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角度看? 高德自认为稍稍理解了女皇。她本就是圣山之女,皇位还是意外之下捡到的? 最初在朝堂无人支持? 她不借圣山之力那就无力可借了。到现在她勉强攒起了一波认同她的朝臣? 可她又面临新的形势。暗手血塔的阴谋没能在老太子身上得逞,还被连根拔起清理出了中京四城。中京的魔人势力格局大变,血塔会海塔会应激之下异常活跃且主动积极。这样的形势,还要固守“圣山的归圣山凡人的归凡人”之类的原则,那就是顽冥迂腐了。
    这些只是高德的猜想,但今天上朝,郑崇发难,女皇夺了他回避问题实质的忠君幌子,明显是要他直面朝臣责难,要光明正大的推进“圣山路线”。作为棋子,高德理解归理解,有情绪却是免不了的。
    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何况还是头母老虎。
    高德还能怎么办,凉拌当然不行,既然在小丽面前一直都是忠君爱国的人设,这棋子就当到底吧,上热干面!
    “鄙人才疏学浅,连秀才功名都没有,治世之任当然难以担当。”
    开场白很俗套,没人在意。哪怕是大学士开口都是“才疏学浅”,以高德的根底恐怕还没资格这么自谦。
    接着的转折就让众人一怔,“不过如今之世真的是治世,我们这些臣子,真的只是在牧养凡民吗?”
    “鄙人领的这些职权名义上是做什么,实际上要做什么,诸位都是朝堂重臣,应该知晓得一清二楚。”
    高德扫视群臣,几个月前,不管见着这些人里的哪一个,他都只有叩拜跪迎的份,现在却是淡然俯视,谁让他太高。
    “我大明……”
    他以痛心疾首的表情和沉重冷肃的语气发出震耳发聩的震惊体,“危矣!”
    既然女皇的用心是让圣山介入世俗,那他就当好这个急先锋。
    “震旦绵延万年,凡世便如此刻永无危难吗?大明已历千年,真的会千秋万载?其他人会如此想,那毕竟是凡夫俗子。诸位是何等身份,当真不知道混沌、恶魔与魔人这些事情?当真不明白,我大明是靠皇帝陛下坐镇社稷之座,才保得震旦千年安宁的?”
    高德的反问让殿上众人无比愕然,本是以郑崇为代表的朝臣质疑他为何年纪轻轻资历空空就能晋位朝堂重臣,他却一下子把桌子掀了,还要去扯窗户。
    “你……”
    书桌后女皇也显得很讶异,微微张嘴本要喝止,却被高德骤然拔高的话音堵了回去。
    “陛下不是神灵!”
    高德向女皇遥遥拱手,又环视了一圈朝臣,让众人感觉他的个头更高了。“否则陛下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我们完全可以像凡人敬神那样给陛下烧香,然后坐等风调雨顺世道安宁不就好了?”
    “我们得帮女皇做事,”高德完全没用朝臣们千百年来积淀出来的朝堂用语,他压根就不会,所以全是大白话。“我们的目标不只是帮女皇治世,更是守护整个震旦。震旦若是不保了,还有大明吗?”
    “千年来大明面对的最大挑战是什么?不是哪个州县的凡人造反了,也不是春解秋解的物资和金龙够不够花销,而是混沌的压迫,是恶魔的侵袭,是魔人的侵蚀!”
    “本部堂只是问你个人……”郑崇回过神来想要拦住高德,我是在审你呢你这掀桌子拆窗户的干啥?这些事情谁不知道?可谁都明白混沌与人心是勾连的,为了让凡人安心大家不才装作不知道么?
    “问我个人,就是问圣山!”
    高德掷地有声,让群臣们瞪大眼睛暗抽凉气,他说出来了!
    “鄙人任职驯象所,在驯象所档案里看到的桩桩事迹骇人听闻。从定灵帝到如今四百多年,大明虽还在延续,却只剩一层皮,而且还只在中京这张脸上,地方州县却已糜烂不堪!”
