲又是歌姬出身,那些留宿的恩客有时甚至会带着猥腻的眸光扫向胞妹。
    因天灾逃难如今后的母子三人十分落魄,以至于寻到谢府门前时,那些家丁仆从甚至将他们看作乞丐。
    胞妹病重却依旧心心念念的想要见到父亲,一路跋山涉水虽是艰难,却是在他耳畔断断续续说了一路自己对那个男人的种种期待。
    母子三人作为外室被安置京郊别苑后,那个男人一次也没有再出现过,胞妹的病情日益加重,前来看诊的大夫束手无策,说是只能去请宫里的御医。
    他们想法设法将为数不多的钱财交由府内的管事,劳烦他一次又一次的给谢狰衡递话,可无一不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直至胞妹的身子彻底凉透的那一刻,都没有能唤上一声‘父亲’的机会,她死后更是被埋于京郊,连迁入谢家的资格都没有,而那个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在胞妹面前正式出现过一回。
    谢殊立于药圃之前,眼前浮现出另一张苍白憔悴,与自己七分相似的稚脸。
    “哥哥,今天我们瞧见爹爹了,他虽然没有当众认下我们,但过些日子一定能见到他的!我们再也不会被别人说是没爹的孩子了!”
    “哥哥,都三个月了爹爹怎么还不来看我们,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我可以改的,还是我的身体不好,怕我拖累…”
    “哥哥,我好难受,好冷,好困,我刚做了一个梦,梦到明年爹爹陪着我们过了一个生辰,还有很多好吃的糕点和好看的新衣裳,还放了烟花……”
    “……”
    谢殊耳侧隐隐回响起了一阵天真的童音,眼底的那抹晦暗逐步加剧,掌心蓄力将平整的襕袍握出了深深的皱痕。
    第二年,他被谢狰衡领回府中,在族中长辈的迫使下,承了嫡子之名。
    按照族内规戒,那个他作为嫡子的生辰是府邸的门面,需得好生重视,因而谢狰衡替他办了一场风光的生辰宴,宴上的糕点很可口、新做的衣裳也比之前的粗布更舒适合身,自然还有入夜后的一场庆贺的烟花!
    只胞妹曾经的期待,终究是属在了另一人身上。
    作者有话说:
    同情谢殊,他自幼生长艰难,所有的情感早就随着胞妹的去世一并埋葬,是个坏人,也是个可怜人~
    今日份的更新!
    第52章 、离京
    相府正院褚玉堂内的陈设一一被搬上马车, 府内仆从也跟着谢狰衡扶了姚氏上了马车。
    谢颐芸立在西厢浮曲阁的凭栏处向大门口望去,将正门外头的喧嚣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不多时,一直在主院侍奉的李嬷嬷提着包袱又上来问询了一番:“小姐可是打定主意留在兆京, 不随老爷夫人去幽州?”
    嬷嬷神色颤颤的低下头,时不时望上一眼谢颐芸的脸色,谢相这段时日一门心思放在姚氏身上,也仅是在小姐的婚事上费了一点功夫。
    “我去幽州作甚, 傅珵哥哥回来看不到我, 会着急的。”
    谢颐芸双眼空洞, 动作滞缓, 语调颇为怪异,像是一尊被抽取了生气的瓷偶。
    浮曲阁里的仆从各个低头不敢应声, 生怕主院的人看出端倪, 实则早在两日前, 小姐从南苑回来后, 行为举止就开始变得有些奇怪。
    李嬷嬷低头叹了一口气,复又望了望外头十几辆套好的鞍马,大抵是下定决心此生不再踏足兆京了,她心下一时感慨万千,正欲再规劝小姐一番,但见槅门处出现一道人影, 乍一看竟是是谢相。
    “颐芸, 你当真不愿同父亲和母亲离开么?”
    谢狰衡已是褪下了那一身常年着身, 象征着权势的大红官袍, 今日换了身深青常服, 如同京城内的普通富户一般。
    岁月在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身上本留不下多少痕迹, 只这些日子忙于替姚氏治疾, 两鬓斑白了些许星点。
    “父亲和姑母又为何要瞒着女儿傅珵哥哥在凉州的种种!”
    谢颐芸眼底划过一丝自嘲的清明,事到如今,若非谢氏族人从中调衡,她俨然成了整个兆京的笑话。
    谢狰衡面露难色,昔日永昌侯夫妇双双遇难,单留下三个儿女便撒手人寰,池靖安与池淮逸两兄弟与绫华公主自幼amp;交好,后两兄弟前往边疆平乱有功,被先帝亲封为辅国将军。
    昔日救下端王的农女是辅国将军幼妹一事孰真孰假还有待求证,谢太后担心绫华偷梁换柱暗中行事,故而已私下派人前往凉州调查。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那农妇既已生下傅珵长子,无论是何身份,终会在他身侧有一席之地。”
    谢狰衡立在廊下,眉目间已不似昔日意气风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疲态,兆京是天子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既他傅翊有心帝位江山,拿去便是了。
    “可原本女儿亦是想陪着他去凉州的,只母亲与您不肯,硬逼着女儿去了外祖家!”
    她拿起手边的绢帕拭了拭眼角,热泪忍不住的流下,他们都在瞒骗着自己,纵谢家有天大的权势又有何用,她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不能与之相守!
    李嬷嬷立在一旁进退两难,这对父女僵持不下,若主母无碍,尚可在两人之间辗转周旋一番,现下姚氏这般情形,真是愁坏了他们这等做下人的。
    “姑母太后如今一心放在庶妹身上,眼中可还有我这个谢家嫡女?”
