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停车场的廊道里,朝臣们各有圈子,三三两两边走边嘀咕。
    “我这脑子真是不好用了,”郑崇敲额头,“竟被那小子胡乱绕着敷衍过去了。”
    亲信很好奇:“大人此话怎讲?”
    “分明是要借高德资历与出身问题,与陛下讨论官制问题。”郑崇叹气,“选谁都是细节,关键是在兵部另设侍中,涉及到大明官制。陛下纵然能圣心独裁,可我等终究是内阁大臣,此事至少得先从我们这走一趟形式嘛。今日为了个高德能另设侍中,明日又要为个谁另设仆射么?”
    “哎哟!”亲信也拍大腿:“大人本做过交代,我们也该趁时进谏,把话题引到这上面的,怎么就没了机会呢?”
    “还不是让高德绕的,”郑崇瞥了眼走在后面的高德,不迭摇头,“先是圣山与凡人,再是坠星海缉私,都是我们避不开的事情。别看此人年纪小姿容美,心思倒是缜密细腻,城府更是深呢。”
    “真是……可惜又可恨啊,“亲信也异常感慨,”可惜的是这般翩翩美少年,竟不能学琴练萧成就风流,而是在朝堂卖弄口舌。可恨的是……未婚妻竟然是圣山之女,那是凡人能娶得了的吗?”
    “终究比另一个可能强吧,”另一个亲信胆子不小竟敢说出口,“真如暗中传言那般,怕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得叫九千岁了。”
    “终究是女……”郑崇话说一半就改口,“既然陛下有意在两方面改弦易辙,就由得这个小年轻折腾吧。”
    前面的大学士张怀远风风火火走着,比他年轻许多的亲信跟在后面显得颇为辛苦。
    “大人,陛下如此布局,那高德怕是要在坠星海弄出不少事情吧。”
    “先是圣山更深介入朝政,再是统合坠星海管制,这是分别打向两方的板子啊。”
    “坠星海那边只是细节,紧要的还是圣山这边。若是陛下把高德用得顺手,岂不是意味着更多圣山之人会入朝?到时我等还有什么用处?”
    即便辛苦,亲信们仍然簇拥在大学士身边,叽叽喳喳说着。他们也不怕被太监或者羽林卫听到,这是光明正大的议政。哪怕指责女皇,也是他们这些文官朝臣该有的权利,发点牢骚算什么。
    “呵呵……”
    张怀远却是笃定,不以为然的摆手:“陛下登基之时,便注定了会有今日。老夫愿意踏足内阁,对此早有料想。无妨的,高德不是说了么,陛下最看重的是他的勇气,这说明他自己也清楚这些尝试并不必然有好结果。他的勇气就是陛下的勇气,陛下还年轻,自会从挫折中学到东西,一步步成长起来。”
    他略略放慢脚步,抬眼看天,眯眼道:“就如方阁老说的那样……”
    数十朝臣拉出了长长队列,队首已到停车场,队尾还在连接乾明殿前殿与后殿的廊道里。高德走在最后面,吕适行陪在身边。这位大学士从一开始就是坚定的女皇党,与高德自然是一伙的,对此吕适行也并不遮掩。
    “兵部那边是郑崇代管,所以他对你的事情会如此热切。”吕适行在给高德讲解朝堂格局,作为正三品大员,高德自己就已是朝堂的一分子,更是女皇简拔坐地飞升的。若是不看清格局,随便动一下都会引得各方猜疑。
    “你前些日子跑兵部各司所,却没去他府上拜会,他就已很有意见。”吕大学士摇着头说:“毕竟是个老派臣子,不懂得大明如今已非旧世,还以为朝堂停在过去。不过新旧交替,最怕人心紊乱,陛下也是如履薄冰,谨慎异常啊。”
    “哦哦,”高德愣愣的道:“大学士莫担心,我就算做不成啥事,也该坏不了事。另外令嫒是个人才,我会照顾好她。”
    “你啊……”吕适行无奈的摇头,“我又不是跟你说这个,方才在朝堂上你倒是一颗玲珑心,这会怎么就不明白了呢?”
    我该明白啥呢?
    高德茫然,其实他更不解的是,女皇怎么没留下他?