    “比如西部州县的若干矿场,每处聚数万凡人,不少竟是魔人主持,将这些凡人浸染为魔人,以其肢体脏器甚至脑子为货物。不少货物还是盛行于名流贵客间的材料。”
    高德把铜鼓山矿场的事情改头换面拿来说事,其实也说不上篡改。裘正仁提到过,铜鼓山矿场只做高端货所以规模不大手段也相对温和,那些做中低端货走量的“魔窑”,那就完全是比活熊取胆还惨的人间地狱了。而这样的“魔窑”不仅在震旦西部,北面南面四方都有。只是粗略算下受害者总数,就足以让人除了喊“大明药丸”之外,不会再有其他感受。
    “看诸公脸色似乎习以为常,”殿堂里没有惊呼声,大多数的表情都没怎么变,高德冷笑:“我就不以恶意揣测诸公了,应该没有哪位用过魔人之血晒干后做的颜料和砚台,还有魔人之骨焚化炼结后做的棋子吧?”
    说得如此具体,朝臣们开始四下张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人心与混沌相连,这些事情自然不能敞开来谈。”高德放缓了语气,“可这只是对一般民众而言,大明军将官吏,尤其是我等朝臣,若是也装作若无其事那就有问题了。装着装着,不仅习以为常,甚至不觉有异了。”
    “恶魔与魔人是时刻悬在我大明头上的一把剑,任何时候都该当做生死攸关的大事。万幸震旦有圣山克制恶魔,那么借圣山之力维系大明便是顺理成章。”
    “高侍中,”吕适行终于找到了救场的机会,“郑部堂问你的要害便在这里,你所辖之事确实兼有魔人与民人两面,魔人之事你有资历,民人之事却没看到,这不由让部堂以及其他大臣忧心,你个人如何兼顾好这两面?”
    高德也终于找到了把锅丢出去的机会,“陛下既选中了我,自然信任我。”
    “呃……”
    书桌后女皇微微侧了下身,她觉得高德这话让她身上哪里有点痒,想再度喝止吧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红唇微张终究没说出什么。
    果然这锅丢得太直接,郑崇脸上顿时挤出“就这”的表情。刚才你上蹿下跳动静那么大,到头来却是一句“与我无关”就指望混过去?
    “但陛下选中我,是有深意的,”高德叹气,“陛下的用心本不该说透,可郑部堂既然听不明白,我也只好直说了。”
    “刚才已经说到,我震旦大明已被魔人侵蚀得千疮百孔,如病入膏肓,一旦小乱酿作大乱那便危矣。这不是危言耸听,若不是陛下挺身而出,大明已被恶魔篡夺,社稷之座已经崩溃,恶魔正涌入现世无可阻挡,千百年的轮回已经降临。”
    高德说到的这点没人敢表示异议,吕适行更是大声附和:“高侍中说得是,陛下乃救我大明之英主!”
    “形势如此危急,借用圣山之力便是势在必行。”高德嘴上说着脑子转着,全是临场胡编。“以鄙人愚见,陛下选我,除了看中我在处置魔人事务上稍有心得外,更关键的原因是我既与圣山有关联,又出自凡人。我便是一个试点,向诸公展示凡人该如何借圣山之力,协助陛下力挽危局。”
    这话听起来就有点道理了,以在场重臣的高度,对人事任用的理解早就超过单纯的才干层面,直抵背后的“出身”。高德竟然表示自己脚踏两只船……不,兼顾圣山与凡人两面,是女皇特意做的尝试,听起来挺有道理。
    “哎……”
    后面的女皇已经没力气开口,只是无力的揉了揉眉心,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
    “高侍中,你如何又算得凡人呢?”
    郑崇不满,“你专擅处置魔人,在与下港那些魔人冲突里占尽上风,便是寻常的圣山之人都未必有如此能力啊。”
    这话说得委婉,其实是说你小子就是根正苗红的圣山之人,居然脸皮厚到要冒充凡人出身。
    “我与圣山其实并无直接关联,只有私人关系。”
    话题扯到这个方向,高德心头无比稳当。
    他呵呵一笑,那是幸福与陶醉的笑容。“我的未婚妻是圣山之人,她叫作……丽。我所拥有的力量便来自于她,除此之外,与圣山并无更多关联。部堂若是不信,可找远坂总管、镇魔司姚镇抚求证,或者直接问陛下。”
    郑崇呆住,其他朝臣则露出恍然之色,没人注意到女皇牙痛般得抽了口凉气。而待郑崇与众人将询问的视线投向她时,她不得不咳嗽了一声说:“高德所言无误,论辈分丽还是朕在圣山的前辈,朕该叫她师叔。”
    高德竟是女皇师叔的未婚夫!
