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身居后宫多年,表面对她这个嫡媳各种满意、夸赞,却将平衡之术玩的明明白白。
    只要她能坐稳这个位置,再生下皇长孙,萧崇的心不在她这儿,或是有多少妻妾都不妨事。
    她早晚也要利用别的女子,来平衡后宫关系,况且她对太子并无男女之情,只当他是丈夫,是未来能让她母仪天下的君主。
    可如果要李淑颖来说,她活到如今,有无对谁动了些情思,答案是有的。
    她亦未能免俗,还是对霍家那位年少封侯的骄子儿郎产生了好感。
    李淑颖习过些相面之术,总觉霍平枭这人不仅通身散着王侯的贵气,眉眼间亦总会流露出帝王之阴鸷,男人随意觑一觑眼眸,就自带睥睨威严。
    但他父亲霍阆不日内将死,霍平枭虽手握兵权,亦骁勇善战,是大骊的战神。
    可霍阆一旦去世,便如树倒猢狲散,霍家必然要势微,他这般桀骜不驯的人,也就再没了从前的风光。
    外人都说,霍平枭是凭自己的能力从剑南的一个寻常军阶,混到千户、荣升大将、再至封侯,被朝廷拜为上公大司马。
    可出身于簪缨世家的李淑颖却认为,霍平枭的骨子里流的是霍家的血,能镇住几十万大军的不凡气度亦是霍家给的,那般嚣张且不可一世的性情,亦是霍家和权臣父亲带给他的底气。
    这个男人终归是为臣之命,白瞎了那副俊美的皮相。
    眼下皇帝也在同陈郡公培养将才,再用他打个几次仗,皇室便该清君侧,削他兵权了。
    到时霍平枭若要反,也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叛臣罢了。
    房家的那位表妹这时看着风光,到时也要带着幼子随他颠沛流离,余下的半生都要过戎马倥偬的凄苦日子,
    那嘉州来的奸诈医女没了靠山,也得随着霍平枭狼狈而逃。
    而她却能在这繁华阖闾的长安城中稳坐凤位,受万人景仰。
    而今霍平枭面对这种棘手境况,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做出杀死家妾,又将黄门郎杀害的恫吓之举了。
    ******
    相府的大火平息后,通鉴园的四处依旧弥散着淡淡的焦糊气味。
    霍阆居住的轩室,尚算完好。
    临近深秋,熏炉里烧着足旺的炭火,驱除着潮黯的寒气。
    苏管事神情伤感地将霍阆推到了厅央,许是因为大限将至前的回光返照,霍阆今晨难能恢复了些精神,还能在下人的搀扶下,勉强从床上坐起。
    尽管他的身体犹自虚弱,霍阆还是命下人为他敛饬了番仪容。
    短短数日,霍阆的面庞又苍老憔悴了许多,这个骨瘦嶙峋的老者身着一袭宽大公服,头戴进贤梁冠,鬓发斑白,气质依旧如冰玉之絜,病容难掩其名士风华。
    他命下人将泛黄的长卷堪舆图铺于漆木几案。
    霍平枭恰时进室,看见霍阆双手微颤,将狻猊铜镇置于朱红色的“剑南”二字之上。
    霍阆觉出霍平枭早已进室,却未抬首。
    霍平枭微微垂睫,唤道:“父亲。”
    霍阆将手从铜镇移下,淡声道:“你叔父霍闵在你十三岁那年去世,我亦是在那年,将你送到嘉州习武。你这一去,就是七年。”
    说完,他抬眼,看向霍平枭,又道:“坐罢。”
    霍平枭随意寻了处茵席,绑于铜兽小冠的黯红长缨随着他席地而坐的动作落于肩前,垂在泛着寒光的墨色腰封处。
    他将它拨于身后,随后沉下眉眼,单手撑膝,凝神细听,姿态犹带年少桀骜,通身散着王侯的矜贵气度,仪容赫奕,令人移不开眼目。
    霍阆缄默地将霍平枭略带复杂的神态看在眼中,眸色平静无波,没让他看出他的落寞,和惘然若失。
    他和她的眼睛,生的尤其肖像,同样的明昳烨然。
    当年在御街上的惊鸿一瞥,令他此生再难忘却。