    刚才他从圣山说到坠星海,不过是一通胡扯。女皇哪跟他谈到过这些问题,只是说这些职务都是方便他挖黑鲨号的。现在他为了回避朝臣的质疑,把这些职务拿出来说事。说的时候放开胆子说,这会回想,不仅懊恼给自己扣了若干口锅,还想到了的确会扰乱朝堂格局。
    按理说不管是肯定还是纠正,女皇都会留下他说说,可女皇竟然不管不顾,吆喝了声散朝就自顾自的走掉了。
    “我拉着你说话,不是别有用心,也不是为了我女儿。”吕适行看他两眼发直完全不得要领的呆样,无奈的道:“就是向其他朝臣表明支持你的态度,你不该稍微……亲切一些,不要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我在责问你什么。”
    “你支不支持我有什么意义?”高德差点就把这话说出口了。
    “呵呵……”他很勉强的笑着,“哈哈……”
    这样够亲切了吧?
    寝殿小院,落花纷飞,女皇坐在树下,乌黑长发披洒,远坂爱正给她梳头。
    “看陛下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远坂爱不解,“是高德在朝会上搞什么事了吗?早知道我该参加的,可惜跟姚婆婆主持勘察法阵分不开身。”
    “你还真是了解他啊,”女皇叹气,“他倒不是搞什么事,而是……怎么说呢,他在朝会上说的那些东西,让我觉得我其实没资格当大明得皇帝。”
    “他说什么了?”远坂爱叹气,女皇又被那家伙蛊惑了。
    “他没说得太直接,”女皇依旧是怔忡的表情,“但我听出了他的意思,他其实不满圣山的出世,觉得圣山该倾尽全力来帮大明。”
    “你在后悔把他拉上朝堂了吧?”苍老声音响起,姚婆婆进了院子。
    “既然拉着他走到了这一步,就该把事情说清楚了。”姚婆婆说:“你可以在他面前继续只作丽,但圣山的由来与法则,女皇到底是什么角色,他都得心里有数。”
    老婆婆笑得慈祥,“谁让他已是丽的未婚夫了呢?”
    “我没有答应!”女皇慌张起来,这时候的腔调和神色完全是女皇与丽的合体,“我是说,他根本没问过我!这个家伙真是自作主张!”
    “咦,不是说昨天答应了给他名分吗?”远坂爱却拆她的台,“这不就是名分?”
    “这个就是?”女皇瞪大眼睛,“我以为、以为只是说、说相处……处对象。”
    “别用这种不知道从哪学来的说法,”姚婆婆摇头,笑容收敛变得严肃,“也别转移话题,他既是承你血源之人,就得让他明白自己该有什么立场。”
    女皇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话语里满含不甘心,“师傅……不,姑奶奶,大明……真的没救了吗?”
    第212章:真的要再说一次大明药丸
    “大明已经被救过三次了……”
    姚婆婆低叹道:“朱幼楚那时是第一次,景灵之乱是第二次,第三次就是你。面上看是我们朱家人力挽狂澜,其实都是依靠圣山的力量。这已违背了圣山不干涉凡世的戒律,长老们都有了不小争议。俗话说事不过三,圣山的助力,就只到你为止了。”
    “以前我们不是谈过吗?大明延续千年,已经远超历代前朝了。问题是混沌逼压整个世界,这是永恒的。大明坚持得越久,被挡在世界之外的混沌也就积蓄得越强大。强行拖延下去,不仅改变不了消亡的结局,崩溃之时混沌恐怕不会像以前那样还能留下火种。”
    “所以恶魔借兄长篡位,要变社稷之座为凡人魂炉的计划,圣山就算知道也不打算阻止。”女皇苦笑道:“倒是我自作主张,多此一举了。”
    “那倒也不是,”姚婆婆摇头,“这个计划是恶魔、魔人还有凡人三方的图谋,既然这三方都站在了一起,圣山也就没理由阻止了。不过计划出了点意外,你的兄长试图移植血源给孽魔的魔子,想把她净化为凡人,不仅没有成功,自己还因为血源亏虚,在社稷之座上瞬间烧尽了魂魄。”
    “至于莫离你站出来,更谈不上与圣山有什么抵触。你是圣山的圣者,寂灭之力的神灵化身,解离之器的权限之主,你就代表了圣山。你虽然不是长老,在圣山里的位置却比长老还要高。说得极端些,就算你把圣山砸到了凡间,只要你的力量与权限还在,大家只能默默的把圣山拉回去,没办法说你什么。”
    “不过……”
    先是说女皇在圣山的地位跟在凡间差不多,接着姚婆婆话锋一转:“按照常理,像你这样既拥有纯粹血源,又获得了神灵之力的人,每代王朝只该有一个,那就是开朝立国的太祖。你太特殊,特殊得长老们有很多担心。现在你站了出来延续大明,一些长老反而松了口气。”
    女皇微微蹙眉,没听明白。
    “真是好打算,”远坂爱尖酸的道:“小姐当了大明女皇,时不时得坐镇社稷之座,力量自然会被不断消耗。这么一来,小姐作为神灵化身和权限之主的时间就不可能长到几百年,他们又能借挑选传承之人把持圣山了。”
    “长老们并没有私欲,”姚婆婆叹道:“不过他们的确不愿让一人独掌两种力量长达数百年之久,那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何况这样的人应该出现在混沌侵世之后。”
