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世泽点点头,又琢磨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说道:“你说得对啊。有他这种想法的肯定不止一个,当初为了南逃变卖家产的更不止他一个,怎地突然这时候就冒出来在大街上同人争吵了呢?”
    “你看姚家,忙活了一阵,折了些财,还丢了个儿子和小妾,到这会儿都没好意思见人,就是满腹怨愤也只能关着门说。”蒋世泽沉吟道,“这些人倒是挺敢。如今太子监国,很多人都知道殿下也是主战的,这要是一般人,谁拿得准说这些话不会惹事?除非……是心里有底。”
    金大娘子很快明白过来:“你是说,有人刻意想尽快推动议和之事?”
    那些话明显就是在制造焦虑煽动民心——没时间、没能力,此二项无一不是在说继续拖下去对大盛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蒋世泽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琢磨出了真相。
    “我估计议和肯定是要议的了,”他说,“就看最后谈的条件是什么。”
    蒋世泽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虽然那些话听着讨人厌,不过这场仗能早点打完也好,提心吊胆的日子就能快些过去,修哥儿和暎哥儿都能早点回来了。反正现在我们占优势,就让北丹赔些钱,往后年年朝贡,永不来犯就是了。”
    他这么想着,甚至打算等过两天脚好些了就去妹妹家里走一趟,同一向主战的妹夫好生聊一聊这个事。
    然而,还没等蒋世泽找机会去与陶宜详聊,次日,朝廷便已收到了皇帝从金州发来的诏令。
    官家已允了北丹议和之请,特诏三司使陶宜即日启程前往金州。
    陶宜这日很早就从官署回来了,而且一回家就扎进了书室里不见人,蒋黎还是从张破石的口中才得知原来丈夫今晚就要离开京城去金州。
    她也顾不上多想,赶紧吩咐了珊瑚等人帮着给陶宜收拾行囊,而自己则去了书室那边找他。
    蒋黎推开门的刹那,就感觉到了屋里不同寻常的安静。
    陶宜就那么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但是脸色不太好。
    她缓步走到他面前,柔声说道:“官人,你还有什么要带的?我来帮你找吧。”
    陶宜皱着眉,咬住了牙关。
    蒋黎见他神色不对,像是很难受又极力在忍耐,连额上青筋也显了出来,她心中一吓,刚要开口询问,就见陶宜忽地偏过头,一口血呕了出来。
    “三郎!”蒋黎连忙上前扶着他,手足无措地用手来帮他擦血,“怎么会这样?我马上让人请大夫来!”
    陶宜却拉住了她的手。
    “别去……”他强自缓着气息,对她说道,“若让人知道,是不敬。”
    蒋黎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官家诏他前往金州,明显是为了商定议和的条件,若此时传出陶宜为此呕血,只怕又有人要借机攻讦。
    “可是你吐血了啊……”蒋黎急得不行,这怎么能不管呢?而且他马上还要出远门,又是一路颠簸地折腾。
    她心疼地捧着陶宜的脸,恨不得自己代他受罪。
    “没事。”陶宜微微摇了摇头,安慰地看着她笑了一笑,轻声道,“这口浊血吐出来,我反倒觉得心头松快了些,等去了金州我若还有什么不适,就好说是路上惹的病症,自有御医关顾。”
    “你别担心。”他说着,抬起手温柔地抚过了她的眼角。
    蒋黎这才发现自己在哭。
    她忍不住怪他:“你不是也说了终是要议和的么,做什么又把自己气成这样?”
    “是啊,终是要议和的。”陶宜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没有想过,官家会诏我去。”
    他苦涩地牵了牵唇角:“我原以为,这场仗我们已经赢了。”
    蒋黎一愣。
    她忽然明白了陶宜的悲愤从何而来。
    他是三司使,皇帝要与北丹议和,却把他给诏了过去,只怕是因大盛在这件事上处于了被动。
    可明明在战场上占据优势的是他们,哪怕只一点点,但那也是优势啊!
    陶宜的确很想不通。
    难道他们坚持了这么久,牺牲了这么多人,结果就为了在看到希望的时候反过来给北丹送好处?
    蒋黎担忧而疼惜地抱住了他。
    “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去?”她明知这不太可能,但还是难忍哽咽地问道。
    他今日方得到消息就已气得呕了血,她真怕他在金州又有个什么好歹。
    陶宜果然摇了摇头。
    “你好好照顾自己,”他说,“等我回来。”
    蒋黎也不想让他担心,便不再多说什么,忍着泪意应道:“好,我等你回来。”
    “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晚上,蒋娇娇正在家里陪珩哥儿玩,珊瑚忽然跑回了照金巷来找她。
    蒋娇娇看出她神色有异,就直接问是不是她小姑那边有什么事。
    珊瑚急急地把陶宜离开京城去了金州的消息说了,然后难掩担忧地道:“夫人送走相公之后便觉得身子不舒服,回来躺下没多久就落了红。”
    蒋娇娇一听,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就抱上儿子匆匆地赶去了桃蹊巷。
    蒋黎此时刚喝完药,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气息,她皱了皱眉,伸手从女使递来的盒子里挑了颗玛瑙饧放进嘴里。
    “小姑!”蒋娇娇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蒋黎乍见着她,先是一怔,旋即看见珊瑚便意识到了什么,无奈而笑,说道:“我本不让她们回去说的。”言罢,还看了珊瑚一眼。
    珊瑚低下了头。
    “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们告诉谁?”蒋娇娇埋怨又心疼地道,“你也别怪珊瑚,姑夫不在你身边,她也是想能有人帮衬着你。”
    蒋黎微微点头,又道:“你知道就是了,不必回去告诉他们,尤其是你婆婆。这孩子本是没坐稳的,又来得不巧,留不住是缘分浅,不必再让她老人家担心。”
    蒋娇娇满眼担心地望着她。
    “怎么?”蒋黎问着,还顺手捏了下珩哥儿的脸。
    蒋娇娇屏退了左右。
    “小姑,”她关切而小心地道,“你真的没事么?”
