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大大出乎温循本人的意料,实际上她当日之所以会递奏折到建平,不是求医,而是觉得自己病势难料,所以必须给朝廷提个醒,让他们提前定下接任之人,免得营中动荡。
    温循本已做好了去陪温氏列祖列宗的准备,然而就在这个关头,建平的天子却鲜明地展露出了要挽救她的姿态。
    这件事让温循大为震动。
    她是宗室出身,又手握兵权,除了年龄尚小,根基不牢之外,威胁度更加胜过武徵郡的温鸿,倘若天子选择撒手不管,任凭温循因病而殁,那谁也不能说皇帝过河拆桥。
    天子当日的知遇之恩,已然让温循决意效忠,但大周的君主,却是一个让她觉得哪怕献上所有忠诚去追随,依旧有所不足的存在。
    抵达南地的使者中包含了太医丞本人,以及在宫中侍奉多年的侍医、本草待诏等职官,他们除了负责看护病人,还要顺便研究黄芪跟槟榔的药效。
    ——如今并不是槟榔成熟的季节,为了保证药材的供给,皇帝特地开了少府的府库,将储藏的干果倾数取出,并让他们抵达后在本地征集,允许当地百姓用槟榔换取同等体积的稻米。
    当今太医丞姓高,单名一个吕字,与庆邑郡守高疏乃是同族,只是到她这一代时,距离高氏主脉已经很远,高吕出仕后辗转几个部门,最终在少府内做了医官,因为背景平平,直到四十多岁上,还蹉跎在从八品下的太医丞一职上头,幸而她本身对医药之道也颇有兴趣,故而可以安然自得。
    根据建平那边给出的方子,想要治疗蛊病,需要以黄芪为主,槟榔次之,高吕又结合自身的医药水平,在方子里加了甘草,雄黄等清毒之药作为辅助。
    硕媪是南地人,桂宫那边无人能与她交流,幸好天子也懂南地言语,将所有得到的知识清晰地转述出来,比如说槟榔毒性大,用时一定要斟酌分量,在没有身患疾病的情况下,决计不可食用。
    高吕对于南人的土方本来有些将信将疑,等服了药的将士们状态纷纷好转后,才彻底拜服,据从京中传来的消息称,那位硕媪也因为献方有功,被封了勋职在身,享受朝廷供奉。
    药汤已经煮得差不多,药方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高吕看清来人面目,起身为礼:“温将军。”又道,“下官正要去给将军诊脉。”
    温循客气道:“劳烦高医丞。”坐到对方身边,将手伸出。
    高吕仔细把了脉,又看了看温循面色,并让对方张口,仔细观过舌苔,这才掉头:“将军情况已经大好。”
    温循询问:“不知萧将军那边如何?”
    被朝廷派来南地的人分为两批,一批去了后营,一批去了冲长边营,像太医丞,就是先去的萧西驰那边,然后才过来照料温循。
    高吕回答:“萧将军当日的症候比将军轻,如今自然好得也快一些,只是陛下说了,此药需得连续服上三个月,方能除根。”
    温循顿了下,叹道:“陛下将后营交给我,在下却未能尽力,反而让陛下忧心。”
    后营当中自然也有医生,还是从朝廷调派过来的,然而在最开始,那些大夫却全都把这场病当做时疫来治,温循回想前事,觉得若是继续按照那些大夫原先的思路治疗下去,自己绝对是凶多吉少。