    谢嫣然即将被傅翊册封为后的事情,早在内廷传的沸沸扬扬。传闻皇后的宝册凤印已然交到贵妃手中,她距离皇后之位,也不过差了一纸诏书。
    谢狰衡颇感头疼,几欲开口训斥,刚一张口却见面前的嫡女泪光盈盈,双眼发红浮肿,俨然为此伤怀了好些时日。
    “颐芸不可任性,若你当初应诏入宫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到底嫡庶有别,你庶妹虽位至贵妃,却也能讨得傅翊几分欢心。”
    “父亲,你当知晓我心悦傅珵表兄的,如今女儿只想在京都等他回来当面问清,若是此刻同母亲去了幽州,那便真是死生不复相见了!”
    谢颐芸绞着帕子,满眼倔强,倏尔套牢的鞍马厢车内传来一阵骚动,谢狰衡闻声望去,眉心一皱,再没有多做劝解,只安抚了嫡女两句,又留下几个贴心的婆子丫鬟细致照料着,便匆匆回到了姚氏身边。
    罢了,他既留了宋轩在府上做门客,若是傅珵侥幸能从凉州回来,当面同谢颐芸说清楚也是好的。到那时如果嫡女能走出来另觅良人,凭着相府今时的显赫地位,还愁嫁不出去?若是她走不出来,那宋轩与傅珵生的有几分相似,留在身边总能够聊以慰藉。
    谢狰衡自幼因着姚氏的缘故是极宠爱嫡女的,谢颐芸生的端庄清秀,与姚氏初识自己时的样貌甚为相似,除了眉眼轮廓处能看出几分自己的影子外,其余样貌皆随了姚氏。
    眼下姚氏患了疯疾,再认不得人,每每见到自己不是捶打便是撕咬,更有甚者需得婆子用磨平的细绳捆着,才能稍稍安静一会儿。
    云靴踏地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谢殊一身墨色官袍立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眼眸暗淡,不动声色的目送着谢狰衡离开。
    父子俩不经意间打了一个照面,成王败寇不言而喻,至少谢殊给了他机会,可以选择一个体面的方式离京。
    “父亲,此去幽州山高路远,还望您珍重!”
    谢殊俯身作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暗芒。
    谢狰衡有一瞬恍惚,自己从未真正待见过这个名义上的嫡子,早年谢殊用嫁祸沈家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方式,求自己带他入府的那一刻,谢狰衡就不喜他。
    小小年纪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纵使日后满腹经纶,行的亦不是君子之道,可他却偏偏忘了,朝堂诡谲,局势暗涌,君子之道不可助人求存,圣人之言亦可险些令人丧命。
    “狡兔死走狗烹,傅翊终究不是先帝,你身在朝野,万事小心。”
    谢狰衡暂时安置好姚氏后,徐徐走向谢殊身侧。见他的墨色官服背面绣了一只仙鹤,那是正一品文臣的图样。他刚过弱冠就有如此地位,想来也是在宦途上费了不少的心思。
    “父亲多虑,谢家百年簪缨,又岂会为区区一个根基不稳的新帝所掌控。”
    谢殊凤眸微抬,双手拢在袖中,神态悠然并不见丝毫送父远行当有的惆怅。
    昔日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骨肉至亲,除了那一份血脉,谢殊心中早无半分牵挂,甚至在谢狰衡离京这日,他的心头涌起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望着谢狰衡疑惑的神色,谢殊点到为止,下颌轻抬,眸中鄙夷尽显。
    “儿子不及父亲用情颇深,自也不会分神顾及旁的人,徒惹得软肋被人拿捏。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还是清砚初入府邸那日,父亲亲口所授!”
    谢狰衡不以为意的上前,轻拍了两下谢殊的云肩,替他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想来嫡女颐芸对对傅珵的事有所耳闻应是从他这里透出的口风,这个嫡子平日里谦逊稳重,处事乖觉,倒是自己小瞧了他!
    “清砚,这谢家的家主之位可不好坐,为父本就没对你寄予过厚望,若是有一天你有了真心喜爱的女子,当能理解我今日的所做所为,权势填补不了你心中的空缺,它只会成为你的桎梏。”
    话毕,男人转身离去,这兆京困了他四十余载,也是时候出去瞧瞧外边的天地了。
    谢殊负手立在门后,对谢狰衡方才的话置若罔闻,留情?他只是不想背这个弑父的名声罢了,竟如此轻易的因一个姚氏萌生了退意,真是便宜了这只老狐狸。
    车马缓缓启程,一阵冗长的轰鸣喧嚣过后,相府门前的长街再度归于平静。谢殊立在原处,思及自己当时与窕枝的交易可并不止在法华寺放弃刺杀姚氏这一桩,也不知她持着那傅翊给孟清禾的黑羽令,可否寻到了‘傅珵’?
    拢枝背着药篓自府外采药归来,就觉得今日的相府比以往更冷清静谧了几分,沛文裹着厚厚的袄子立在谢殊身后,瞧见拢枝立马给她使了个眼色。
    “谢大人,这个时辰你不去太学上值,立在门前张望什么呢?”
    她一脸好奇走近,方才发现了谢殊脸上的微微异样。自家主子一早就穿了戎装策马出城,她也跟着前去走了一遭,如今璟王旧党四散为祸,禁军秘密抽调出京的事恐瞒不了太久,京都治安的小动荡,皆要靠谍司出面摆平。
    见谢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应她,拢枝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沛文。挨不过这位姐姐的手段,沛文如实将谢相与姚氏今早启程前往幽州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同她说了。
    “我私底下帮主子替姚氏号过脉来着,她这本就不是疯病,而是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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