    她怕蒋黎是伤心地过了头,又或者硬逼着自己坚强。
    蒋黎淡淡笑了笑,坦然地道:“遗憾和难过肯定是有的,这孩子我也盼了很久。但我和你姑夫都是经了这么多事的人了,也早做好了没有孩子的准备,现在本是多事之秋,这胎来得确实不是时候。”
    “你日后也不要告诉你姑夫。”她说,“我不想让他难过。”
    她太了解陶宜了,他肯定会把她流产的事当成他自己的责任,她如何能在此时又往他心上添道伤痕?
    蒋娇娇沉默地点点头。
    少顷,她说道:“那我和珩哥儿过来陪你住些日子吧?”
    蒋黎笑着,轻轻握了握珩哥儿的小胖手:“乖乖,来姑外婆这里玩几天好不好呀?”
    一直安静坐在床上揪被子的珩哥儿闻言抬头,奶声奶气地应道:“好。”
    “成了。”蒋黎如是对侄女笑道。
    蒋娇娇弯了弯唇角,看着她小姑,似问似叹地道:“这场仗,真地要结束了吧?”
    蒋黎想起了陶宜说的话。
    “会吧。”她默了默,缓缓地道,“但愿那些牺牲都是值得的。”
    第164章 代价
    沈云如哄睡了儿子,顺手又拿过放在炕几上的笸箩,继续缝起了小衣服的袖子。
    浅雪给她新添了盏茶,然后站在旁边看了会儿,笑着说道:“还是大娘子的手艺好,等大公子长大了些,这小衫还能留着给亲弟弟妹妹穿。”
    沈云如听得出来浅雪是在讨她高兴,她也的确弯了弯唇角,但心里却感受淡淡。
    正在这时,高遥回来了。
    沈云如听见他在院子里分东西,好像是买了绢花回来,他让李氏把应得的那朵先拿回了屋里。
    然后他就直接进了正屋。
    “云娘,”高遥笑着看向朝自己迎来的妻子,“这是我给你买的。”
    他给沈云如的是一朵嵌了金丝的牡丹。
    “喜欢么?”他问。
    沈云如微微笑着:“你给我戴上吧。”
    高遥自是乐意。
    “嗯,”他满意地端详着眼前人,“果然很配你。”
    沈云如含笑道:“议和的事是不是定了?”
    自从北丹提出议和后,她就眼看着高遥的心情一天天好了起来,此刻更是开战以来他最轻快的时候,她便猜想应是如此。
    她也盼望着战事能早一日结束。
    “差不多吧,今日金州那边把北丹最后提出的条件传回来了,都不是不能解决的。”高遥一边笑着说道,一边走到炕前,俯身亲了下睡着的儿子。
    “就是三司使还得让户部那边核一下妓籍。”他说。
    沈云如正在帮他换衣服,闻言手上不由一顿,疑惑道:“为何要核这个?”
    “这不是北丹那边除了要银帛之外,还要汴京的女人回去通婚么。”高遥也不想把事情的过程说得太复杂,便言简意赅地道,“说是要四万,但于情于理都不可能给他们良家女,所以就先从妓籍里挑吧,等把官私都核完了,不够再说。”
    沈云如蓦地愣住。
    只听高遥又径自续道:“不过我觉得计相这是在拖延时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现在汴京有多少妓籍在册?就是不记得零头也能有个差不离吧。他们那些人,肯定是以为消息传回来之后能让太子殿下等人再进谏官家斟酌,可你想想,能用几万钱帛和几个女子就能平息的事,就算是让满京城的老百姓来选,也都知道该怎么选了,等到生灵涂炭,国之不国的时候,那些又能有什么用?”
    沈云如看着丈夫,顿了顿,说道:“几个女子?官人觉得,女子……与那些钱帛是一样的么?那若是汴京的弟子不够,是不是就要用良家妇人来凑数了?到时又从哪个户等开始呢?”
    高遥怔了怔,他怎么也没想到沈云如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
    “怎么可能呢,”高遥皱起了眉,说道,“若汴京的弟子不够,自然就要从其他地方出了,你以为北丹还要拿着户籍挨个核对是不是汴京去的么?再说籍贯又不是不能改。”
    “不过是些弟子而已,你怎地还拿她们当回事,想这么多?”高遥道,“总之再如何,这档子事也不可能落到你们这些正经娘子和仕女的头上。”
    沈云如一时无言以对。
    她理智上觉得高遥说的应该是对的,的确,朝廷不可能把她们送给北丹人,不然成什么了?可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有个声音在问:若北丹这次是攻破了汴京要来抢人呢,你们还会护着我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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