    姚婆婆稍稍振作,语气变得轻快,“我会陪着你,除了在必要的时候拉走你之外,也是尽力做点事情,到时候能带走更多种子。”
    “姑奶奶你就坐定了我是个亡国之君吗?”女皇淡淡笑着,略带一缕苦涩,“既然最终还是会亡在我手里,我现在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说了啊,”姚婆婆没好气顿了顿拐杖,“早点从宗室里找出合适的继承人!你登基那会我就说过,到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你在这上面一点都没动静。”
    “我怎么没动静?”女皇嘴硬,“我不是借慰问宗室皇亲,在无终宫办过好几次宴会吗?问题是成年人里压根就没合适的,没成年的有些倒是有点资质,可我……”
    说到后面就异常沉重了,“我不愿当亡国之君,就让那么小的孩子去当吗?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你是不愿当亡国之君,你想挽天倾,”姚婆婆自然清楚自己侄孙女兼徒弟的性子,“你觉得自己做得到。”
    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神色沧桑而超脱,“那就做吧,姑奶奶也陪着你做,做到多少算多少。做到你累了明白了,那时你就能放下了。”
    “还有我呢,”远坂爱赶紧表白,“我会一直陪着小姐的!”
    “还有很多人啊,”女皇又道:“比如说高德,我又不是一个人在努力,也不是只有我们圣山的人在努力。”
    “你不是说他对圣山不满吗?”姚婆婆淡淡笑道:“他和刘承望那些小辈一样,觉得圣山该出更大的力,该放弃超然凡尘的身份,与凡人一同抵御混沌。他们认为,只要圣山与凡人一起努力,就能永远挡住混沌,他们还真是……天真啊。”
    “姑奶奶,”女皇眨眨眼,约莫明白了什么:“我说要把那艘古舰挖出来,长老们为什么既不出声反对也不出力支持?里面可能有关系到圣山起源的秘密啊,怎么会是这样的态度?难道其实早就知道古舰里的东西,就抱着这种看待天真小孩的心态?”
    “我说过的,圣山的资料不全,并不清楚自己的起源。”姚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到旁边的大树下,看起来还真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黑鲨号么,圣山倒是知道。只是早成了灰境与现实交织之处,不愿过问罢了。至于里面的秘密,十万年前的巴托人除了知道点皮毛之外,也就是跟刑天有关的东西了。而且圣山没有秘密,我知道的你知道的,小爱知道的,都是一样的。”
    “那就看他真能挖出什么吧,”女皇自然是信自己师傅与姑奶奶的,思绪转回今天的朝会上,“说起来那家伙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把他弄到朝堂上只是想给他个足够安全的身份,没想到他自己发挥出那么东西。统合坠星海的管治还好说,他倒是把圣山跟凡人的关系都拉下来了。”
    女皇抚额,“是我之前跟他说得太模糊,所以他照着上限在揣摩我的用意么?”
    “我倒觉得是这家伙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那些官场老油条,索性一根根幌子不要钱的砸下来。”远坂爱随口嘀咕,不知道自己已经很接近真相了。“别看这家伙当面毕恭毕敬弱气得很,转身就肆无忌惮了。短短几个月他就把驯象所搞成了现在这样,连邵皓一说到他就交口称赞,说有驯象所在御马监做事很省心。我觉得还是当心他整出什么事,别看他的实权只是挖古代战舰,到时候他真成了在坠星海说一不二的大提督,我都不会吃惊。”
    “这个倒是,”女皇深以为然的点头,“至少在丽的事情上,他真的既无礼又大胆,看他要怎么跟丽交代。”
    这时远坂爱已经将她的长发梳好,女皇握着扎好的长辫,释然的道:“我也知道天道不可违,但我还是想努努力。既然师傅、小爱还有其他人在帮我,大明就算不能千秋万载,总不会就在这三五十年里吧。我们还有时间,就看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关于大明是不是药丸的问题,这一天高德的感受跟女皇是一样的。
    即便魔人肆虐,出了中京几乎就是率兽食人的可怕景象,高德还是相信自己能混到退休金的。而当自己一通胡扯砸下圣山这样的大幌子在朝堂上全身而退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至少自己能做点什么,就像暗手血塔变成了绝魂谷,铜鼓山矿场也成了提灯人训练基地一样,历史进程多多少少会改变一些,哪怕只是泥石流里的一块石头呢,终究是改变嘛。
    等到第二天他驱车前往皇港,接收兵部拨给他的宅邸作为提督衙门时,他的想法又变了。
    这大明啊,是真药丸!
