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舅姑。”苗南风忽从门外走了进来。
    只见她镇定地礼道:“你们也都不必劝我,我答应过官人不会让他有后顾之忧,你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到时若可行,便只让康娘子带着两个弟弟随娇娇他们离开就是。”
    蒋世泽叹了口气,说道:“南风,若是修哥儿回不来,你……”
    “他会回来的。”苗南风目光坚毅,语气平静地道,“他守国,我守他。再说官家是逃难,能带上一批官员家眷就不错了,哪里拖得动这么多人。”
    她微含着笑,说道:“我就在京城陪着你们。”
    蒋老太太抬手擦了擦眼角,一锤定音:“好,那就这么定了。咱们家先等等若谷和暎哥儿的消息,若是官家要走,就让康氏母子三人先跟娇娇他们夫妻俩离开,其他人留在京城,看情况再说。”
    唐大娘子正在和沈云如商量离开京城的事。
    “官家若是南下,子瞻能随行么?”她有些担心地问。
    “他估计是可以,既要迁都,枢密院各房主官应是少不了。”沈云如回想起高遥对于皇帝迁都南下的支持态度,那溢于言表的积极让她说不出来的觉得如鲠在喉。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这种感受。
    她其实没法去指摘丈夫什么,毕竟对于北丹人将要占领汴京这件事,她自己想起来还是挺害怕的。
    可是沈云如一想起仍在前线抗敌的蒋修,想到主战的谢暎,还有他们身后的苗南风和蒋娇娇,她又深深地感到惭愧。
    “那就好。”唐大娘子最担心的就是这一双儿女,想着他们都能走,她和丈夫的心头大石也就松了一大半。
    “还有件事,”她说,“我和你爹爹商量过了,我们想着把黄家人也尽量带上。这次南下匆匆忙忙的,大家肯定都不能带走太多东西,我们去了成都还要重新置办产业——依我们的想法,官家初置新廷,子信在朝中本来和徐家就要少不得照应了,若再事涉庶务难免让人小瞧,到时他在徐氏面前就只能低着头了。”
    “所以我们把黄家带上,他们能得个平安,我们也能得个过渡。”唐大娘子说得挺委婉。
    沈云如倒没想过要去沾黄家这姻亲的光,用对方的资财做什么,但她想到二姐曾经说过在黄家没什么话语权,亦是小心度日,甚至婆婆丧礼的时候对方都没能回来,于是便觉得带黄家人一起走也好。
    但这件事唐大娘子却不太想亲自出面:“我毕竟是嫡母,做长辈的去说,倒像是求着他们走,黄家人肯定也会有别的想法,还是你去找他们夫妇比较合适。”
    沈云如点了点头:“那我待会就去。”
    唐大娘子稍懈了心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女儿没把外孙带回来,便问道:“佑安呢?”
    沈云如道:“在家里让乳母带着。”她提到这个有些忍不住皱眉,“他总待不踏实,又爱哭闹,我头疼得很,原本最近都睡不好。”
    孩子让乳母带不是什么大事,唐大娘子也更关心女儿的身体:“怎么会睡不好呢?”
    “不知道。”沈云如有些疲倦地说,“就是有点失眠,早上起来又觉得困累,没什么精力。”
    而且她最近有几次还莫名其妙觉得想哭,高遥起初还当作个事会及时来问她,后来大约见她每回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加上又看习惯了,就也不怎么问了,只说让她多静一静可能会更好。
    但她静下来也就那样,看书也没了从前的兴致。
    当然,为了避免母亲担心,也不想对方道是她小气作祟,这些情况她并没有说。
    “定是你生孩子时亏的气血还没补回来。”唐大娘子道,“要不再找大夫来看看,调理一下?”