    眼前这个俊朗青年流淌的血液,有他的一半,亦有她的一半。
    虽然她早已不在,留于这世间,能供他留个念想的物什亦被烈火焚烧殆尽。
    但他们如耀眼烈阳般的孩子,还在这世上。
    因为他母亲的关系,霍平枭自幼就与他的关系不睦,他亦没能将他身旁亲自教养至大。
    但他和她的孩子,生来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霍平枭没靠他的帮扶,独自在剑南闯出了一片天。
    十九岁那年,未至加冠之龄,便一战封侯。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霍家祖辈靠军功封侯,他是嫡长子,虽顺利承袭了家族的爵位,可却自幼多病,十几岁那年的那场重病让他跛足,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他无法像霍闵一样,继承父辈遗志,上阵杀敌,建国立业。
    他的一生就如名字一样,良才被困,终年缠绵病榻。
    霍平枭却活出了他最想活出的模样,鲜衣怒马,张扬肆意,霍阆其实一直都以霍平枭这个长子为傲。
    也当然不会甘于,让她和他的儿子,屈居人下。
    “剑南是个好地方,仓廪充实。”
    霍平枭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这么说,低声回道:“嗯,我在剑南做节度使时,也在各州都置了军屯。”
    他说这话时,眼里透着显而易见的锋芒,经年潜藏的野心再难遮掩。
    霍阆淡声又问:“你屯的那些田,能够大军吃几年?万一赶上灾年,手底下的兵都得饿肚子。”
    这话一落,霍平枭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要特意提起剑南道,他豁然从茵席处站起,难以置信地看向霍阆。
    却见他提笔沾了沾一旁的朱红墨汁,往那堪舆图上圈画了几处,嗓音颇为深沉,道:“我早年命人在泸州囤了八百座太仓,戎州亦有七百座太仓,再算上三门峡的那处粮仓,共有各类粟谷稻米一千万石,至少够你的大军和剑南的百姓吃上五年。”
    霍平枭冷峻的眉眼微微一动。
    霍阆神情平淡,又提笔描画了几条漕运路线,示意他看,再次叮嘱:“离开长安后,记得先把这些水路派人控制住,这些漕路一旦断了,萧家的人就会被迫逐粮,拿你无可奈何。等长安的粮食坚持不住了,为了离含嘉仓和洛口仓这两个仓廪更近,他们一定会迁都洛阳。”
    “到时你便可向北微扩。”
    “等你率军到了剑南,即刻就会有百名谋士在你离开长安后,齐聚益州。这些人都是我之前的门客和幕僚,个个都极有才干,比前朝那些只知讲经论典,写策论的腐儒不知强了多少遍。”
    “他们的年岁都比你长,你虽会成为他们的主上,也切莫骄亢傲慢,免得失了人心。”
    站于一侧的苏管事听着霍阆对霍平枭的叮嘱,和事无巨细的安排、筹算,不禁瞠目结舌。
    原来这几年霍阆的隐忍不发,都是在为大公子的将来谋划。
    几句话就将他的前途指明,避免他会走弯路。
    霍阆又对霍平枭叮嘱了许多,包括切莫同与剑南有接壤的逻国硬刚,他们的君主仓煜亦是个能征善战的骁勇之人。
    且霍平枭率领的狼骑团中,将领固然个个威猛,以一抵千,但普通步兵和骑兵的武力,照逻国的兵种还是差了些。
    一旦与其相争,很容易就会两败俱伤。
    听着霍阆的这些叮嘱,霍平枭不易察觉地攥起掌骨,手背逐渐有淡青筋腱贲出。
    他紧紧地咬着牙,未发一言,没在霍阆的面前情绪失控。
    ——“萧家气数已尽,只要你把握住机会,这中原的天下就是你的。”
    “到时自封为王,还是称帝,随你。”
    霍阆撂下手中执笔,复又沉眉,睨向身前的长子。