    思及此处,温循对天子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南地这边还迟迟无法确定营中病人真正的病因,但远在建州的皇帝本人,却御口直断此乃蛊病。
    她也听说了天子懂得南地言语的事情,桂宫中的花草匠人本是厉帝采选的,然而先帝只晓得让南人培植花木悦己,不像当今天子,好学善思,多智有德,从南地粮食种植环境的区别中,判断出两个兵营的症状跟接触疫水有关,再从一位老媪口中获得蛊病解方,虽然温循是武将,但也曾认真读过书,知道此事日后绝对能成为史书上一件被大写特写的著名典故。
    皇帝本人的推论方法也已经流传出来,据天子所言,南边在很久以前,就有人居住,那些人既然世代生长于此,肯定熟悉本地环境,也了解蛊病的症状,如果说这世上那些人最有可能掌握蛊病的治疗方法,那就是南地土人,只是中原人向来鄙薄他们,所以在遇见困难时,根本想不到该去求教。
    温循的想法跟很多不明真相的无辜大臣一致,就是觉得天子善于思考,而且认为皇帝多半是想借此事批评一下中原人士排外的风气,让朝中大臣学会谦逊自省。
    ——作为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清楚真相的人,温晏然当然不会公开申明,她治蛊病的药方跟硕媪完全无关,当日之所以能把事情的逻辑圆回来,主要靠的是她高超的编瞎话能力……
    但对于大部分臣子而言,他们得到的消息,是那位硕媪除了提供药方外,也提供了钉螺灭杀跟蛊病防治的方法。
    在知道蛊病的源头是水中的钉螺后,后营附近一些无用的沟渠自然被将士们填上,彻底杜绝钉螺生长的可能。
    因为南地多雨多积水,野地中常常能见到沼泽,那些沼泽边大多生有芦草,温循派人将芦草砍断,然后点燃,用高温灭杀泽中的钉螺。
    在南地待了一段时间后,高吕也发现了黄芪槟榔方的缺陷,对于刚得病或者还未患病的人而言,这道药方有着很好的治疗跟预防效果,但若是感染蛊病的时间超过一个月,效用就会逐渐变差,不过症状依旧能够得到缓解。
    在发现黄芪汤能用作染病前的预防后,后营附近中断的耕种进程,也总算能接续上来。
    与此同时,基本痊愈的温循也张贴榜文,招纳南地贤才,希望能求得一些解决病患的良方。
    南地的开化程度比台州要高,但在中原人心中,依旧属于蛮夷之地,当地土人对朝廷的情感十分复杂,既有怨恨,也带着强烈的向往,如今作为后营实际主将兼大周宗室成员的温循主动放低姿态,土人中那些隐隐的对抗情绪,几乎是瞬间便土崩瓦解,有的土人首领为了讨好朝廷,献上了灭杀钉螺的秘方。
    ——温晏然当日固然只是随口忽悠,但既然能说服朝中大臣,就证明那番话很有道理。
    南地土人确实是早就对蛊病有所研究,而且发现经常接触水的人,患病的可能性更高。
    南边再往外走,就是海洋,地理位置决定了南人能更加轻易地收集贝壳,他们早早掌握了将贝壳磨成粉,经过高温加热,然后再把成品与水混合在一起,糊在屋子里防潮的方法。
    冬天把经过加热的贝壳粉放到水田里,能产生大量的热量,经过这种处理的田地到了第二年,就会变得安全一些,不那么容易让人染病。
    在得知此事,并切实验证过之后,温循等人又是欣喜,又是汗颜,
    ——要不是天子亲身示范,他们哪里会用询问的姿态,与南地土人交流呢?
