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知错,还请陛下开恩,予我小娘一条生路。”
    翩然倩影骤然跪伏在地,裙裾盖金靴,举目见龙纹,低眉颔首的模样失了往日几分灵动,极为乖巧懂事。
    傅翊以前虽经常叱责她行事恣意无矩,可真正看到她向自己低头那刻,心里却并不似如他所愿般舒怀顺畅,反倒隐隐有几分不忿窝燥。
    是不是任何人拿捏住她的软肋,都可以这般肆无忌惮的令她乖觉听话。
    “贵妃何错之有?”
    男人唇角折过一抹冷意,后退两步,重新行至龙椅上坐下,垂眸睨向谢嫣然的神情有些陌生。
    “臣妾不该不知节制的偷吃陛下的糕点,每日晨昏定省变着法子躲懒,借故躲到陛下这里逃避太后姑母的教诲……还不该痴迷于宫外的低俗话本……惹陛下生气是臣妾不对,只要陛下开恩救救我小娘,臣妾一定将这些陋习全改——”
    娇颤的身子跪伏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谢嫣然语无伦次的模样显然是害怕极了。她自幼长于深闺,不似嫡女谢颐芸知书达理,才女之名享誉京城。想来若非入宫为妃,京都官宦人家怕是都不知谢家庶女,所谓何人!
    “贵妃既知自己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理当物尽其用,好好伺候朕,讨朕欢心。至于其他琐事,朕既拿捏住你了你的软肋,自不会坐视不理。”
    傅翊起身再度行至谢嫣然跟前,俯身托住她伏地染尘的葱白玉指,一把将人横抱了起来,薄唇轻挨上她小巧的鼻间游移,缓缓落至她的耳侧,含住垂髻处小小的软骨。
    明黄的幔帐落下,遮住两人交缠的身影。傅翊口中的甜腻之味愈发浓重,好似唇齿间融化开的一颗饴糖,层层荡漾,撩人心弦。
    “贵妃以后少用些甜食。”
    谢嫣然身子发软,脸颊晕开两多云霞蔓延至颧骨,一双杏眸潋滟含情,氤氲的水汽很快再度弥漫上她的视线。
    她伏在傅翊的肩窝处圈着身子,后背抵靠在冰冷的竹靠上,任由那双大手在她的腰际打圈儿。
    四下值守的宫人听到御殿内寝传来响动,纷纷垂目不语,福顺公公更是顺势遣了手底下的掌事嬷嬷备上热水,待事后给主子们行方便。
    ***
    姚氏被接回相府时被吓的不清,整个人迷迷瞪瞪的,除了谢狰衡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得近身。
    李姨娘随姚氏一道前往法华寺修行,回来时只剩下一副冰冷的躯体。可谢相却并未让她以谢氏族人之礼下葬族内墓地,而是直接将人卷了草席,抬去了郊外的荒冢。
    妙慧主持是兆京的得道高僧,广受达官显贵尊崇。前几日的佛经盛会上忽有刺客骚动,目标直指姚氏而来,情急之下随行身侧的李姨娘被推出去,生生在心窝处替主母挡下一刀,当场毙命。
    刺客见行事败露,又借着喧闹的人群作掩迅速遁走。徒留姚氏受了惊吓跌倒在原处,发疯似的尖叫发狂,胯间污秽更是溢出裙衫,往日端庄沉着尽失。
    谢颐芸担心母亲,早早候在主院外等人清醒,可入内的大夫一拨接着一拨,任谁也无法开出一张对症的药方。
    谢狰衡得知此事后大怒,不分昼夜的守在姚氏身边,索性连政务都搁置一旁、一推再推。傅翊顾及他爱妻心切,特地下旨准了他半月休沐。
    只谢氏族人对此愈发不满,若非姚氏母族尚在,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更是隐隐有透露出劝其休妻的意思来,被谢狰衡当场立时果断拒绝。
    孟清禾与谢殊在南苑听了几天的响动,莫约从家仆口中传过消息来,说是姚氏得了疯病,一时半会儿恐没法见人。
    “你说父亲会查到你的头上么?”
