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虚弱无力,却又冷静异常,曲雁指尖一动,转头便见他强撑着起身的模样,她连忙放下心中思绪将他扶起。
    水色的薄衫粘在他身上,身形被隐约勾勒,曲雁一手揽住他窄瘦的腰身,另一只手抚在他背上,那椎骨的形状硌在掌心,又被她靠在软垫上。
    他是好端端坐起来了,但曲雁看着自己掌心的斑斑血迹,接着便欲将他腰身处的被子掀起,在她手碰到被子的前一瞬,男人的左手先压在上头。
    曲雁眉刚欲开口叫他抬手,他又倔强的重复了一遍方才那句话,声音虚弱且倔强。
    “寒叶子。”看着男人不解的眸色,她简单解释道:“与你体内的十日散同源,二者相生相克,能暂时压下十日散的毒性。”
    他猛然抬头看向曲雁,神色添了几分不可置信,“你怎知道十日散?”
    曲雁唇角一僵,眉目间透着几分怪异,“早和你说我是大夫,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以为是我框你的?”
    第六章
    十日散虽为她亲手所制,可她已几年未出谷,根本不知此毒在江湖中是如何流传开的,此毒当年只传出去两批,皆握在门派首领的手中。
    齐影当然知晓她是大夫,可寻常大夫根本不可能知晓此毒,更遑论在他身上发现。他静静看着身前的女人,身为一个合格的暗卫,他从小学到大的一门课便是察言观色,明白雇主每个表情的含义,在合适的时机及时出现。可他看了半响,也未看透身前的女人在想什么。
    曲雁轻笑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像被人看透心思一般,齐影垂眸敛起情绪,压在被上的左手攥紧又松,如此反复七八次。
    “我信。”他声音极轻,像是掩着什么情绪。
    曲雁唇角重新勾起那抹淡笑,“我救你两次,你欠我两条命,等我把你身上的十日散彻底解开,是不是可以算三次了。”
    “十日散?”齐影以为自己听错,他呢喃重复后猛然转过身看向她,眸子更是都不敢眨。“你能解十日散的毒?”
    曲雁喉中一噎,便知晓方才自己凑在他耳边说的话他压根没听进去,只好点头再道:“是,我不止能解十日散,其余的毒我也能解。”
    这下轮到他怔愣在原地,直勾勾看向曲雁,眸中神色复杂变换,当年楼主对他们说,十日散服下便无解,只能靠十日一周期的解药来续,她为何说能解十日散的毒。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曲雁不打算跟他一起浪费时间,拨开他压在被上的手,“别发呆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
    被子被轻掀开,曲雁看着他腹间洇透的一团血色,面色霎时间便沉下。
    “你是真不知疼吗?”
    齐影听得出她生气了,虽然他也不知这有什么好气的,只习惯性保持沉默。
    曲雁这回没有脱掉他的衣裳,而是从衣沿处卷起,只露出右腹处挣裂的旧伤,染透鲜血的布条被拆下,重新上药后才又包扎起。做着一切的时候,齐影没有丝毫反抗,只靠在那里任由自己摆/弄。
    齐影并非不想动,而是浑身早痛到没了力气,能坐着同她说话已是极限,如今再被这么一折腾,腹间旧伤一跳一跳的疼,他只疲惫的想闭上眼休息。
    曲雁将手中布条系好,又看着指尖的血色道:“我本以为你熬不住的,倒是我低估了你。”她撇向强撑着疲惫的男人,意有所指,“果真不是寻常人,真不知痛。”
    齐影呼吸重了几分,“你叫什么?”
    “我?”曲雁挑了挑眉,“我名唤曲雁。有来有往,齐公子,我该唤你什么?”
    他未曾听过这个名字,接触过的雇主中也未有曲姓,齐影压下心中思绪,垂眸看向地上,低声吐出两字。
    “齐影。”
    “齐影……”曲雁轻轻重复一句,接着笑道:“好名字。”
    他活了二十年,还是头一次有人说这名字好,齐影眼中划过缕自嘲,声音微哑,“你到底为何要救我?”
    “我为医者,悬壶济世,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齐影看上去比方才更加疲惫,他面色苍白,仿佛下一秒便会昏厥过去,但曲雁知晓他意志有多坚定,没问出想问的,他是不肯放任自己睡过去的。
    果然,他下一瞬便开口道:“仅是如此?”