    温循自从了解南地土人不像她原先想象中的那样鄙陋之后,对待这些人的态度也变得发自内心的真诚起来,以她为首的许多将士,也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逐渐完成了心态上的转变。
    营地药房内。
    温循与高吕商议:“既然壳灰灭螺的法子在冬天时用最好,今年冬季我有意修整周边田地水渠,等有了成果后,再上报天子。”
    *
    建平城内。
    随着西夷与东部叛乱的失败,整个天下进入到一个稳定阶段,向来勤政的天子也不像之前那样,日日上朝,反而把朝中事务扔给大臣,自己跑到景苑那边小住。
    目前留在太启宫内处理政务的人是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的国师温惊梅,至于袁言时跟宋文述,他们倒不是不想为陛下效力,只是不幸在之前的倒春寒里生了病,所以不得不待在家中休养。
    温惊梅只是在名义上理政,实际处理各类事务的大臣乃是散骑常侍池仪,侍郎王齐师,舍人杜道思、高长渐等等——高长渐本来一直在户部当主事,直到昭明二年才被拎到中书省这边历练——除了池仪跟王齐师等职衔较高的大臣外,这些年轻人名义上的职务都不是代替天子处理政事,而是替朝中公卿打下手。
    天子通常多把池仪带在身边,不过此次在景苑小住的时候,却是由张络随侍,在大臣们的理解中,这自然是一种平衡之道。
    池仪等人虽然被钦点处理政务,但每日都会把一些重要奏报送去景苑当中,请天子过目。
    中书省内。
    杜道思:“杜某今日不曾看到卢尚书。”
    池仪:“卢博士年事已高,近来因为伤风的缘故,在家中休养,卢尚书自然留在府内侍奉长辈。”
    杜道思微怔。
    卢中茂病了有一段时间,本来是不让小辈照顾自己,如今卢沅光却因此告假,岂不是证明卢中茂的情况并不太好。
    池仪接下来的话也验证了杜道思的想法:“天子已派人去看过卢博士,希望她吉人自有天相。”
    景苑位于城外,距离太启宫不算近。
    温晏然之所以待在此地,是因为这里占地广阔,位置也好,边上附带了一片田地,与桂宫瑶宫都不远。
    与此同时,侯锁等人也在景苑内,旁的官吏能待在城中,但少府决计不行,皇帝走到哪里,他们就得跟到哪里。
    侯锁之前就已经按照皇帝的吩咐,把善于蒸取花露的宫人都集中了起来。
    ——大周宫廷掌握蒸馏技术已经很久了,少府内的匠人善于提取植物精油,历代不少皇帝甚至亲自动手折腾过蒸馏设备,想通过萃取植物精华的方式寻找到长生不老的法门。
    为首的年长宫人向着少府令拜了一拜:“请教少府,陛下召集我等所为何事?”
    侯锁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召尔等过来,自然是为了蒸露。”
    如今已经是五月初,那位宫人想了想,猜测道:“莫非是梅子露么?”
    侯锁闻言,面上的神色有些微妙:“是蒸大蒜露。”
    “……”
    年长宫人的目光中写满了问号——难道新帝居然觉得大蒜很好闻?
    侯锁肃然:“陛下乃是圣明天子,此事自有深意,尔等勿要随意揣测。”
    宫人闻言,纷纷垂首称是。
    大蒜一般是前年秋季播种,次年五月收获,建平一带的蒜存粮本来不太够用,还好少府很有先见之明,为了讨好喜爱炒菜的天子,特地划拨了大量田地用来种植,如今府库中蒜头的存量颇丰,就算景苑这边耗费再多,明年炒菜里也不会少了调味。
    温晏然之所以跑过来,是打算提取大蒜素以及粗制的阿司匹林。
    她对抗生素的了解不算多,但也明白像头孢类的药物,在古代的科研环境下基本没有提取的可能,青霉素也不行——青霉属的真菌种类非常多,并不是每一种都能用来提取青霉素,当然单纯寻找能产生青霉的真菌还算简单,只是想要找到产量高的霉菌,就纯靠运气,就算她是皇帝,也无法在当前的社会条件下寻找到合适的菌种。
    而且古代缺乏灭菌条件,青霉菌又需要在有氧的条件下生长,所以在培植过程中,必然会有杂菌混入,导致最终产物的成分非常不稳定,虽然可以通过测验杀菌能力来判定其中的物质是否有效,但考虑到产率,恐怕连王公贵族都难以供应。
