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唤我何事?”
    因林家房舍窄小,男都在前院,美娘便在后院陪着那些上了年纪的女眷们吃饭,还不知发生何事。
    林俊仁低吼,“还不快去县尊跟前跪下,好生回话!”
    美娘一抬眼,便敏感的察觉到这位新县尊对她的敌意。
    王县尊不是说,会跟新来的县尊打招呼么?怎么他却好似很讨厌自己?
    不过小姑娘还是很沉稳的走到韩彻跟前,没有跪,只行了个见长辈的福礼,规矩端正。
    “小女美娘,见过大人。”
    “你在王府,倒学了不少。”
    美娘不知,自己表现得越好,越不讨这位大人喜欢。韩彻冷冷扫她一眼,决定先发制人。
    “可你怎么没学到,女子当以贞静为要。就为你个小小生日,闹得满城风雨。如此招摇,是否有亏德行?”
    美娘更愣。
    这新来的韩县尊不喜欢她也就罢了,为何劈头盖脸,把她训斥一通?还上升到德行的地步。这要是传出去,她还要不要做人?
    “多谢大人教诲,但小女实在不知,到底做错了什么?”
    韩彻直言,“本官初到此地,就听到不少关于你的流言蜚语。今儿你却满镇子送寿面,博得乡亲们一片赞誉。你敢说,你这么做,不是沽名钓誉,就没有半点私心?”
    美娘眸光微缩。
    这位大人好毒的眼!
    她确实是有私心了,可那又有错吗?
    难道她就得任由别人说她坏话,让她的名声臭掉?
    这件事若解释不清,今日这番苦心,就会成为天大的笑话!
    小姑娘勇敢的昂起头,“大人说得不错,小女确实是有私心。我今年十二,按本地习俗,这是女孩出嫁前,唯一会庆祝的生辰。小女侥幸,得长辈赠百斤寿面,便想趁机做些善事。既替自己积些福寿,也能替镇上老人尽份孝心。这样的私心,难道有错吗?
    难道小女就不能替自己洗涮名声?犯人有罪,还允许上公堂自辩,还是说小女名声好了,会伤害到谁?”
    这番话,把韩彻堵得无话可说。
    美娘坦坦荡荡,就承认自己想要积福,想要好名声了,这有错吗?
    就算是她心机深沉,刷名声了,又伤害到了谁?
    她还做好事了呢!
    历朝历代,无不以孝治国。莫非她敬老还敬出毛病来了?
    方老爹犹豫片刻,见林俊仁半点没有帮腔的意思,站出来道。
    “大人,请恕老汉也说句话。或许是我们这些草民思虑不周,但我这外孙女将寿面分赠老人,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同意了的。若说她有错,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更加有错了。”
    他是觉得,不该让个小女娃独自承担县尊的怒火。
    可林俊仁却忙忙摆手,拖后腿道,“这事我原是不同意的!都是这丫头巧舌如簧,哄了老人家同意。”
    有这么当爹的么?
    就算韩彻再讨厌美娘,也实在瞧不起他这行径。
    本地保甲也道,“大人,双河镇百姓愚钝。送寿面这事,真是没想这么多。还望大人宽宏大量,原谅则个。”
    田奶奶仗着年纪大,赶紧开口,“全怪我们这些老糊涂,只想做做善事,听说美娘要孝敬老人,就赶紧帮忙来着。那煮面的柴禾,里面的瓜菜,还是各家凑的呢。如今闹得动静大了,若是错了,那我们不送就是。大人你就不要怪美娘了吧?她还是个孩子呢!”
    老太太话不多,但永远能说到点子上。
    法不责众,这事全巷子人都有份,能一棒子全打死么?
    再说美娘多大?
    才十二啊!
    还没成年的小丫头片子,就凭她送一回寿面,就要定她的罪?
    那才是彻头彻尾的糊涂官了!
    韩彻悚然一惊,忙和缓了脸色道,“老人家勿惊,各位乡亲勿怕。大家有心行善,正是本地民风淳朴,本官岂会拦着?只是一则,行善也需分清对象。
    有些好逸恶劳,骄横歹毒之人,便是老而受罪,也是活该。好的善心要用到好人身上,才是扶弱济贫之道。”
    他这话音才落,才送面条回来的郑飞扬高声道。
    “大人放心,一个镇上长大,哪家老人心善,哪家老人刻薄,我们都清楚着哪,才不让美娘妹妹的一片好心喂了狗。美娘妹妹,这还有好些老人家给你的回礼。我瞧着不贵重的,才替你收了!”
    他这一打岔,韩彻有些话也不好说了,只能简短道,“如此行善,便是好的。本官也是不喜她一个小丫头行事如此算计,才言词稍厉。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也是为她好的意思。
    此事若细论起根由,都是因周家之事而起。林美娘,本官查访得知,周家之前确实对女儿不好。但到底骨肉亲情,血浓于水。如今周家只剩孤儿老人,你不劝着人心向善,为何偏偏要替人争产?”