    沈云如觉得最近这么多事也没什么心情,就说:“还是等去了成都再好好调理吧。”
    按照高遥和沈约的说法,皇帝是很倾向于南下的。
    唐大娘子便叮嘱道:“不要逞强,去成都的路还远呢,你若还是很不舒服,至少先把‘标’给治了。”
    沈云如颔首表示知道,然后就起身告辞,趁着时间还早,直接乘着车去了祥符县。
    自从沈二姐嫁到了黄家之后,沈云如这次还是第二回 登门。
    上回是在对方的孩子满周岁,黄家摆宴的时候。
    同以往在沈家时一样,她平日里和庶妹也很少有往来,上次得到对方的消息是在她生完佑安之后——沈二姐得了唐大娘子的信儿,便差人送了点水果和药材回照金巷,并让女使口头转达了因为沈云如是早产,黄家长辈有些忌讳,所以不想让她回来探望的歉意。
    当时唐大娘子还有些不满,嫌沈二姐没有什么出息,在夫家只会唯唯诺诺。
    沈云如则觉得她原先在家里就是这样谨守本分,且一个庶女嫁去上有长辈,下有成年继子的家庭,为了过日子,想要稳重谨慎点也是正常。
    她到黄家的时候,沈二姐正在自己屋里喝茶。
    “大姐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沈二姐仍像从前那般,客气有礼地笑着,还请她入座品尝茶点。
    沈云如也没有什么多的家常话能与她说,于是寒暄过两句之后便直入正题地道:“家里正在打算去成都的事,爹娘让我来问问,你们夫妇想不想一起走?若是愿意,就让妹夫准备一下。只不过你也要同他说好,因我们都是跟着子瞻和子信他们走的,黄家人多了恐怕也不行,最主要还是得先保着你们,其他人可以后面分批再来。”
    沈二姐顿了顿,问道:“官家真要去成都了?”
    “风声既已传了出来,可能性应是很大。”沈云如道,“反正做些准备总是好的,也免得到时乱了手脚。”
    沈二姐却流露出了几分难色。
    沈云如便问道:“怎么了?”
    “家里的好意,我心里明白,也很谢谢大姐姐亲自来跑这一趟。”沈二姐说道,“但官人和舅姑他们已对此有了安排,大姐姐也知道,这些大事我说不上什么话。”
    沈云如刚想问她黄家做了什么安排,这时黄家的乳母忽然抱着孩子走了进来,道是娃娃睡醒了觉闹着要找娘亲。
    沈二姐立刻倾身去抱他。
    沈云如顺着庶妹的动作,倏而不经意地瞥见了一样原本放在她身边被遮挡着的东西。
    片刻后,沈二姐哄好了儿子,转过头对沈云如略带歉意地说道:“大姐姐,不好意思,你看我这里乱糟糟的。”
    沈云如听得明白,这是不便继续待客的意思。
    若自己是个识相的,这时候就该主动站起来告辞了。但她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我有两句话想对你说。”沈云如语气微淡地说道。
    沈二姐看了看她,然后点头,屏退了左右。
    屋子里的气氛静默了几息,就连沈二姐怀里那两岁的黄家小儿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不动不闹地睁着眼睛直直盯着他阿姨。
    “你哄着我们这么久,有意义么?”沈云如开口说道,“我倒是从未见过,哪家说不上话的大娘子还能管着家里账簿的。”
    沈二姐闻言,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
    但她却没有表现出慌张。
    少顷,沈二姐浅浅笑了一笑,抬眸看着沈云如,说道:“当日我与大姐姐试年庚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天靠不住。”
    “今日我所得,都是靠的自己。”
    沈云如蹙眉道:“我们也没人希望你在黄家过得不好,你却瞒着这些,就好像生怕家里人知道你过得好。”她说,“你甚至拿这个当借口,不肯回去参加婆婆的丧礼。”
    沈二姐好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说道:“大姐姐真有意思,若你是我,既从那坑里出来了,自己凭本事过得自在,难道还想回头去伺候那老太婆,为她守灵哭丧不成?我凭什么让沈家这么把我吃干抹净的?”
    沈云如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正要开口,却又听对方径自续道:“你们不要觉得我能有今天的日子是全靠沈家给我选的夫家好,你们对我是只管嫁不管埋,当初为的什么把我嫁出来大家心里又不是没数,此时扯骨肉亲情,有意思么?我在黄家能得到他们的信任,那是凭的我自己。不然呢?靠你们在沈家有事的时候才想起找我?”
    “我从前那样恭敬地对待你们,我娘亦是对主君主母小心侍奉,可爹爹说送就把我娘送人了,而我怕自己也会被跟着放弃,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沈云如心里说不出来的憋闷和难受,但她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太多辩驳的话,只能道:“爹怎么可能丢掉你?你是他的女儿啊!婆婆是你的亲祖母。那时候家里是遇到了困难,若这事落在我头上,我也……”
    “可是没有落到你头上,不是么?”沈二姐带着一丝轻嘲,淡淡地笑道,“因为我是庶女,好事自然该大姐姐先上,坏事那就得是我了。”
    “但谁想当庶女?大姐姐以为我娘是想当小妾才做的小妾,我是因投胎的时候看中了小妾的地方够好么?”