    所以在有被誉为天然抗生素的药物能选择的情况下,温晏然不打算折腾真菌。
    如果说制取合适青霉素的难度是单挑满级boss,那大蒜素的制取,就相当于新手村试炼,至于粗制的水杨酸,就类似于登录就送所有玩家能够人手一份的大礼包。
    顾名思义,大蒜素的制取需要大蒜,而且是很多大蒜,基本是几十公斤才够一人一顿用量的那种——当然这对一国之君而言显然不算什么大问题——然后就是将有效物质从植物中制取出来。
    凭当前的科技水平,温晏然能够尝试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直接用水蒸馏,一种是用乙醇萃取,考虑到产量、成品稳定性跟后续的干燥问题,她决定选用第二种方法。
    大周现在还没有高浓度酒,但在有蒸馏装置的情况下,酒精相对容易获取,由于乙醇沸点比水低,将低度数酒放在蒸馏装置中,先一步蒸发出来的就是她需要的酒精。
    景苑虽然是园林,其中也有可供天子休憩的殿宇,然而温晏然抵达后,并未像之前的皇帝那样,把宫殿往高雅奢华的方向布置,反而腾空了好几间屋子,用来当做“炼丹”的场地。
    负责维护景苑的宫人本来有些惊骇,这两日也已经逐渐习惯。
    ——反正这是皇帝自己的屋子,别说用来碾大蒜,就算直接拆除,那也只能随温晏然高兴。
    被腾空的殿宇中摆着新打造的木架,架子上放着一排排大小不一的陶罐,温晏然其实对落后的器材不是很满意,少府令见状,又紧急命人烧制了一批。
    某种令人联想起凉拌菜的浓烈气息在宫殿中飘荡。
    温晏然揭开盖子,看了眼陶盆内被捣碎的刺鼻物体——完整的大蒜里面并不存在大蒜素,必须打碎后,放在容器当中,然后盖上盖子防止污染,接着等蒜泥中的物质充分活化才行。
    天子观察时,一直有会写字的宫人跟在身边,将试验的每一个步骤,都完完整整地记录在案。
    在殿内工作的宫人身上穿着麻布制作的外袍,免得里衣也沾染上奇怪的味道——大蒜泥绝对是他们制作过的,味道最刺激的“花露”。
    为了方便工作,温晏然特地将宽袍大袖的玄色衣裳换下,头发也用布裹起来,口鼻上则蒙了一个叫做“口罩”的东西。
    她不止自己这么做,也要求宫人们按照相同的标准改换装束。
    张络侍立在侧,在他眼中,哪怕没有服饰作为点缀,此刻的天子,依旧充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感。
    温晏然其实是在苦恼。
    制取大蒜素的理论并不复杂,但操作却很困难,单单是获得乙醇的步骤,就失败了很多次。
    ……还好她是皇帝,有足够的资本试错。
    在库藏的数百坛酒被陆续搬过来的时候,少府令的面部肌肉都有微微的扭曲。
    ——不管是贤明还是昏庸,花钱多可能是所有皇帝的共同特征。
    温晏然注视着容器中蒸馏出来的高浓度酒,然后吩咐宫人们将蒜泥置入其中。
    大蒜素微溶于水,但易溶于酒精,只要把蒜泥在乙醇中充分浸泡,然后再把渣滓过滤掉,就会得到大蒜素溶液。
    温晏然又让宫人们用捣碎的大米做的许多简易的细菌培养基,并派人去卢中茂府上取得她的唾液,然后将唾液涂抹在培养基上,培养出了多个菌落出来。
    “将蒜露滴入米浆中,盖上盖子,等过一个时辰再将米浆拿给朕。”
    宫人依言行事,一个时辰后,温晏然清晰地看见,培养基中滴入大蒜素溶液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圆形的无菌带。
    这件事足以证明,她所萃取出的大蒜素溶液具备一定的抗菌能力。
    验证了大蒜素的有效性后,温晏然的面色却没有显得轻松——大蒜素对胃的刺激很强,而且结构不稳定,她不能直接把瓶子里的溶液给卢中茂硬灌下去。
    就在此时,宫人过来禀报,说柳树皮已经按皇帝的要求,清洗干净,并用沸水煮过,而库存的染料赤胶也都被搬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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