    寿面这事,算是揭过了。
    但周娟这事,韩彻觉得自己十拿九稳,能将美娘一军。
    且他说完,就见在场不少人都暗暗点头,明显赞同的占大多数。
    只见小姑娘盈盈下拜,“多谢大人谬赞,小女粗陋,何德何能,敢称美玉?还蒙大人费心教导,实是三生有幸。”
    嗯,韩彻说玉不琢不成器,那她不就是玉了?
    她还不赶紧认下,难道等着人说新县尊“厌恶”她么?
    饶韩彻在公堂多年,见识过不少能言善辩之人,也没见到美娘这样小小年纪,就如此滑头的。
    可话是他说的,他也收不回来。
    总不能承认自己对天下美人都有成见吧?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美娘认领了好处,也不招他烦,很快切入正题,“大人既说到周家之事,小女便斗胆请求大人,给这房契盖上官印,成全此事。”
    韩彻不悦,“你方才没听清本官的话么?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禽兽尚知孝敬父母,就算先前有些龌龊,不该学着用宽容与真情来感化一切?”
    他虽然打小被继母虐得深沉,但亲爹亲娘却是真心疼他。
    所以颇不能理解,为何父母子女之间,有这样化不开的结。
    若不是记着眼前之人是县尊老爷,不可得罪,美娘差点嗤笑出声。只那微弯的唇角,到底勾出一抹淡淡讥讽。
    “大人读了书,自然明白事理,知道忠义仁孝。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却多有不念旧情,忘恩负义者。所以一纸契约,才是最好的约束。
    大人要我去劝人不难,但我却不敢保证,我今日劝了阿娟姐,他日她若遭难,爹娘侄子对她不好,我要如何面对。若大人有心,何不您亲自来做这个担保?相信比我这小丫头,更有效力。”
    韩彻僵住了。
    他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
    他又不是温室里长大的娇花,怎会蠢白至此?
    公堂上不知见过多少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将来的事,谁敢作保?
    美娘淡淡道,“自然,若大人不方便,也就罢了,娟姐也没说一定要争娘家这间屋。是小女想着,她寡妇再嫁,又是做人后娘,若没有半点嫁妆傍身,委实可怜。才想替她争一纸房契,有个倚仗,往后也少受些指点。若大人不愿成全,那便算了。”
    “周大伯,这事全是我不好,我给你们全家道歉了。娟姐答应每月给你们和她侄女的粮食,还是会出的。只是大概,不能从周家出嫁了。”
    她都点名了,周大伯也不好装死了。
    原本还抱着侥幸心理,以为新县尊能说服美娘,没想到却被美娘说得哑口无言。
    他心里挣扎了好一会儿,迟迟不见韩彻出声,只得忍痛道。
    “大人,要不这事,还是就这么办了吧。我,我家房子能盖起来,全亏了这个女儿得力,如今也没钱给她置办嫁妆。给上一间屋,多少也能好看些。”
    美娘把话都搁在这儿了。
    他今儿要是不同意,周娟往后能尽到的,也就是寻常外嫁女的孝心了。
    那能有啥?
    无非是逢年过节,送几盒点心几块布而已。真若有事,人家就算撒手不管,你能说啥?
    韩彻看着美娘,目光复杂。
    他不能说她错了,可又真不想承认她是对的。
    一向老实,不爱说话的叶成,忽地站出来道,“要不你们先吃着,我和王大哥随县尊大人去衙门把章盖了,也好做个见证。”
    美娘进屋,把早签好的房契拿出来,交到叶成手上。
    立契双方都同意的事,且又有了证人,经办官员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难道就为了一已好恶,不给百姓办事了么?
    韩彻不是昏庸之人,恰恰相反,他的理想是做个与国有利,为民做主的好官,他也确实是一直在这么做的。
    但今日面对着小美娘,要做这件好事,却让他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挫败。
    小巧的银莲花,在小姑娘白玉般的耳畔,微微荡漾。衬得她那双明净乌眸,越发闪亮,还暗藏着一丝狡黠。
    她心里,此刻一定很得意!
    韩彻只觉说不出的憋屈。
    他很想把这张美丽的画皮扒下来,却发现破绽,一点找不到下手之处。
    这件事上,美娘又能落到什么好处?
    房子又不是她的,她却宁愿为此得罪自己。自己要是再追究下去,除了烘托她的“勇敢无畏”,还有什么?
    “老爷老爷,您真在这儿啊,可算找着您了!”
    家丁韩二牛满头大汗的找了来,却恰好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韩彻深深看了美娘一眼,也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转身就走。
    叶成冲美娘微一点头,拉着王大叔,跟上去了。
    一众宾重坐了下来,只是大家再也无心吃酒,都心不在焉的等待着。
    不一时,叶王二人回来了。
    将房契交还到美娘手上,上面赫然一个鲜红的官府大印——
    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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