    与昨日听到的消息一对,连郑崇在内,已无人质疑。这时众人再看高德,眼神就变了许多。
    竟然不是面首,而是长辈……
    原先眼神是猜疑,等明白了高德的真实身份,又纷纷变作了猜忌。
    这是从幸臣变成了后戚!
    更可怕!
    第211章:我是大明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我大明立国千年,坠星海的巡防缉查一直都是老大难问题。”
    高德话头转到自己的职权上,女皇召他进宫通气之后,他还是做了些功课。
    别看他的任务简单明了,就是把黑鲨号挖出来,可黑鲨号太大而且埋得太深,这意味着巨大的工程量。哪怕这个时代已经有了蒸汽挖掘机,也不是千把号人个把月就能搞定的。召集几千几万人,在大明内海兼海贸枢纽的坠星海里待至少几个月,事情就由量变转向质变,影响是方方面面的。
    所以海塔会没胆子自己动手挖黑鲨号,所以女皇必须给他塞一堆官职,让他能镇得住方方面面。
    刚才一通瞎胡说,高德忽然觉得,这些官职堆在他身上,只是用来挖古代战舰就太可惜了,朝臣们必然不会接受。哪怕变换了名义,依旧是正三品的兵部侍中就是个监工?强调黑鲨号有多重要也不合适,这艘古舰只是对圣山更重要。
    高德干脆自己发挥,在他看来,女皇既然给了他一堆官职,那么人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嘛,官职对应的权责他是会担起来的。
    由这个想法为起点,他开始在朝堂上刮起龙卷风。
    “坠星海的防务归靖海卫,寻常稽查却又划分区域,由三港分管,这导致了什么情形呢?”
    “靖海卫只管防备外敌,除非敌人自坠星海入侵,否则靖海卫无权管辖,于是养了那么多快速巡逻舰却毫无用处。”
    “三港各自的海巡就更可笑了,直接由三港自己管,朝廷难以管束,是不是走私有没有运违禁货物他们自己说了算。而那些在坠星海作乱的贼人,在上港犯事,走皇港或者下港海域跑路,上港就管不着了。”
    “户部工部兵部的确各有自己的查禁队伍,然而力量主要在中京。一旦案子涉及到坠星海,只能借助靖海卫和三港海巡,成效如何,诸位部堂心知肚明。”
    “海塔会借商税挟制朝廷,坠星海就是主战场!”
    高德再度痛心疾首,“我大明水师何等威武,三万吨以上的大炮舰就有数十艘!靖海卫虽然只是守御坠星海,也有十多艘上万吨的炮舰,却拿区区海塔会毫无办法!难道要任由他们把握海路入口吗?事情不该是这样!”
    吐了口气,高德微微摇头? “女皇委我重任? 台面之下的事情要做,台面之上的事情却也不只是幌子。大明需要找到办法? 可以协调各方力量? 切实把坠星海管起来。”
    高德说到坠星海与海塔会的关联时,连郑崇也没出言打扰了? 这正是今天朝会的重点。女皇之前含糊带过,本以为也还在伤脑筋? 现在看竟是早有安排。
    不过高德自己提了一嘴“协调各方力量”? 让另一位大学士张怀远有了话说,而且还是附和郑崇。
    “高大人啊,问题不就在这么?即便你兼具圣山与凡人两面,但在凡人这一面终究只是锦衣卫出身? 还未有朝堂历练? 这要如何协调各方力量呢?”
    “是啊,我自己都没信心。”高德淡然拱手,当然是朝女皇那边,“不过君有令臣不敢辞,即便再没信心? 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咳咳,你这……”张怀远指着高德说不出话? 又推给女皇,你就这么赖皮吗?