    孟清禾坐在圈椅上,单手执住瓷白的杯身,她特意命窕枝在行刺时,在姚氏的身侧留了线索,那时一块足以代表相府的马车挂牌。
    近几日谢狰衡亲自领着管家大肆抄检相府各房屋院内的蛛丝马迹,更是发卖出了一大批犯了事的婆子丫鬟,稍有可疑之处,就会被捉拿了去正院严加拷问。
    “瑜娘当真使的好手段,只可惜父亲并非明理之人,嫡母是他的心窝子,寻常人是轻易戳不得的。”
    谢殊今日着了一身玄色常服,未束玉冠,只用一根襕带稍编了墨发置于右肩处安放。
    孟清禾手边放着一块小铜镜,细毫笔尖浸入白色的盏沿,晕出一道浅浅的银朱长痕。
    她将笔递到谢殊跟前,隔去外廊喧嚣,执意要他替自己丹青点唇。
    “听闻夫君妙手丹青,妾的口脂淡了,还请清砚为我添妆。”
    谢殊自她皓腕间接过那支自己惯用的细笔,瓷盒下丹蔻艳靡,在茶盏中洗净的毫尖细密,男人力道讨巧的沾了一抹绯色,又取了少许茶水沁笔,笔尖流转勾勒在孟清禾的瓣唇上大致描摹了一番轮廓行迹。
    谢殊调制出的色泽介于夕岚1与雌霓2之间,薄涂在唇间,更显美人的妩媚多娇。
    男人技艺生疏,毫尖几番打滑沾于贝齿之上,故孟清禾唇上痒意酥麻,总忍不住扇动羽睫,挑眉似嗔非怒地看向近在迟尺的谢殊。
    “贵妃倒是聪明,懂得提前求阿弟将林姨娘接入宫中,倒也省得你费心思保下她,叫谢相看出端倪来。”
    孟清禾对着铜镜用绢帕擦去娇艳欲滴的唇脂,又重新给自己倒上一杯茶。
    “这般颜色我不是很喜欢,夫君再帮我调制研色可好?”
    ……
    谢颐芸站在主院外,听得里头此起彼伏的哀嚎求饶声,心下闪过一丝不忍。父亲自那日从法华寺回来后不仅性情大变,还对府上的奴仆愈发严苛起来,动辄家法伺候,弄得主院内一派怨声载道。
    谢狰衡整日衣带不解的守着姚氏,脸色也一日日的憔悴下来。
    “父亲,我的婚事能否缓一缓,如今照顾母亲才是重中之重。”
    谢嫣然提着食盒走入内寝,姚氏正被五花大绑的捆在床柱上,像是着了魔魇一般,神志不清,逢人就咬。
    男人佝偻着身子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抬手揉了揉爱女的额头,若他当初未向家族低头,放下满腔抱负,只做个富贵闲人与姚氏携手一世,事到如今会不会没有如此之多的变故横生!
    他是知道的,姚氏一日比一日跋扈狠毒,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推李姨娘出来做刽子手。谢狰衡对此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再没从姚氏口中听到一声‘夫君’,更多的是‘相爷’、‘谢大人’这等疏离的称呼。
    “等你母亲病愈,我就辞官隐退,朝堂混沌,我这个家主之位迟早该换人了!”
    ***
    南苑一隅,窕枝正在擦拭她随身携带的弯刀,法华寺的那场刺杀,她并未遵从孟清禾的命令除掉姚氏,反倒做出了一副刺杀失败的假象。
    “陆大人要是知道他的女儿如此执着于替家族翻案,一定甚是欣慰。”
    窕枝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谢殊将手中沾了豆蔻的细毫随意丢至一侧,站定在她身前,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利器。
    “真是一把锋利的好刀,可愿为我所用?”
    作者有话说:
    1:落日山间雾气的颜色,粉淡的红
    2:彩虹中暗影一边的颜色,妩媚的红
    贵妃侍寝了、、、终于是真正的贵妃了!
    第44章 、刃影
    窕枝手上动作一顿, 巾帕边缘被尖锋锐利地破开一道残痕。
    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动作自然的将那抹刃影暗芒纳入鞘中,复又仰首与谢殊四目相对。
    男人身量颀长, 投下的一片阴影向前蔓延到她的皮靴后几寸处,似一股无形的压力将窕枝尽数圈困其中、任其摆布。
    “谢某一向讲究物尽其用,窕枝姑娘应是懂得这个道理,且仅凭谢某口述的这几个证人的一面之词, 并不能取回陆家昔日的清白家世。”
    陆家旧案错综复杂、牵连甚广, 谢殊当年也是因着跟在太子傅珵身边的缘故, 才会或多或少知晓些原委内情。
    陆渊当年受先帝重用位至阁老, 可惜好景不长,一桩贪墨案最后牵扯出的主谋, 竟是是一向清正廉明的陆阁老。官职买卖的文书契印被呈于御前, 陆渊的名讳赫然醒目的忝列其中, 陆家一时百口莫辩。
    “祖父是遭人构陷才入的冤狱, 他已在昭狱中愤然撞柱而亡,死无对证!”