    他对霍平枭说出了最后的一声嘱托:“你和那医女的孩子,最适合那个位置,无论如何,你都要将他列在储位的第一人选。有这样的儿子,是你的幸运。”
    霍平枭并未料及,霍阆竟然猜出了霍羲生母的真实身份。
    或许早在一开始,霍阆就知道了他要娶的人压根就不是沛国公府的远方表妹。
    霍阆看似在装糊涂,其实也是在纵容和放任他的行为,没有因为门第之别,就阻止他真正想娶的人。
    “父亲放心,那个位置我也只会留给霍羲。”
    他嗓音发颤地说着,亦在心底同自己说,往后的余生,他也只会有阮安这一个女人。
    *******
    初冬,霍阆的五七刚过。
    阮安和霍羲守完丧期后,便派人尽快将药圃里的药材尽数敛饬,收拢到了专门的木箱里,朝廷赐给霍平枭的这处地界原本就是未经打理的荒地。
    阮安在这开了药圃后,不过就是命人拾掇了几处药田,建了几间庑房。
    关闭药圃前,她干脆将这里的庑房留给被遣散的药农住,还给他们都留了足够的傍身钱财。
    并叮嘱他们,如果有流民来此,可以将空余的房屋给他们住。
    自打霍阆去世后,阮安便同霍平枭商议了一番,没再继续让霍羲去国子监上学,而是同在嘉州一样,请了个来历清楚的夫子,让他在侯府给孩子授业。
    而这间开在安仁坊的药堂,魏元也已提前找好了下家。
    阮安准备再在平安堂无偿坐诊三日,得知这件事情的百姓很少,阮安也很庆幸,幸亏她当时没入世医的行会,不然仅仅过了半年就退会,也是一种颇不负责任的行径,未免会砸了她自己的招牌,连带着也会让那些世医更瞧不起他们铃医。
    只她一直在帮着高氏置办丧事,也要安抚霍羲,和霍乐识这样小辈的情绪,没有时间去大慈寺同僧人问曼陀罗的事。
    高氏昨日还同阮安抱怨了几句,说原本还打算再给霍长决定桩可心的婚事,她已经相看了几个世家贵女的人选。
    可霍阆这一走,霍长决有三年的热孝要过,不能成亲娶妻。
    阮安只能安慰她:“侯爷和我成亲时,年岁不小了,都二十五了,二弟三年后也才二十四岁。”
    高氏立即就剜了她一眼,说道:“长决和他大哥能比吗?你在蜀中时就给他生了个孩子,等同于是定北侯在二十岁时,就已经有儿子了。我这么一看啊,长决可能要到而立之年,才能有自己的子嗣了。”
    阮安劝道:“不会的婆母。”
    随着关系愈近,这位婆母同她说话的方式也是直来直往,不藏任何心机。
    阮安不喜欢同人说话,还要绕圈子,与高氏相处时倒也觉得比从前自在了许多。
    趁天色尚早,阮安准备闭堂,带着两个药童去趟大慈寺。
    田姜站在药柜旁,看着阮安挑拣着里面的药材,突然说了句:“阮医姑,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阮安瞥首看了男孩一眼,回道:“问罢。”
    田姜不好意思地用小手搔了搔后脑勺,赧然又说:“阮姑,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阮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回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田姜小声回道:“我和田芽在私底下探讨过这事,我们两个都觉得,您年轻时的样貌一定很美,就是有点儿遗憾,没能见到您年轻时的样子。”
    阮安又笑了笑,这两个药童毕竟师承于她,她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传授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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