    “不只是我? 我相信诸位也没谁有信心,”高德接着说:“此事不仅涉及到朝堂各部? 也由靖海卫关联到五军都督府? 台面之下还有涉及到魔人事务的任务? 请问张老部堂,哪位可以胜任呢?”
    朝臣们默然,大都督朱应能原本一直在冷眼旁观,这会终于开口:“的确无人胜任,那么你要如何做呢?只是抽调靖海卫战舰巡防,让水兵当缉私巡差的话,也不必由你来干这活,我都督府里随便调员副将就做得下来。”
    “副将是要调的,”高德临场发挥,“其他各部各个衙门也是要调人的,但都得归于我的提督衙门之下。”
    “原来如此,”吕适行又来当背景解说推进剧情……不,朝会进程了,“高侍中身兼多职,最重要的就是这个提督坠星海缉私诸事,由这个提督衙门统合各方力量。衙门比照七城兵马司,总管坠星海巡缉。”
    乍听这番话就是废话,再品众人骤然明悟,这个提督衙门竟然是要常设!
    “吕大学士说的是,“高德和善回应:”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当然陛下高瞻远瞩,未必只有这个意思。”
    “朕……”再度被众臣盯着,女皇有了强烈感觉,她隐隐后悔把高德招上朝堂了,这家伙一来就带走了节奏,她完全没了往日一切尽在掌握的感受。
    “那么多事情都汇聚在坠星海上,是需要做一些……尝试,”她还不得不给高德撑场子,“高德正适合做此事,他能干好的。”
    女皇都直言高德适合了,谁还追究那就是自讨没趣,连郑崇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只是鼻腔喷气吭哧不断,显示这位大学士仍然不服。
    “陛下”
    高德朝着女皇郑重下拜,心头却颇为不爽。这时候女皇你倒是敢于担当了,可刚才我那么努力的带节奏搅浑水才拉起的仇恨,一下子就这么拉走了,你是存心不让我善始善终啊。
    终究是年轻,而且力量超凡,所以不需要什么政治情商吧,跟小丽一样。
    “陛下之所以看中微臣,除了微臣出身兼具圣山与凡人之外,也就是勇气了。”他暗暗叹着,决定帮女皇擦擦屁股。
    他转向朝臣,继续解说:“正因为我在凡人这面出身锦衣卫,与朝堂和军卫没有瓜葛,统合到衙门里的各方才会信我不偏不倚。我的本职还是在台面之下,台面上这个提督衙门也就做些创建制度,运筹调度的事情,无力深入细节。待到我完成本职那一日,我便会告退。”
    说到这个地步,群臣哪还不明白。都知道高德真正要做的事情就是挖掘古代战舰,这个提督衙门就是为这事搭起来的棚子。不过高德刚才说的也没错,坠星海一直是多头管理政出各门混乱不堪,正好借这个棚子梳理一下,用来应对海塔会的进逼。等高德挖出了战舰,提督衙门的管理流程、权责划分等细节也摸索出来了,他自然就离任了。
    “高侍中如此不恋栈,还真是高风亮节啊。”郑崇看穿了高德如此高姿态的根底,坠星海提督这个职位看似吓人,但对身居中枢的大学士而言,却不过是跟七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一个级别。
    跳板,这是女皇要把高德这个小白脸幸臣……不,后戚拉进内阁的跳板!大明要国将不国了!
    “哪里哪里,”高德微微笑着说:“我不过是大明的一块砖,哪里需要陛下就把我往哪里搬。”
    郑崇脸颊微微抽搐,却被书桌上的轻微响声定住。女皇正在掩面,似乎是想打哈欠或者喷嚏,手肘碰到了砚台。
    “陛下深谋远虑,臣等拍马也不及。”
    吕适行满脸正气的拍女皇马屁,群臣只好硬着头皮同声附和。于是对高德的质疑,就在一片“陛下英明”的称颂中落幕。
    被高德这么一搅和,接下来的讨论总觉得枯燥无味,匆匆走完过场,朝会草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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