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在沈约身边的徐氏看见谢暎,便端庄有礼地向对方打了个招呼:“谢修注。”
    谢暎亦浅浅低首还礼。
    沈约一见到谢暎,眼中倏然微亮,当即与徐氏道:“你先回吧,我与无晦同去,正好说几句话。”
    徐氏点头,然后又朝谢暎看去:“谢修注,那我家官人就交给你了。”
    谢暎随即意识到沈约今天这门出得只怕是有些不甘愿,但他并不想接徐氏这句意有所图的话,便淡淡回笑道:“本是愿意效劳,奈何起居院偏,倒是我该谢谢子信陪我走一段。”
    言下之意便是并不打算背这个责。
    徐氏当然也能听出来对方的意思,于是微微一怔,然后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沈约担心姚之如的安危,其实她是理解的,但她并不赞同他因此耽误正事,再说若让人知道一个殿中侍御史是假借称病去寻人了,后果会如何?而且姚之如的身份还那么特殊。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所以她才坚定地劝说他出了门。
    她对谢暎说的那句话也不过有两个意思,一是想让他们两人多交往亲近,二是的确打算让谢暎帮她看着沈约。
    但显然,谢暎完全洞悉了她的意图,而且很冷静地没有被与沈约之间的情谊所左右。
    她便只能再对沈约道:“官人,大家都是一同长大的,你若有什么便与谢修注多聊聊。”
    沈约也明白,妻子这是在提醒自己向谢暎学学,姚之如和蒋娇娇是好朋友,谢暎也没说因私废公。
    他没有多说什么,草草点了下头。
    而沈约也干脆换了骑马上朝。
    两人并辔而行,沈约刚出巷子便忍不住开了口:“她……”
    “不知道。”谢暎像是料到他要问什么,回道,“她什么也没有对娇娇说过,现在只能等消息。”
    沈约顿感希望破灭,握着缰绳的手都有些发抖。
    谢暎不动声色地看着街市上的往来行人,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用恰好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子信,你已成了亲。”
    他说:“你既真心喜欢过她,就别让她再因为你而成为他人的茶余谈资。”
    沈约沉默着,没有再言语。
    蒋娇娇在家里一直盼到将近午时,姚之如终于使人送了消息过来。
    来的是个脚夫,道是在感通山那边收了个小娘子的钱,顺路帮着来给照金巷的蒋大娘子送封信。
    蒋娇娇立刻接过来打开了,还吩咐荷心又给了对方几个辛苦钱。
    或许是因信上说话不方便,姚之如的来言写得很简单,只有一句:我入静居庵,得天地,勿忧,盼见。
    猜测被证实,纵然已有了心中准备,可蒋娇娇还是忍不住眼睛一酸。
    她很快做了决定,把信递给女使荷叶,吩咐道:“等我走后再拿去给姚家。”
    荷叶应喏。
    蒋娇娇坐上马车便赶了过去。
    感通山离清源山并不远,但是地方比较偏一些,而静居庵就在半山腰上,在汴京城也算小有名气,只是此有名非彼有名——静居庵的香火不旺,但是那里做的绢花很好,不止逢年过节卖,平日里也会拿去店铺出售,故而有些人对此颇有微言。
    蒋娇娇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来,她本以为没有什么香火的庵堂肯定有着一看便知的清苦,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静居庵的山门虽窄,但从爬上坡那一刻起,入目处便种着许多花草,一路延伸进了院子。
    阳光从两旁树林中照射下来,裹着清风和花香,透着微微的暖意。
    但她只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姚之如,正好见前方有个比丘尼在给花浇水,她便张口唤道:“这位师父……”
    那人闻声回头,看见她,弯起了眉眼:“娇娇,你来了。”
    蒋娇娇蓦地愣住。
    然后她定定看了数步之外的姚之如半晌,忽地哭了。
    姚之如一愣,旋即忙忙向她走来。
    蒋娇娇怕她摔着,就自己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快步迎了上去。
    两个好姐妹刚一抱上,姚之如就听见蒋娇娇哭道:“你没有头发了!”
    姚之如哭笑不得,抬手轻轻拍了拍好友的背,安慰道:“出家嘛,烦恼丝不断不行。”
    蒋娇娇跺脚:“你头发那么漂亮!”
    姚之如知道她其实是在心疼自己,也不想让她再难过,便直言道:“娇娇,你知道的,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蒋娇娇咬着唇,默然。
    姚之如拉着她去了自己屋里,蒋娇娇这才发现原来她就住在花房旁边。
    “娇娇,你别哭。”姚之如拿了手巾给她擦眼泪,说道,“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今后我便不用再为自己将来的人生担忧了。”
    蒋娇娇明白她的意思,也心知姚之如的确除了这个办法便没有别的路可走。
    但她还是心疼,很心疼。
    “其实我当天离开的时候,真以为我就这么完了。”姚之如缓缓地解释道,“我没有一刻停止过对未来的担忧,不知道是见不到你,就这么一个人凄凉地死在乡下好;还是说不准哪天被我爹娘草草嫁出去自生自灭好。那时候我是既伤心,又害怕,心中还藏着怨愤。”
    “结果就这样病了一场。”
    “后来有天隔壁农家没了个女儿,是跳河死的。我不小心看见了她的遗容,病中又吓得三天没睡好。”
    “你知道她为何要寻短见么?”