    沈云如一时语塞。
    “原本我想着一笔聘财,一笔情分,就这么抵消,过下去得了。但你们却倒是真好意思,竟还惦记着要我回去尽孝,凡事帮衬着沈家。”沈二姐道,“大姐姐别以为我傻,爹和大娘子哪里会想着我们夫妇的安危?不过是黄家若要仰仗着沈家逃亡,就得资产共享罢了。”
    她笑了笑,说道:“我帮黄家守着,还能得丈夫一个好。给你们,得到什么?姚小娘子这么多年真心真意对二哥哥,也没少为了婆婆的病忙活,结果沈家却毁了婚约攀高枝,害得人家出了家。你们做事,何曾在意过别人的死活?沈家有今天,追溯之前或许是因二叔的出走,可人家为什么走?是婆婆生生磋磨死了二婶!哦,对,还有爹和大娘子,居功至伟。”
    沈云如听着她的话,只觉仿佛被人戳中了心底最隐秘疼痛,又最不可说之处,脸上一阵阵地发烫,而听到最后,更是突然愣住了。
    “你什么意思?”她怔怔问道。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沈二姐也不求和沈家维持什么面子情了,直截了当地把当初钟大娘子的事给说了,末了,对沈云如道:“我娘在这件事里被人当了刀使,此事也的确因她而起。”她说,“二叔不顾我们母女俩,我认了。但你们呢?”
    沈云如只觉如遭雷击。
    沈二姐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顿了顿,到底是把后面嘲讽的话给咽了回去,只沉静地缓缓说道:“大姐姐,我知你一向最重廉耻,如今事情都摊开了,我也不怕对你直说,黄家是打算离开汴京,但不是去成都。这辈子我们大概也没机会再见了,你就当作从来没有我这个妹妹吧。”
    “因为我从来觉得我没有姐姐。”
    第160章 放弃
    高遥回到家里,一进屋,就看见沈云如正合衣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头顶的帐子,发红的眼中水光潋滟,显然是刚刚哭过。
    他顿时感到有些头疼,下意识地迟疑了一息。
    沈云如却已在浅雪的提醒下,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你回来了。”她擦了擦脸,撑身坐起,从床上走下来准备侍候他更衣。
    高遥便对她笑笑,应道:“嗯,不早了,先吃饭吧。”
    沈云如颔首,然后吩咐了女使去摆饭。
    他没有问她哭什么,她也没有说。
    沈云如最终还是没有回家去质问父母。
    她其实在路上已经能够想明白,可以猜到父母当初为何要那样对待二叔二婶,事到如今,她能去问什么?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就连她自己都不能肯定,若当初知道二婶假孕的人是她,她能不能做得到欺瞒长辈。
    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而一旦问出口,只会令人伤心、失望。
    就像二姐装着这个秘密一样,她也只能继续装着。
    而伴随着这样的决定,沈云如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更沉了几分。
    她这次很清楚自己在哭什么,但她一个字也没法和高遥说。
    她安静而体贴地帮他换着衣服。
    “云娘,”高遥斟酌地开了口,语气微缓地说道,“我知道你最近挺累的,又担着心,但佑安毕竟还小,你既是他娘亲,有空还是多陪陪他吧。”
    沈云如顿了顿。
    是啊,她今日从黄家离开之后只觉得天都灰了,在屋里待了这么久竟完全没有想起儿子。
    他一进家门就见她那样躺在床上,对佑安不闻不问,又怎么会半点想法也没有呢?
    沈云如心中低落,也自知对不住他们父子,于是并未辩解,只红着眼点了点头:“是我不对。”
    高遥见她这般模样,也感怜惜,便伸手轻轻抹去妻子眼角的泪痕,柔声说道:“很快就会有结果了,放心,都会好起来的。”
    沈云如哽咽地颔首,倾身靠入了他怀中。
    孙氏洗漱完了刚打算上床睡觉,就见姚大郎推开门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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