    曲雁看着他的模样,唇角似笑非笑,“当然不止,我头一次见到身怀数毒还如此命大之人,你若是死在我身前,那我上哪再寻一个你。”
    她抬起男人下颚,双眸凝视着他,嘴中话语似哄诱一般,“别总想不开去寻死,你在我这好好活着,我保你健康无忧,长命百岁。”
    他偏过头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这场沉默以齐影晕睡过去而告终,曲雁将银针收起,感慨还是这东西好使,一扎便晕,着实有效。
    人是睡过去了,曲雁到犯了难。
    借着烛火映照,这软榻上只能说杂乱不堪,锦被与床铺上都染了污血不说,最要命的是他身上的衣裳,摸上去冰冷潮湿一片。
    曲雁叹了口气,她将男人身上脏衣褪下,又把外衫脱下给他裹上,才将人抱回自己的屋子里,极有先见之明的寻了套自己的衣物给他套好。
    不大合身,但好歹能遮身。
    这么一趟折腾下来,天色已近破晓,曲雁一夜未眠,半眯着眸子看向庭院,谷内起了大雾,这般氤氲的雾气,一会多半是要下雨。想起晾在后山的大片草药,她眉头一蹙便迈步离开庭院。
    后山离曲雁所住庭院颇近,因此不多时便赶到。梁纪倩大老远便看见那模糊的人影,只是今日雾气大,可视的范围有限,她也不敢贸然喊出声,要是认错了就尴尬了,直到那三只犬畜的身影出现,她才坦然迎上去。
    曲雁停下脚步,看着后山几十个弟子们披着蓑衣,有序的将地上的药材收起,心中所牵这才松了口气。
    梁纪倩持油纸伞,特意绕开阿黄站在她身侧,语气奇道:“师姐,你怎也天未亮便来后山。”
    “感受到雾气,便来看看情况。”曲雁撇向她,“是你让她们来收药的?”
    梁纪倩笑意一僵,颇为不好意思道:“非也,是魏师姐夜半发觉有雾,猜到天气不妙,才唤了人来收药材。”
    她口中的魏师姐名唤魏钰,依照顺序,她是药仙的第三个徒弟,也是谷中的三师姐。此刻亦举着纸伞走到曲雁身侧,她生的有几分狐狸相,语气吊儿郎当。
    “师姐出关,我还未来得及贺喜呢。”
    曲雁知晓她的性子,这些客套话都是虚的,“莫扯这些,你怎也大半夜不睡觉。”
    魏钰眨眨眼,眼中滑过狡黠,“除了我还有谁半夜不睡,莫不是师姐你。”见曲雁撇向自己,魏钰才收敛起神色,颇为哀愁的叹了口气。
    “还不是因为许粽儿,因我昨日在课堂上把他零嘴收走了,他便发脾气记上我了。师姐若是碰上他,记得帮我哄哄。”
    梁纪倩在旁不适时宜笑出声,见两人同时向她看来,只摸摸鼻子,目不斜视朝前侧走去,边走边指挥她们如何摆放那些草药。
    天上的雾沉下,幻化成丝丝飘雨落在身上,见曲雁手中无物,魏钰便将自己手中之伞遮在她身上,视线瞥过她衣角某处时不由顿了顿,半响后才幽幽开口。
    “听人说师姐院里养了个病患,应是个男子吧。”
    魏钰唇角挂着抹意味不明的笑,在曲雁看向她时,那笑意立刻变得十分无辜,“师姐别如此看我,我只是猜测罢了。衣角染血,身上还如此香,若不是彻夜照料怎会如此,这让我不想歪都难。”
    曲雁照顾齐影半夜,身上难免沾了些血痕,她出来的急切,也未换衣裳,倒是被魏钰一眼看见。医者最是看惯了血,她倒不觉得这有什么。
    只是那异香她竟也能闻见,这倒是让曲雁有些惊讶。她与齐影在一起整夜,对这股子香气早闻习惯,如今出来如此久,那味道竟也没散开。
    曲雁哦了一声,目光仍看向远处忙碌的弟子们,不在意道:“有多香?”