    蒋娇娇看着她,轻轻摇头。
    “她和曾招儿的情况差不多,因为家里要拿她抵债,但是她不想去给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当妾室,所以就跳河自尽了。”
    姚之如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娇娇,我那时才知道什么叫做走投无路。”
    “所以我开始想,我是不是还能找到路。我想起蒋姑姑,她当初那么那么难,都能摆脱了郑家走出来,我也是女子,为何我就不行呢?”
    “我不可能这辈子都等着别人来拯救我。”
    “我就开始一边沉下心做事,一边休养身体等机会,睡前还祈祷我爹娘能晚些想起我。”
    “结果被我等到了朝廷下令要京城民间毁抹度牒,消息传出来,其他地方的人纷纷降价抛卖。”姚之如浅浅笑了笑,说道,“我运气不错,碰上有人卖二十贯一纸,我就买了。”
    若是以前,她就算有心想要出家,这条路也是走不成的,因为她没那么多钱买度牒。
    姚之如忽然觉得可能这就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她如果再错过,那就真是自己被自己给耽误死的。
    “娇娇,”她看着好友,眼中尽是飞扬的笑意,“我想放脚了,想能够自己走得更远,更大步一些。”
    “小脚真地很妨碍我。”她说,“你不知我这次多担心逃不掉。”
    蒋娇娇听着,不由含泪而笑。
    “好。”她应道,“咱们放脚。”
    第154章 放脚
    没过多久,姚家人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准确来说,是姚二郎来了。
    蒋娇娇看见他的时候都有些惊讶:“只你一个人?”
    姚二郎看着姚之如,眼眶微红,略显艰难地浅浅点了下头:“爹娘……还有兄长,都很生气。”
    姚之如淡淡弯了弯唇角
    蒋娇娇冷笑一声,没好气地道:“是啊,可生气呢,之之这一出家不仅断了他们的财路,还要让他们背些议论,估计这会子都忙着在想怎么挽回吧!”
    姚之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二哥哥,”姚之如唤道,然后温然缓笑道,“谢谢你。”
    谢今天,也谢昨日。
    姚二郎有些难过地看着她,说道:“如娘,你真地觉得这样快乐么?”
    姚之如想也不想地颔首,并鼓励地道:“二哥哥,机会是自己把握的,如今我得了我想要的自在,往后你也要努力啊。”
    姚二郎抬手揩了把眼角。
    “哦,对了。”他想起什么,说道,“曾娘子让我转告你,她改日来找你讨茶喝。”
    姚之如点了点头,笑道:“那你也帮我转告一句,就说我等着她。”
    姚二郎颔首,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道:“如娘,你还会还俗么?”
    不等姚之如说话,蒋娇娇已立刻接道:“肯定要的!之之要的是自由,此不过为世俗所困的权宜之计,等过个两三年能转女户的时候,就算她不想还俗,我也把她打晕了拖走。”
    姚之如笑了笑。
    蒋娇娇又道:“你不许说不,我知道你,是个爱漂亮的。”
    姚之如故作悄悄地道:“对,我和你一样,爱漂亮。”
    蒋娇娇这才满意了,起身道:“那我这就回去,先找姑夫帮忙给你把脚放了。”
    好友之间也不说那许多客套话,姚之如点头受了,只道:“店里若有活计你就让人拿来。”
    蒋娇娇伸手捏了下她的脸:“你放心,我绝不怜惜师太。”
    姚之如失笑。
    结果第二天早上蒋娇娇就抱着珩哥儿又来了,而且不止她来了,蒋黎和苗南风也一起来了。
    “如娘,”蒋黎笑着与姚之如打招呼,“我还是习惯叫你如娘,私下不唤你法号,你不介意吧?”
    姚之如当然不介意。
    “那都是给别人听的,”她坦然地笑道,“蒋姑姑还是我姑姑。”
    苗南风附和道:“那我也还是你的苗姐姐了,我可是脸大得很。”
    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姚之如只觉心中一片畅快。
    蒋黎来探望她,也是专程带了个好消息:“若谷说许老御医的孙儿得了保荐要入翰林医官院,估计这几天就要到京城了,到时正好能够顺路来帮你放脚。”
    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姚之如不由微怔。
    “怎么,你好像有点失望?”蒋黎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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