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绒绒摇了摇头:“没有。”
    净淮沉默地注视了净幽的紫色袈裟许久,倏而一笑:“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净幽师伯?”
    “啊,是这样的。”虞绒绒挠了挠头:“因为四师伯不在了,而他代替了四师伯的位置,所以也让我喊他师伯。”
    净淮莞尔一笑,平静地再对着虞绒绒和十六月一礼,目光又在虞绒绒身上稍停些许:“逆天改命的路不好走,我敬佩虞施主的所为。”
    他将自己指间的那串菩提珠串递给了虞绒绒:“或许有时,贫僧也能帮到虞施主一二。也权当虞施主专门来此一遭的谢礼。”
    然后,他亲自带她们出菩提宗院门时,恰遇见了阮铁。
    后者正在菩提宗正殿旁站着。
    他眼神微直、甚至有些不敬地直直盯着殿中纯金塑像,甚至连虞绒绒喊他的声音都恍若未觉,只这样听了一会,再口中念念有词地向菩提宗外晃去。
    净淮大师的目光落在阮铁身上,突然有些感怀地一笑:“他本与菩提有缘,但不知为何,这份缘奇异地断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到佛偈后,再进行一场顿悟。”
    确实可能是悟了什么。
    但可能不太顿。
    因为等虞绒绒和十六月回到剑舟的时候,阮铁已经盘坐在剑舟一隅,开始入定了。
    这一定就是十天半个月,还没定完。
    “在想什么?”有些散漫却悦耳的声音响起,傅时画也半躺在剑舟上,与虞绒绒错开一点,却几乎是并排。
    虞绒绒掀开一点盖在自己脸上的鲛缎,侧头看去,却见阳光洒在傅时画漂亮的侧脸上,她几乎可以看得清他的睫毛翕动。
    下一瞬,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也转过头来看向她,再轻轻一笑。
    他有一双过分漂亮的桃花眼,这样在阳光下勾唇弯眼时,仿佛天地之间,他只能看得见她一个人的影子,且也只愿意这样专注地看着她。
    明明还有一段距离,虞绒绒却莫名觉得对方离自己是不是太近了,心底猛地一跳,下意识松开了抬起遮面鲛缎的手,让浅蓝色的布料重新遮盖了自己的表情,以免泄露自己此刻的眼神微乱。
    “在想……”虞绒绒很快收敛心思,咬了咬唇,声音从鲛缎下稍有些闷闷地传了出来:“断山青宗有什么。”
    她其实在想的当然不止这件事。
    这一路上而来,她一边看天看云,看这世间,也还在想净淮大师的话。
    因为她终于想起来了,为何阮铁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并非书中写了什么,而是前世她在御素阁中阁藏书楼里抄书的那些年里,所发生一些事情。
    某日她才悬笔,便听到外间有同门弟子声音惊惧哀叹道:“听说了吗?浮玉山塌了。”
    她手一抖,一滴墨就这么直直落在了笔下的纸上,泅开一片墨迹。
    “怎么可能没听说?那可是浮玉山,这世间总共便也一阁两山三宗门,浮玉山算得上是排名前五的大宗门,怎么会说塌就塌?”