    魏钰似乎在努力想如何形容,她蹙眉半响,盯着曲雁认真道:“也就是许粽儿闻见会气恼的程度。”
    她不说多香,反而用许粽儿来形容。曲雁似笑非笑看向她,魏钰垂下眼眸,敛起其中不为人知的情绪。
    曲雁未再回答,只伫立半响,看着后山的药材已收的七七八八,只余几个人在收拢簸箕与地上的细布时,梁纪倩不知从哪弄了把竹伞给她送来。
    “雨势越来越急了,师姐早些回去吧。”
    “多谢。”
    曲雁接过竹伞转身离去,夹着细雨的冷风袭在脸上,令人身上泛起阵阵凉意。她从后山离开,却并未回自己的院子,反而朝着弟子院的方向走去,最终停在一座小院外。
    方才魏钰那么一打岔,曲雁倒是想起了一件别的事。齐影到底是个男子,总不能一直穿着她不合身的衣裳,好在谷内也并非都是女子。
    现下谷内男弟子极少,正经拜过师的也只有许粽儿一个,因此住处也是单独僻出来,只有他一人居住。
    许粽儿一手持伞一手打开院门,嘴里喊着‘谁呀‘,在他看见曲雁那张温润冷清的面容时,立刻噤声顿住,甚至垂眸不敢直视她,声音也比方才小了许多。
    “……大师姐来做什么?”
    曲雁未踏入院里,只站在门侧道:“寻你两套新衣裳给我,你下次出谷再买。”
    许粽儿听罢愣了愣,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曲雁也不急,就站在门口等,许粽儿是谷上唯一与齐影年岁身形都差不多的男子,不然曲雁也不会来寻他。
    许粽儿回过神后便连忙点点头,转身跑向屋内,嘴里还应着好。不出半刻时光,他便抱着一大捧衣物出来,小心翼翼放在棚下干净的桌椅上,又把衣裳挨个分开才解释道。
    “这些都是新衣裳,我未穿过的。”
    曲雁看着面前五彩斑斓的衣裳,唇角笑意难得僵了一瞬,她忽略那些太过花哨的颜色,只挑两套看起来简约些的。
    “银两你寻账房报账便好。”
    曲雁收起衣裳,许粽儿目光跟着一动,他本欲出声阻止,但见大师姐都拿起了,也只好压下心中所想,小心翼翼点点头。
    在曲雁转身离去前,许粽儿还是没忍住,他看着师姐极为纠结,最终低头小声道:“师姐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
    正巧赶上几个前去听学的弟子走过,她们好奇的探头张望,在看清那人影是大师姐与许粽儿后,又连忙瑟瑟缩回,跑的比谁都快。
    曲雁眉头微蹙,目光从远处收回,又看着身前低头不语的许粽儿,只扔下一句便转身离开。
    “随你。”
    方才两人面对面站着的那幕,落在旁人眼中,那便是许粽儿羞赧与她见面,还不知又要怎么杜撰。
    只有曲雁知晓,许粽儿并非羞她,而是惧她。
    第七章
    雨势愈下愈急,在进入院内那一瞬,天际被银光骤然撕裂,惊雷落下,传来轰隆隆巨响。曲雁踏入屋内,伞沿积水滴滴落在地上,不多时便积了一小滩水迹。
    躺在她床上的男人睡姿始终如一,连指尖的方向都未曾变过,曲雁将自己怀里的衣裳放下,才将指背落在他的额角。
    他体温比寻常人低,面色仍旧苍白,唯独那唇瓣上覆着层血色结痂,看上去有几分凄艳。
    但好在未发现别的迹象,在习惯性替他把脉过后,曲雁翻开平日撰写的本子,执笔将他的症状如实记下。
    他体内的十日散暂时不会发作,但昨日那粒寒叶子却是个隐患,只要稍有不慎,它便会伺机发作要了他的命。
    解这二者的毒不是难事,难得是要寻到他身上所有以周期发作的毒药,来确认十日散到底是与何物混为一体。这个过程如抽丝剥茧,极为耗费心神。
    而她有的时间,只在他下一次毒发前。
    蘸了墨的笔停在空中,曲雁看着桌上的药方思索半响,又下笔添上一味药材,这才放下毛笔将桌上简单收拾了下。
    屋外雨声淅沥,吵的人心烦,曲雁将窗扇合拢,又拿出床锦被替他盖上,接着用水浸湿帕子。或许是帕子有些凉意,曲雁刚把它敷在齐影微肿的唇上。
    他鸦黑的睫毛一颤,下一瞬便睁开双眼,眸中是曲雁曾见过的冷凛,与此同时他左手从被中袭来,准确无误扣中曲雁脉门。他曾经应是个极为优秀的武者,且很显然,他尚未从武功尽废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曲雁垂眸看向自己手腕处,他手指纤细,手背上青色脉络分明,这手生的倒是好看,只是指腹与虎口有层茧子,此刻使力掐在自己腕处,感受倒是挺明显。
    “摸够了吗?”
    曲雁骤然出声,她神情平静,声音中藏着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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