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柔害怕,成为别人手中的牺牲品。
    正如十年前的他,正如当时无力反抗的他,同样害怕成为别人手中的牺牲品。
    这样的心情,他再了解不过。
    可她终究还是个善良的姑娘,在泥淖中没有选择沉沦,而是独自咽下苦楚,独自承受风雨,从不给任何人带来灾祸。
    她和他不一样。
    她终究比他善良。
    沈柔,沈柔。
    如月,如月。
    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卫景朝慢慢地,叹息一声。
    她的人品,才是真的如珠如月,照夜长明。
    月转朱阁,低入绮户,撒到床榻上。
    卫景朝拉了拉寝被,盖住她的肩臂,缓缓地闭上眼。
    ——————————————————
    时间犹如流水,缓缓流逝,转瞬又是数日。
    这日,沈柔又交给卫景朝一折戏文。
    说,这是最近一折,是结局。
    江燕燕死后,凄惨无比的尸身被送出齐王府,她的父母见状,心肝欲裂。又悲又怒之下告上金銮殿。
    金殿上的君王相貌堂堂,道貌岸然,闻言极其愤怒,当场下旨申饬齐王。
    这是一个小高潮,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君王能够为民做主,杀了齐王,给江燕燕报仇。
    沈柔通过戏词堆砌,将期待值推到最高。
    结果,大家等到的,只有一个不痛不痒的“申饬”。
    甚至于,紧接着,皇帝便贬谪了江燕燕的父亲,将他全家送去岭南烟瘴之地。
    江母腿未好,经受不住奔波,半途而终。
    江家兄长在驿站中,为护母亲的尸体,被人杀死。
    江父忍着丧妻丧子丧女之痛,孤身一人至岭南,却没熬过岭南的瘴气,短短三日,便病终而逝。
    这场戏,最后的结局,是江家离散,是沉冤难雪,是万古同悲。
    没有希望,没有前景,彻彻底底的悲凉。
    没像其他的戏文一样,在故事的最后,出来个义薄云天的青天大老爷,为冤死的人昭雪。
    但也唯有如此,才更能显出孟氏皇族的恶。
    卫景朝看着,都颇觉不忍直视。这样的戏文唱出去,谁会不骂孟氏皇族呢?
    谁会不骂齐王和皇帝呢?
    恐怕连皇族自身,都要为此羞惭而死。
    真真这侯门养出来的千金小姐,看上去娇滴滴的,其实个个都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瞧瞧这戏文写的,将来听到的人,肯定无人不因这些词句悲痛伤心,义愤填膺。
    可是,这锥心之痛,当真是伪装出来的吗?
    卫景朝看向沈柔,不免又想起她的家人。
    平南侯所谓的“谋逆”,自然是假的,疑点重重,人尽皆知。
    可是如今的情况同样让人悲愤难言,平南侯父子冤死北疆,女沈柔死在青楼里,沈夫人被流放边塞,生死未卜。
    她的家,她的家人,又比江燕燕好在哪儿呢?
    她能写的如此动情,便是所谓的情之所至,无法自抑吧。
    不知道,她写时,想的是江燕燕凄惨的人生,还是沈柔悲惨的遭遇。
    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两番痛楚交织,才能如此悲戚。
    卫景朝越想,心绪越复杂。
    哪怕只是从戏文中,窥见她一二心绪,就足以让人心口发酸。
    半晌后,他徐徐吐了口气,道:“你写的极好。”
    “沈柔,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他给她定的时间,是一个月。
    没想到,短短数日,她便完成了,还做的这样好,的确是出乎意料。
    如此,给她些奖励,也是应该的。
    卫景朝想,只要她提的要求不过分,他都可以答应。
    沈柔温柔一笑,眼底满是感激,只道:“侯爷替我照顾母亲,已是最好的礼物,我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
    在她心里,母亲的安危,的确是最重要的,解决了心头最大的问题,她便别无所求。
    卫景朝喉咙微哑。
    她所在乎的,便只是如此吗?
    长陵侯府权势赫赫,富贵无极,她便没有别的想法吗?
    然而,她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里,装满真诚与感念。
    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憎,亦或是欲擒故纵的意味。
    她是真的别无所求。
    卫景朝忽觉自惭。
    她不敢去看沈柔双眸,心下算了算日子,“我派去找你母亲的人,还需一段时日,才能从北疆回来。”
    沈柔很理解:“北疆天遥日远,自然需要时间。”
    她这样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无欲无求,卫景朝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动了动嘴唇,最终只道:“你能理解就好。”
    沈柔脸上,便绽开一个笑。
    她的笑容,总是直达眼底,露出脸颊旁浅浅的梨涡,好看又温柔,像是盛满星辰与月光。
    却因为太美了,所以没有人能看出来,她的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卫景朝的心,倏然憋闷的难受,像被轻轻撕扯了一下。
    不疼,却难受。
    沈柔却一无所觉,依旧笑意盈盈。
    她是真的开心。
    卫景朝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避开她风露清愁的眼眸,慢慢道:“你给自己取一个别号,印在书上,以后……”
    以后也是流传千古的人物。
    他咽下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沈柔已逝,纵然流传千古,也是某个别号。
    谁也不会想到,这出戏文的作者,是昔年的侯门千金。
    沈柔却骤然来了兴趣,连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我吗?要写我的名字吗?”
    卫景朝缓缓点头。
    沈柔坐在椅子上,手里抓着笔,想了半天后,终于苦着脸,仰头看他:“我想不到叫什么才好。”
    卫景朝看着她的双眼,略想了想,抬脚走到她身侧,接过她手中的笔,替她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如月。
    沈柔看到这四个字,蓦然怔住。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问出口:“你不是不许我用吗?”
    之前,她要给戏文里的女主角取这个名字,卫景朝三令五申,逼迫她改名字。
    如今,怎么主动提出来了?
    卫景朝不答,只问:“你用,还是不用?”
    沈柔忙不迭点头。
    点完了之后,不免又有些迟疑:“叫这个名字,会不会不太正常?”
    旁人的笔名,都叫什么先生,什么居士,什么老人,要么便是有一二典故,文雅至极,偏她用这两个常见的字,未免太招人注目了?
    这话,的确是有些道理。
    凡事不寻常,就容易叫人注意。
    卫景朝垂眸,问她:“你想叫什么?”
    沈柔咬着下唇,思考片刻,忽道“又疑瑶台镜,非在青云端,不如就叫瑶台居士吧。”
    月似瑶台镜,瑶台镜自然如月。
    她既然是如月,那居于瑶台之上,倒也十分合宜。
    这三个字,既是如月的意思,偏又不落俗套。
    卫景朝微微摇头,道:“不如玉镜先生。”
    传说中,瑶台是神仙居所,又名玉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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