    “实情哪里是我们这些寻常弟子所能知的?总之,据说塌之前他们才有一位天生道脉的弟子入门,当时浮玉山上下还很高兴,我记得那人好像叫阮铁,身世本就凄惨,结果才入宗门,还没两天……”
    想起来了这一番对话后,虞绒绒在某一日的短暂小睡时,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的面前又出现了自己重生前看过的那本轻描淡写了自己可笑结局的书。
    这一次翻开时,书上却只字未提她,竟然转而写的是阮铁的故事。
    依然是熟悉的、让人心头忍不住冒鬼火的轻描淡写口气,白纸黑字冷冰冰地写了阮铁的前半生,再到他入浮玉山,与浮玉山坍塌,他成了那一颗魔神心脏的容器。
    之后的内容有些断续,好似是将书中所有涉及到了“阮铁”的剧情单独挑了出来。
    是说纵使成了容器,阮铁依然拥有自己的意识,然而魔神心脏在体,他沾染了太多的魔气,便是入了魔界,完成了自己身为容器的使命,再在看管稀疏时踉跄狼狈逃出时,也已经是半人半魔。
    但他还是逃出来了。
    无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也曾被魔气侵体,大开杀戒,甚至屠过边境的几个村子,也曾在神智清明之时再深入魔界屠戮魔兽,虐杀魔族。
    然而前者天下皆知,后者却只被认为是魔族的反复无常,诡计多端。
    他的挣扎无人知晓,他的痛苦无人得知。
    直到有一日,阮铁路过东年城菩提宗前时,终于泪流满面,自请囚于菩提宗中,直至洗涤魔气,重新为人。
    虞绒绒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愕然了许久,她甚至猛地坐起身,看了一眼还在傻憨憨入定的阮铁,再看到了睡得安稳的二狗和眼眸温和关切地看了她一眼的傅时画,才缓缓平静了下来。
    难道……净淮大师所说的“与菩提宗”有缘,是指这些本应会发生,却未曾发生的事情吗?
    虞绒绒的心跳个不停。
    她在瞬息之间想到了许多事。
    七师伯是因为要为她补道脉中的空缺,所以才带着她去了浮玉山,再发现了浮玉山小虎峰下的那一场惊天阴谋。
    而她前世未登云梯,想来七师伯便无此行,而六师伯便是真的在无人知晓中,于血池中陨落,从此浮玉山破阵碎,而封印其下的魔神心脏恐怕也不翼而飞。
    但这一次,浮玉山还在,大阵还在,封印也还在。
    阮铁虽然依然经历了与前世相似的事情,却并不完全相同,至少此次,他……没有被当做容器,他还是自己,甚至在百舸榜上拥有了自己的姓名。
    那么是不是说明……至少现在,或许因为她的存在,这世间的命轮已经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那一瞬间,她似乎才真正意识到,何为逆天改命。
    为何所有人都说逆天改命的路不好走。
    因为逆天改命之人……或许改的从来,都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而是这天下的命!
    虞绒绒思绪乱飞,却听傅时画的声音懒洋洋响起。
    “断山青宗啊……”他似乎很是回忆了一番,又想起了什么,声音里突然带了些愉悦:“说起来,距离我上次来这里,其实还没过去太久。”
    虞绒绒一愣:“嗯?”
    不等傅时画多说什么,她已经想了起来。
    是了,她重生回来后,在御素阁外阁,有同门的弟子在羞辱她时,傅时画轻巧地用一根柳枝顿住了对方的所有动作。
    那个时候,他似乎刚从断山青宗伏魔归来。
    “断山青宗,会时常有魔兽肆虐吗?”虞绒绒好奇道:“我知道此处乃是魔域与修真域的三千里天然屏障中唯一的缺口,虽有大阵在此,但总时而有魔兽冲破桎梏。却不知……此处的魔兽肆虐究竟有多严重?”