    皇港介于上下港之间,本是中京原有的旧港,集造船业与海贸枢纽于一身,在大明最初二三百年里显赫异常。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上港下港发展起来,将造船业与海贸陆续分走,皇港这里就只剩下了皇帝的临海行宫以及拱卫坠星海的大明水师靖海卫。到最近几十年,靠着代代仕而优则商的豪商买地置产,让皇港又渐渐兴盛起来。现在的皇港面上看也是处海贸枢纽,但与由海商发端的下港不同,这里的海贸归震旦内陆的商人以及官商体系,而且当铺满地票行林立,服务业异常发达,城市规模与繁荣度已隐隐超过上港。
    与下港比皇港还是差很多,因为有皇帝的临海行宫在,城市建筑同样限高。没有由上百栋数十层高摩天大楼汇聚而成的壮观钢铁之林,也没有几乎要遮天蔽日的霓虹广告牌,更没有时刻都嗡嗡叫着在城市上空盘旋的旋翼机以及起降繁忙的飞机。
    不过论城市规划与整洁程度,皇港倒不逊色于下港,黄港人都是体面人,很讲究仪容整洁。每天拂晓就有无数披着青色马甲的青壮年推着小车抡着扫帚扫路,别看他们每月只挣不到十个金龙,却已比在乡村勉强吃饱强得太多。
    高德进皇港,一路就被这些青马甲拦了无数次。有礼的嚷着“大人吉利”讨几个银角,无礼的一盆脏水泼上来然后拿着抹布过来了,不给二十个银角就不罢休。至于那些车开得慢点就飞身鱼跃直扑车轮的,没几个金龙可解决不了问题。
    好在这些家伙全被提着爆雷枪的王昆仑赶走了……
    “难怪这里扫马路的全是年轻力壮的,”高德小时候来过皇港,印象里没有这样的好戏,很是惊奇:“这都是有编制的叫花子和碰瓷犯么?”
    “皇港皇港,皇帝来了也慌。”王昆仑来打过前站,情况要熟悉一些,“这里没有金龙就寸步难行。”
    毛绒绒也在,指着川流不息的蒸汽车问:“其他人为啥没这待遇?”
    “我的车牌是西城的,”高德苦笑,“就算挂着锦衣卫的旗子也不好使。”
    这点小插曲算是皇港特色,高德还没在意,更不足以让他又叫大明药丸。
    让他认清现实的是他的提督衙门……
    就在两栋十层高楼之间,立着座三层小楼,墙皮斑驳倒还罢了,楞没一扇窗户玻璃是好的。大门堆满了各种垃圾,一根根竹竿自窗户里支愣出来,挂满了红绿衣裤,居然还有流浪汉霸占着这里。
    “郝经历……”
    高德的脸瞬间黑了下来,眼前这一幕让他生出强烈的既视感,他就是个出征的大将军,跑去军械库领武器装备粮草,守仓库的举起红笔在他拿出的清单上划拉几下,先扣一半再减三成,拿到手的就是个零头。
    这是连不动产都被飘没了的节奏啊。
    原来车子开过来的时候,高德还以为旁边两栋楼之一就是兵部留给他做衙门的,那时还暗道兵部也算识相。毛绒绒都在嚷着要个单间的独立办公室,再加专线电话。
    结果就这?就这栋占地比地铁站大不了多少,感觉就是钉子户的违章建筑!
    陪同他来的兵部经历司郝经历,一个从六品的小官,自然就是拿起笔勾勾画画的家伙了。
    “侍中莫怪……”
    黑黑瘦瘦的郝经历拱手,淡然的神色与不慌不忙的语气,让高德怀疑这家伙其实是具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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