    窕枝神态冷凝,语无波澜,仿佛正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她与拢枝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却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 平日在她脸上近乎看不出什么大的情绪起伏。
    她冷眼睨向谢殊冷白指节处沾染的一抹银朱绯红, 是方才他手中的细毫笔尖溅落下的, 这种女儿家添妆点唇的繁琐事, 他一个男人竟也耐的下性子来, 陪着女吏大人磋磨时间。
    “姑娘此言差矣, 能让死人说话的方式还有很多。”
    陆家门庭衰微, 自陆阁老贪墨案后更是一蹶不起,迫不得已举家搬迁出兆京。
    连坐三族,以儆效尤的惩罚恰落在了当时年幼的两姊妹身上,原本被卖入教坊的两人,中途因拢枝的一时情急,拉住了沈尧安的袖子,这才改由教坊充入了谍司。
    窕枝沉默片刻,抬手紧握住的刃柄又重新横至谢殊身前。
    “只求我陆家清名,这是大燕欠我祖父的,阖该以此种方式偿还。”
    ***
    谢铮衡领着老管家来到南苑时,谢殊并不在此,孟清禾与拢枝上前相迎,对上他沉下的目光,倒也甚为坦荡的直面相迎。
    内帷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苑里伺候的丫鬟仆从皆退至侧边,任由主院的家丁壮仆动作。
    “父亲如此心系嫡母,着实夫妻伉俪,情比金坚,引得媳妇艳羡。”
    孟清禾低眉垂目,姿态恭谦,双手拢于袖中,款步上前朝谢铮衡行了一礼。
    “若老臣不再涉足朝堂政事,陛下可否放过吾妻!”
    谢铮衡身着深青色常服,眉宇间疲态尽显,傅翊背后谍司手段腌臜,他过去亦有些许耳闻,如今寻至孟清禾处实乃被逼之举,既他无法割舍下姚氏,那便只能对不住谢氏一族了。
    “父亲此言何意,儿媳不甚疑惑。”
    孟清禾藏于云袖中的芊指一下一下轻摩着罗衣处的锁边金线,谢铮衡此刻选择向她服软,着实出人意料,原来钟鸣鼎食的谢家也是会出重情之人的。
    谢铮衡大手一挥,撤下进屋搜寻的仆从家丁,又从老管事手中接过一个乌木方匣,这是方才在南苑某处箱柜内一阵后,才被翻寻出来的。
    众人皆是面露疑惑,连孟清禾都没反应过来,此物究竟是何时被何人放置于南苑的。
    “这是姚氏准备用于构陷他谋反的罪证,在你们成婚之前就已布下在南苑。陛下要开设寒门科举,打压世家,老臣亦可助其一臂之力,只求陛下开恩,放过臣的发妻。”
    姚氏疯癫的这几日,倒是将平日憋闷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儿的说了个尽。谢铮衡纵横官场多年,一心所求皆为保姚氏安稳,谁想一夕之间竟是本末倒置、事与愿违。
    谢相行事一贯雷厉风行,朝堂上舌战群臣亦未曾退让半步,偏偏在涉及姚氏的事情上,意料之外的妥协得厉害。
    孟清禾不由细想,若是那日在法华寺窕枝当真动了姚氏,恐怕接下来谢铮衡真的会有与傅翊玉石俱焚的打算。
    思及此,她不禁秀眉微蹙,可以说是自己近乎失误的估算判断,加之因势利导后弄巧成拙而出现的种种阴差阳错,才造就了如今这般的顺势局面。
    谢狰衡因为姚氏而向傅翊低头了,如此轻易的便舍弃了构陷谢殊谋反的罪证,只为了替姚氏寻出一条活路。
    自当日傅翊为容景衍庆功的夜宴起,姚氏就被添列在了她的算计之中,借姚氏的贴身女婢之手,将毒药交至她的手中,一来若是成功毒死容景衍,那便是顺水推舟、借刀杀人。
    二来若是事迹败露,姚氏也算与谢府沾边,可以顺势打压谢家。
    这等一石二鸟之计,算计的是便姚氏的爱女心切,后来姚氏自请前去法华寺代发修行,孟清禾也算得了个折中结果,在相府中立稳了脚跟。
    “好,事到如今,父亲所求,儿媳便暂代圣上应下了。”
    孟清禾自谢相手上接过乌木方匣,解开一方锁扣,便见其中放着一封敌国密信。孟清禾将其拆开粗浅的瞧了个大概,桩桩件件都是板上钉钉,辨无可辩通敌叛国的死罪。
    虎毒尚且不食子,谢相这一手,不仅仅是毁了他的仕途这般简单了,这俨然要把谢殊往绝路上逼。
    大燕律历,通敌叛国者,一经发现,即刻斩立决。
    信笺末尾处俨然盖着北方蛮夷部落的印章,其上内容亦提到了诸多大燕水利兴修、军队驻防以及镇守各关要卡口物资运输的主要往来情况。
    细究下来,这一则伪造书信里内有乾坤,实则是下了一大手笔功夫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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