    傅时画的声音里带了些严肃:“很严重。”
    虞绒绒的心微微一沉。
    连他都说很严重,那就是真的很严重了。
    她掀开脸上的鲛缎,坐直身子,认真听傅时画继续说。
    却见傅时画半靠在剑舟上,再继续道:“一般来说,能冲破符阵入修真界的魔兽群里,都会有三五只为首的、实力超群的魔兽,否则符阵也不会破。除了这几只外,其他的喽啰魔兽都算不得难解决,其他门派轮流派弟子来值守此处时,要对付的,其实大多是那些小魔兽,也算是让弟子们练手磨剑。而那些大魔兽,自然有断山青宗的长老们来解决。”
    “从这个角度来说,情况其实算不得严重。”
    “但我之所以说很严重,主要有两个原因。”
    十六月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托腮一起认真地听他说。
    傅时画竖起一根手指:“其一,南海有鲛人,鲛人织鲛缎,炼鲛珠,只要与鲛字沾边的所有生意,都利润极高,令人眼红。有利润的地方,总有人铤而走险,生死不论。而渔民们不仅要与鲛人做交易,更是靠海吃海,若是离了海,便是离了自己的根与所有吃饭的本事。这些小魔兽对修真之人来说不算什么,却会伤害到这些渔民。而这些渔民纵使死……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他再慢慢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断山青宗的长老们……在猎杀大魔兽时,并非毫发无损,而魔兽无穷无尽。长此以往,断山青宗早已疲惫至极,然而天下大义所致,他们却依然镇守于此。”
    “可歌,可泣,可叹。”
    第103章
    南境多丘陵。
    初春的绿意已昂然,绵延的春暖与湿润的水汽一并拂面而来,连带着的,还有肌肤上的一层稍微的黏湿。
    十六月袖口探出的一小截皮肤上已经显而易见有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自小生活在干冽极北雪原之中的少女从未见过这样的气候。虽然比起盛夏时节的真正潮热不算什么,而她来之前也对南境的气候有所耳闻, 第一次感受时,显然还是有点出乎意料和不太适应。
    虞绒绒悄然探出一只手,道元微转,已经在她袖口写了一道稍微隔绝这样雾色水汽的符,十六月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不少。
    听完傅时画的话,十六月思忖了片刻,问道:“傅师兄,可世间素有传言说,断山青宗在南方僻壤,又穷又弱,难道竟然是有人信口雌黄的误传?”
    “任何一个地方,哪怕曾经再富饶,再美丽,一次又一次被摧毁再重建,如此周而复始,也富不起来。而魔气自魔域而来,沾染之处,确实绝难再有人息,虽然不至于寸草不生……但现在,断山青宗周围,确实也只剩下草了。”傅时画道:“连他们自己宗门的人都戏称自己的门派为孤宗。”
    “至于弱……”傅时画笑了笑:“从单纯的境界来说,或许断山青宗大部分弟子的境界都并不算十分高,毕竟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入定和努力破境,甚至有时候,对他们来说,境界并不是非常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杀魔兽和在这样的杀戮中活下去。”
    “他们或许很难赢下几场比剑,但倘若一起进入魔兽潮中,最后能活下来的,一定是他们。”
    他边说,边注意到了什么,向着舟外看了看:“已经进入孤宗的范围了,你们可以看看。”
    虞绒绒趴在舟身旁向外看去。
    却见目之所及,依然郁郁葱葱,是南境特有的绿意。
    乍一看并无不同,但看久了,自然会觉察到其中的蹊跷之处。
    太安静了。
    初春无风,于是草甸静止,树木无声,如此举目望去,不见尽头,却都是一模一样的死寂。
    虞绒绒心念微动,于是粉色剑舟从半空轻轻落在了这样的草甸之上。
    耿惊花没有阻止她。
    她从剑舟上跳了下来,一路走进了草甸之上。
    四野静谧。
    喧嚣太久了的时候,其实会想要寻找这样的安静。
    可若是安静到了极致,也反而会惹人发狂。
    黑夜总比烈阳折磨人,而长久走在黑暗中时,有时不由得便会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甚至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虞绒绒比任何人都懂这样极致安静时的恐惧。
    但她依然静静地站在这里。
    然后,她发现,她好似其实已经找不回自己此前在不渡湖底时的心境了,因为再安静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身后站着傅时画,扑棱着翅膀探头探脑的二狗,还有入定未醒的阮铁和守在阮铁身边的十六月。
    当然,还有那个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又转身睡得冒鼻涕泡的七师伯耿惊花。
    “所有来断山青宗的弟子……应该都是有被困在这样孤宗中的觉悟的吧?他们很难招弟子吧?”虞绒绒轻声问道:“如果有朝一日,弟子无以为继,断山青宗又该怎么办呢?”
    “正相反。”傅时画却摇了摇头,再抬手指向了一个方向——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你看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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